三龙进来透的信儿。当时伍宝店里没有客人,他正躺在圈椅里闭目养神,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门帘一响,伍宝抽直了身子。三龙挑竹帘踅进来,左边的衣袖空空软软地闪吊着,让人想起理发店门外松松垮垮的幌子。三龙说,你躺着吧,我没麻烦,只想告诉你个事儿,待会儿文爷若穿长袍来,你可千万别侍候。不等他追问究竟,三龙便说出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其实这消息早已生了腿脚,满村子转悠了好几遍。只是伍宝没出店门,这差不多凉了的消息还是蒸得他后背冒汗,二目火热,从椅子里弹起时,扶着椅背目眩了一小会儿。
黑皮把文爷的孙女小梅糟蹋了。
三龙点了烟,让给伍宝。伍宝摆摆手,却由剃刀盒里夹出一柄来,掀门帘来到外面。外面的阳光灼灼刺目。他朝太阳眯了眯眼,尔后"唰"地打开了剃刀。刚好眼前有一群蚊子不识相地乱舞乱哼。他右手举刀,右臂在身子的带动下舞动起来,前后左右,呼呼风响,刀刀劈向蚊子。远处的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有病呢。这鸟天,不动,身骨都热得冒汗,谁会这么傻蛋?只有三龙知晓,每到他遇到烦心事,不是像别人那样吸烟,静心,想主意,而是在空场里耍刀子,不叫自己闲着,累得成了喘猪,再回屋擦身子。
以往他是空耍,今儿碰巧遇到蚊群,刀子有了目标,还真的劈杀了几只。甚觉过瘾,就这样与蚊子较上了劲,手腕翻飞,刀光闪闪。这场面,村民没有见过,自然围上来,欣赏这个矮胖子的招式。斜对面开杂货铺的刘春庚摇了纸扇,笑呵呵地贴进来,将纸扇轻轻一合,插进腰里,鼓起了掌。伍宝不像人家耍把式卖艺的,越有鼓掌,越起劲,一副兴奋的人来风样儿。他一听到掌声,马上收了动作,回过神来,合上剃刀,脸上堆了一团笑,朝众人抱拳,来了个圈揖,口称:"见笑,见笑。"
刘春庚问:"恁热的天,咋有兴趣耍起了伍家刀?"
伍宝说:"春庚兄,天虽热,剃刀却不利,给人刮脸,人家嫌钝胡子,我总不能砸了牌子吧,这不是在空气中鐾刀子吗。剃刀子怪,光用石头磨,不中,还得用软东西鐾,才利。你们瞅瞅,地上有砍死的蚊子没有?这蚊子……"
刘春庚呀一声:"怪不得你们都有鐾刀布子,黑亮黑亮的,还有这种讲究。"
伍宝说:"看看你铺里的箩斗皮涩不涩,若涩得刺手,你也举到这儿耍耍,老好啦。"
众人就笑。刘春庚移着高大的身躯欺进来,一把按在了他的后脖梗上,捋了捋,说:"敢耍我?"
有人开始惊叫,他们真的发现,白白的光地上有不少砍死砍伤的蚊子,有的头尾粘连,正在蠕动着。
刘春庚又去按他的后脖梗,说:"想不到你小子除了有一手点晕的绝活儿,还能杀蚊子。"
"还小子呢,都到了小子他爷的份上了。"伍宝说。
"我看你拾个萝卜两半截,没有孙子咋应爷。"刘春庚取笑他。
"我看他是拾个驴毬两半截,连儿子都没有,还想当爷?"李毛柱的老婆在帮刘春庚说话,打汤汤哩。
伍宝知道,村里人也都知道他们俩有一斜腿。可能只有毛柱不知道,这个女人不寻常,会编箩斗,编得比谁都快,拿到刘春庚这儿卖得好价钱。而谁都知道的"箩斗王"王家争的价钱总比不了她的,气得常常叹气顿足。伍宝看不惯她为刘春庚打汤汤,便朝他们并排伸出两根指头,说:
"你们两个,斗我一个,我认败了。"
他做扭身逃跑状,其他人大笑起来。有人还朝刘春庚伸出俩指头,意思是说,你和毛柱家的,都成了这么回事了,笑死人了。刘春庚经常跟着自己的一拖一挂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种场面尴尬不了他。他马上拦住伍宝,指指地上的死蚊子,转开了话题。
"你小子,今天屠杀了恁多生灵,可亏了良心了。小心这些冤魂一块到阎王爷那儿告你的状。"
伍宝满不在乎说:"反正除了老娘,家里没其他人,我算是断了子,绝了孙,还怕它们告状不成。"
伍宝因为害怕刘春庚再捋他后脖梗而缩着头,慢慢朝店里移。毛柱女人一指他的头说:
"我看你头缩得像只鳖。"
"像鳖好,长寿。"伍宝从容应答。
"看你矮胖虚肥,也不是长寿样。"她又说。
"不长寿也好,早死早托生吧,省了许多烦心事。"伍宝依然从容应答。
三龙在店里听得不耐烦了,他朝外面猛吼一声,竹帘一震,冲出去的声音把外面的人吓了一大跳--
"等着点晕呢!"
