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校车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缓慢行驶,路过一片稻田,耕地的老黄牛回头哞一声,像在和才见不久的老朋友亲切寒暄。电线杆之间整整齐齐站着两排麻雀,忽的一下被轰隆隆驶过的怪物吓走了。车上最后一排坐着许若见,一个6岁的小学生,还没有成为少先队员,红领巾却早早备好在书包里。说是一个小朋友,她眉梢眼角总有一股子老气,车里都是翻滚闹腾的同龄人,她是那独一份的安静。手里拿着班主任奖励的“小喜报”——保持了半学期“不迟到、不早退、个人卫生要干净,平时作业按时交“的唯一一人。车晃得厉害,那群陌生的小伙伴吵闹声显得自己更加孤僻,她索性打起盹来,什么也不理。
车子终于停住了。她睁开了眼,“第一制药厂”几个大字提醒了她下车,也提醒着她,要开始看眼色行事了,这是她的母亲颜如玉女士教她这么做的。不过,她还小,行阿谀奉承之事总归没有经验,不大利索。有一次,颜如玉待车间主任离开后,蹲下,扶着许若见的肩膀说:“若见,咱们娘俩来这里不容易,你一定要给妈妈争口气!”许若见点点头。之后,妈妈在一旁跟人斡旋交道时,她就在一旁默默学着,不出几年,许若见就已经青出于蓝,不再是当初那个露怯怕生的小姑娘,而是雷厉风行的少先队大队长。
可是,纵使她嘴边抹蜜,也十分不得同龄人的心。她总是有选择的奉承一些大人,而厂里其他工人也都是明眼人,她母亲的作风在闲言碎语的代际传播下,自然让许若见没在同龄人心中留下什么好印象,况且颜如玉那套社会理论,还真让她在厂里当上了个小领导,这下更是建立了她们一家“小人得志”的形象。
如此一来,许若见常常被莫名捉弄,不过,她可不是仍人搓扁揉圆的软柿子,记得那次,她被厂里的孩子们围住,他们扯她头发,朝她吐唾沫星子,嘴里骂骂咧咧着一些不入耳的话,什么没爹的种、贱人养的,她气得忘记了颜如玉的告诫,失去理智,拼了命冲开他们,抄起旁边清洁工放的长扫帚,直往那群小恶魔们身上打去,他们如鸟兽散,许若见才扔掉了扫帚,双手扶膝,低着背,喘着大粗气,冷静下来之后,她独自往厂里的公共洗水池走,直到把自己洗干净了,她才敢回家。
从此,她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恶名,倒再也没有遇上被欺负的事情了。许若见盼望着上中学,以她的成绩,能够去市区最好的中学。颜如玉那阵子忙得不可开交,厂里需要拓宽销路,她经常陪着沈厂长夫妇到全国各地出差,直到许若见打电话告诉她,已经拿到C城七中的录取通知,她才知道女儿已经小学毕业了。
颜如玉让许若见穿上她带回来的广东货,扳着她的肩膀,得意地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拉着女儿左看右看,“吾家有女初长成!”就让许若见穿这身时髦的碎花洋装去参加毕业典礼。那天她不能到场,因为她又要离家工作了,看着许若见的脸,她转身摸了泪,笑着回头,对女儿说:“你要理解妈妈。”
许若见收到毕业照那天,是一个乏味枯燥的夏日午后。颜如玉上班没在家,她便偷偷去自己的秘密基地了。她将吊床、随身听和书装进书包,往厂里池塘边的树丛中走去。
她惬意地躺在吊床上,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的脸上落下斑驳的阴影,从池塘边吹来阵阵微风,光斑轻轻移动,像是有谁抓着一把光束在她脸上挠痒痒。手里举着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没过一会儿,阵阵蝉鸣将她卷入18世纪的英国乡村,她在那里遇上了一个与达西先生一样痴情的男子,可她没有偏见,因为她提前知道了他是深爱她的,她舍不得离开那个他,那个她向往的世界。她是被蚊子叮醒的。她起身揉了揉眼睛,是自己考虑不周,十分败兴,她打算取下吊床回家。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
许若见被陌生的声音吓得忽然转身。夏日的光不分对象地使其闪耀,许若见用手挡了挡,这才看清说话的人。一个不认识的男孩,上着白衬衣,配有黑色短裤,那双皮鞋被草丛里的泥划了一道痕,他是鹅蛋脸,下颌曲线十分流畅,浓眉毛,吊梢眼,粗粗一看,人略带痞气,可仔细一瞧,倒是有几分像痴情儿种!许若见就这么想,是不是老天看到了她的梦,给她派了一位“达西”先生呢?
“嘿!”陌生男孩走进,与她不过几十公分的距离,用手打量着吊床,扯了扯绳子两头打结的地方,跳了上去,纤长的小腿肚子在空中晃荡,“你怎么不说话?
许若见叉着腰问:“我允许你坐上去了吗?”
那男孩直接躺下,自顾自地翻开那本书,表情藏着坏,一边看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绅士应该先自报姓名。”许若见说完,扯走那本书,挑挑眉说:“我还没见过你呢。”
男孩从吊床上跳下来,身高比许若见高了半个脑袋,他低头说:“绅士的我选择‘女士优先’。”
他见许若见似乎不愿意与他搭话,在那儿拆着吊床,正准备走,他跟在许若见身后,这才着急说出:“我叫沈君既,你叫什么?”