"连这事都不知晓,这两天你干啥吃的?"三龙问他时,有意把门帘闭了闭,将外面的喧闹挡住了,店铺里静了下来。
伍宝迅速盘点了一下思路,叹了一声:"这两天都听人骂大街哩--"
先是村西丰收的独眼老娘,颤颤威威,一级风能吹倒似的。面皮如核桃,嘴嗫在一处,但骂出的声音倒不低。刚开始,在村西,逐渐东来,到了理发店门前,依旧高亢激昂,没一丝的疲惫。她骂自家的绿豆让人摘了。前天她在地里悠了一圈,虽见绿豆夹子黑了不少,却因腰痛,弯不下去。今儿腰能弯下了,那黑熟的绿豆夹子给人掐尽了。
自从丰收进城踩三轮挣了钱,这老婆儿隔一段就骂一回大街,骂得狠毒,自己却不恼怒,如同为儿子有钱做广告,让人家闺女嫁过来。她不是正骂人吗?你听到的却是她对丰收的夸赞,是对那些闺女有眼无珠,不选丰收作丈夫的诅咒。到后来已经听不出她骂偷绿豆夹的事了。伍宝在屋里偷偷抱怨丰收,你有了钱,啥女人找不到?让老娘骂个啥?倘若她血压一高,栽倒在地,你小子在城里也呆不安生。
第二个骂大街的是郑大腰的女人,嗓门更高,骂出来的腔调有乐感,有节奏,有点花腔女高音的味。她家棉花趟子里种了甜瓜,想着用它们换钱的,刚刚喷甜,让人摸去不少。人家种瓜,夜里男人去打更,但郑大腰不能。结了扎以后,他小便有点失禁不说,还怕凉,夜里不敢睡外边。
"种坏了的贼呀,瞅瞅姑奶奶一家咋活哩,你姑爷有病,你都一点同情都没有,还赚他便宜。里里外外,这个家全靠你姑奶奶一个人,种点瓜挣钱,你孬种咋忍心张口偷吃呀?人家谁同情俺?村里乡里还欠着你姑爷钱,几年都不给……"
乍一听,还以为她骂自家的侄子呢。慢慢便有了味,是向村委干部叫板哩。因为结扎手术出了意外,乡里村里答应给他补助,可补助款到现在只给过一次五十元。这让郑大腰没事爱找金大堤,让他写状子,到县里信访办告乡里村里说话不算话,欠款不给。
这个女人一身浓重的狐臭气,站在理发店门前叫骂,狐臭气生了翅膀般飞进来。伍宝怕这气。他这些年戒了烟,就是怕着火的烟头扔在头发茬里,烧出那种气味来,刺得鼻孔想合上,胃想吐。
狐臭味刚消失袋烟工夫,又有人开始叫骂。
稚气莹莹的女孩声,声音尖,不高。
骂的内容倒让伍宝坐不下去。她骂谁在她家房根放雷子,将后墙震开了一条拳头大小的缝儿。墙上的镜子碎成一堆。她娘以为是她打碎的打了她几鞋底,头上有几个血包哩。
街上有女人过来,扒开女孩的乱发看那几个血包。啧啧骂她娘狠心婆,窑娘托生的。有人埋怨,这金大堤瞎学了一肚子法律,老婆这样虐待闺女,咋不讨个说法呢。他跟公家讨不出说法,跟自家女人总能讨出来的吧。另有人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别说金大堤学了法律,就是老包也没办法。人们怂恿小女孩大声骂,把放雷子的人骂得头生癞疮,脚底流脓才好。女孩不骂了,哭了起来。
伍宝从屋子找出两包方便面,出了门,塞进女孩手里,劝她别哭。
原来上午学校开表模会,校长请村长过去讲话,村长王玉娥去了,还让人带了两盘鞭炮。鞭炮落下的雷子让人捡去,点上扔出去,扔在了金家破屋后根上,弄出了这等事。有人说响声比春天坡头的那个炸弹都厉害。
伍宝扯着女孩回家,金大堤不在,女人招呼他进屋瞄那裂缝。女人忘不了骂几句村长王玉娥,都是那浪X找事,有钱咋不把教室的桌凳翻翻新,空放鞭炮,不是放响屁吗?伍宝朝她嘘嘘嘴,她说反正浪X 也没长驴耳朵,离得远,也听不见。
裂缝真有拳头大小宽,能清晰望见外面的庄稼与树。裂缝上挂着绷烂的纸片,在风中抖动着。伍宝知道,这些都是金大堤贴的,上面全是各种法律条文。金大堤好几年没有缴过公粮了,每当催粮人进来,他连让座都不让,仅仅用手指指墙上的纸片片,说只要上面有,别说缴这点公粮就是把我的头缴上,连眼都不眨,只当进供个尿罐子。不等来人喘匀气,他唰地解去上衣,将左胳膊裸给他们,让他们看那道刺目的伤疤。
"这可是王玉娥的儿子,黑皮砍的,到今儿没个说法,你们来了,我盼星星盼月亮,你们给我先断官司吧。"人家知道惹他不起,只好找借口匆匆溜去。
……"就听仨女的骂街哩。"伍宝说,"刚好老中青三结合哩。"
三龙说:"那我不管,文爷,你别侍候,记下了。"
"这村子太热闹,我真没听说小梅出事……"伍宝说,"村子一热闹,人就发木。"
"现在的事,不到谁头上谁不急。"三龙说着让他一支烟。
伍宝推掉,说我看见吸烟,觉得唚个棒槌哩。三龙说,我以前不吸烟时,见人家唚着烟,嘴唇一动一动的,想得更绝。现在下了海,喷云吐雾,早把那想法抛到乱葬岗子去了。伍宝便接了烟,吸一口,说:"小梅的事我该早知道呀,咋就不知呢?"
伍宝自信,坞坡镇几百户人家,由东向西,他都了如指掌。前些年年轻汉子还没有大批进城时,有啥事他都最先知道,他这理发店被金大堤戏称为新闻发布会。近几年人家一时城,村里剩下了老人,妇女和儿童。几年前他哥哥去世,他领侄子去各家央人抬棺,全村已找不够抬棺用的壮男人了。还是黑皮想了一招,让人到刘春庚的砖窑场找来二十个男人,每人给了五块钱,将哥的棺材抬进了茔地。那一刻他才觉得村子变了。而如今小梅出了事,恁长时间,他尚不知,仍旧沉浸在女人的骂街声里,他真的快不认得这个小小的坞坡镇了。
"小梅,不用你担心,王玉娥比谁都慌,派我媳妇陪她呢,还不是怕她寻死,出了人命,够她喝一壶的。"三龙说,"你开导开导文爷吧。"
半支烟下去伍宝的眼里有了烁光。
美目盼兮的小梅不算外人,极少人知道,她是伍宝捡的,在冰天雪地里。那年月伍宝包了不少村子的人头,时常担了自己的挑子串村子。人虽不惑之年,形象猥琐。加上从事着"下九流"的职业,世俗歧视仍在。人家管饭时,小盘子上菜,总是三个。从不上四个、六个的双头数。自然没娶到暖被窝的。
捡到啼哭的小梅,他不信是真的。那一刻他脱去棉袄包紧,抱着她,站在这野地的十字路口朝四周张望半天,才放在工具箱上,挑起来,小跑回家。人常说,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可那天,他觉得两头都热,热得烤心烤肺的。
小梅的啼哭叫他往前想了老长。当然顺了一个思路。养大了,便能为他养老送终,披麻戴孝,坟前祭奠。娶女人生孩子的事可以免了。生活本就简单嘛。抱到家里老娘比他更喜,亲了几下,对他说,儿啦,这下有后啦。
光欢喜止不了孩子哭。孩子小,离不了奶呀!这下让他急得打起了转转,将院里的雪踏得咯吱一片。也是孩子有福,邻居永福两口子刚刚夭了孩子,且是连夭三个了。两口子正抹泪呢。永福女人听到这儿的婴儿哭便长叹不止。她公公文爷心里明白,马上踏雪而来,给伍宝娘提来十个鸡蛋。说这也是天意,让永福女人养吧,她的奶正渠得发胀,等孩子结实了再抱回来。文爷一肚学问,没人不尊重,说的话又有理。他们交过孩子时说,给她取个名吧。
文爷说:"你踏雪而归,我踏雪而来,全是为了她,就叫小梅吧。算咱们踏雪寻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