许若见抿抿嘴,这招果然没错,她停下脚步,捡起路边的石头子,在水泥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用颜如玉教她的那套,站起身,伸出手,一板一眼地说:“你好,我叫许若见。”
沈君既却没伸手回握,蹲下也写出了自己的名字,便扯了些别的,说暑假就在这里度过,大家可以一起玩云云。许若见猜沈君既是一位害羞的男生,一位跟她一样的“外来人”,于是主动约好明天下午老地方见。片刻,耳边传来熟悉的广播声,颜如玉要下班了,她得赶紧回家,扔下她的“达西”,背着包快速跑走了。
许若见被夏风唤醒,躺在凉席上,蜷起一只腿,另一只搭在膝盖边。她懒懒地扇着扇子,白蚊帐子就翻起了浅浪。厂里的早起广播如约而至,声音嘹亮尖锐,要穿透这铜墙铁壁,这美丽梦乡,这慵懒心思。许若见扔了扇子,爬起床,才发现颜如玉刚进门,手里提着从食堂打来的早餐。她揉揉肚子,并没有食欲。
“你外婆想你了,你暑假回去陪她吧!”颜如玉洗完了手,在门口架子上的红毛巾上擦擦,递过来一双筷子,语气平平,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什么时候?”许若见想到了与沈君既的约定。
“你等会儿收拾东西,今天我跟你一起回去,外婆身体不太好,今天住院了,你舅妈没帮手,你回去正好帮帮忙。”
许若见沉默了,难得的犹豫不决。颜如玉却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你外婆可是把屎把尿的把你带大的,你要有感恩之心。”
“我知道,我当然回去。”
许若见最终还是没有想出法子通知沈君既,就这么不了了之地去了乡下外婆家。她每天都坐在舅舅的鱼塘边想:沈君既是不是去了?沈君既发现我没去又会怎么想呢?沈君既是不是忘记我了?会不会他已经离开,再也找不到了呢?
望着头顶的星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她赶紧低头闭眼,双手握拳抵着下巴:我许愿,能再次见到沈君既。
当她挥别小花小草,老牛老猪,抱着外婆和晶晶、亮亮不愿意分离的时候,假期已经接近尾声。坐上车,她在不舍与期待中离开。
她趁着颜如玉上班的时间,偷溜出去。池塘边早已没了沈君既半分踪影。她知道“刻舟求剑”是无用之功,可她仍然期待他的出现,就如那天他神奇的降临一般。看见一两个年纪较小的孩童在厂里家属区玩耍,她问:“你们认识沈君既吗?”小孩子们都摇摇头。她失望地回了家。
会不会沈君既这个人就是她的一场仲夏之梦呢?
懊恼?后悔?难过?可她也只能将这些少女情思写进自己的日记里,或许在那里,沈君既才是真实存在的。
许若见到七中之后,便已经是住校生。她不似儿时那么谄媚,却留有一丝在身体里为其所用。她竞选初中部学生会会长时,已经是初二了。颜如玉晋升为厂里的销售总监,反而更加繁忙,厂里面临体制改革,原本是国企的制药厂,现在要接受市场的考验,铁饭碗不一定保得住,毕竟“金钟罩”与“看不见的手”迟早会有背水一战的那天。她一次又一次错过属于许若见的“时刻”,她内心愧疚,但这倒培养起许若见独立自主的习惯。
竞选前些日子,许若见找颜如玉要钱,“我想请一些学弟学妹和老师吃吃饭,再送点礼物。”颜如玉二话没说,从包里掏出一个笨重的大哥大,又翻了翻包,取出的不是钱,是过期发票,她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又接着掏,终于摸到了钱包,取出之后,爽快地从里面抽几张大团结给许若见。
许若见从团委老师那里要到一个名单,是高中部学生会的主要人物。他们也是竞选的评委。许若见以自己过生日为借口,请了熟悉的同学和老师吃饭;其他不熟悉的人,她就一个一个私下赠礼。这些圆滑世故,都是从颜如玉身上学来的。
拿到名单时,她怔忪了一会儿。因为“学生会主席沈君既”这几个字,无论是前缀后缀,都命中她正中红心。她想,此沈君既是彼沈君既吗?已经快两年了,他还记得她吗?
话说回来,无论是谁,许若见都要去会会这位高中部学生会主席。好赖不赖,时机不对,当她站在沈君既教室门口时,出来见她的却是一位长发高个的学姐,气质温婉,人美面善。这是许若见对方安琪的第一印象。
“小学妹,沈君既这两周忙着考托福和SAT,都去外面的培训班集训,你找他可是不好找了,再说送礼这事儿对他来说不合适。”
说完,方安琪就打发走了许若见。许若见走出五步,又转身叫住了方安琪,大咧咧地问:“学姐,你是主席的女朋友吗?”
方安琪急忙忙地将手指竖在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左右顾盼,小声说道:“快回去学习吧。”
沈君既与许若见自两年前那次相遇之后,两人再没打过照面。当知晓他就在七中时,那远近咫尺的存在,让许若见难受地写了好几篇日记,她的“达西”先生,就这么轻易地背叛了她,忘记了她。她又觉得自己过于矫情了些,于是重重地合上日记本,将它塞进了衣柜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