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那狐狸精又变回人样站在旁边瞧着无为散人,脸上没得半分气恼,吃吃笑道,“你这老头好没意思。”
从前江月不晓得狐狸精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今天这么一看,果真天生自带娇媚,甫一开口,叫人好像要酥到骨子里。
可惜老道的确不解风情。
他拂尘又这么一扫过去,竟像扫出了剑气,那小狐狸眼见形式不妙,俯身避过那一道凌厉之气,借势起了身,脚尖勾开窗户,顺道一个后翻,落在窗外。
江月望出去,她恰好也望过来,那一对狐狸眼勾魂摄魄一样,她就这么冲他笑了笑,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他回头瞧着老道,却见他一脸凝重。
江月不明所以,开口询问,“那小狐狸精什么来头。”
“幽都玄狐。”他叹道,“恐怕她今夜来此是为了探一探你的虚实。”
探一探虚实?他有什么虚实可探的。
“近日已经有各方人士来访,可拦得住明面上的,倒拦不住这样耍心思的。”老道话锋一转,“近几日经书读得怎样了?”
“唔……”这话问得突然,他支支吾吾想糊弄过去,“在读着,没读完。”
那老道颇为慈祥地笑了笑,道,“过些时日掌门与几位长老要回来了,待他几人回到香阁,公子就该拜入我香阁门下,此后便真要从头开始求仙问道了。”
江月此时对于这一句“从头开始”还没有什么概念,只含糊应下,顺道问了一句,“我记得你是师祖,那我不能拜入你的门下么?”
却见他捻须笑道,“我虽担个师祖名号,但我这一路走来并未修习香道,眼下香阁唯一修习香道的长老便是我那仙去的师弟的徒儿,自号无生子,门下弟子只寥寥几人,非天赋异禀者不收,如今那几人都散布在香阁之外各自历练,如此算来,近百年无生子门下未添新人,公子可是百年来第一位啊。”
江月颇有几分小心地问道,“那长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就会收我了?”
“他可是个妙人啊。”老头儿眼中笑意愈浓,“至于为什么会收你么,到时你就晓得了。”
几日时间过得飞快,流言也随之疯涨。
那幽都来的狐狸忒黑心,上次夜里来江月这儿走了一遭,回去便大肆散布流言,一口咬定相传是香阁祖师转世的那小子不过肉体凡胎,没得半点能耐,这话一传出去,修仙的各家门派愈发蠢蠢欲动,盯死这扳倒香阁的大好机会。
不过倒是有一点好,那小狐狸精也一道将他的美貌给坐实了。
这下江月在众人口中彻底成了个没能耐的德不配位的小白脸,绣花枕头大草包。
这些他一概不知,仍旧过了几天自在逍遥日子,倒是香阁一众弟子顶了莫大的压力和嘲笑,憋着一口气,就等他认祖归宗,重新拜入香阁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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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香阁群英荟萃,几千年间出了不少大能。
在这其中,香阁的祖师爷,便是大能中的大能,按理说该受世人膜拜,但事实并非如此。
无为散人这两天替江月梳理了一下香阁发展的时间线,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何祖师爷这样招人嫉恨。
硬要打个比方,那便是一众贵族当中突然出了个暴发户,偏偏那暴发户最后问鼎巅峰,凌驾于一众贵族之上,几百年时间不到,就这么成了个修仙界的领头羊。
所谓贵族,便是那几家颇为清高,不染纤尘的古老门派,所谓暴发户,就是他如今呆的香阁。
就在今天,香阁迎来了有史以来阵仗最大的接风宴和拜师礼。
江月也是头一次见到他未来的师父,无生子。
他彼时站在近千级石阶下抬头往上看,那半空御剑飞行着一众弟子,雁翅排开,剑气凛冽,更有百余人在云端抚琴吹笛,高声吟唱。
他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应是某种古老的歌谣。
他曾经对于教堂和修士有一种奇怪的向往,这会儿隔着这么长的石阶往上看,倒与他那时候的想象有几分不谋而合,都是神秘的,捉摸不透的,让人心生敬畏。不过教堂总有几分阴森和回避,这儿倒是光明正大地落在日色里,四面都有风,有一种具象的君子风度。
无生子就在石阶尽头等他。
江月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直到这时候他才觉得,他是真的一脚踏进了某段古老未知的历史。
一步一步往上去,每一步都脚踏实地,那吟唱高昂激越,恰在他步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戛然而止。
四方寂静,上首坐着无为散人,两旁各有两位长老,当中站着的,就是他未来的师父无生子。
说是长老,但也不知是不是修仙的缘故,一个个风姿特秀,品貌非凡,尤其他那未来的师父——他总算知道为何那老道称他为妙人。
无生子着白衣,江月从没见过哪一个男子能有这般气度,真若孤松之独立,皎如玉树临风前。
旁边小道童高声念一句,“正衣冠——”
江月顺从地低了头,无生子走上前来,替他理好微有些凌乱的长衫。
“奉匜沃盥——”又听得那道童念一句。
旁边有小道捧个漆盘上前,江月将手伸到盘上,又有一小道奉匜盛水,自上浇沃。
礼毕,下面该是叩首。
这有些麻烦,江月这么借尸还魂一回来,辈分都乱了。
现在香阁像供奉祖师一样给他供着,可没奈何他要从头开始修习,这就得拜个师父,可这师父无生子按理来说也得尊他一声“祖师”,无为散人纠结许久,眼见拜师的日子就要到来,情急之下决定,这叩首也免了,只消作揖就算礼毕。
于是当下江月心里没底地干笑两声,双手合持,拱手至额,俯身向前。
爬石阶爬得累,行礼倒是没花多少功夫。
眼下只差最后一步。
他还记得无为老道昨夜慢悠悠的一席话,“明日拜师礼最后一步,便是要测你灵根,恐怕来我香阁观礼的一众修士,就是等着要看你灵根。”
他也问过,为求稳妥,难道不能暗地先测一测。
那老道一副严肃模样,“这怎么能行,自古以来我香阁招募弟子都是当众测的灵根资质再由长老挑选,因你刚托生不久,为了不出岔子,我已然破例,决意先叫你拜师后测灵根,但绝不能再破一次例,否则岂不叫人说我香阁把修炼一事当做儿戏。”
无生子这会儿引他入座,江月瞧着那繁复到有些夸张的蒲团,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压力。
他慢慢端坐在蒲团上,无生子同他相对而坐,开口道,“你只需同我一道,我如何做,你便如何做,到时自有结果。”
小道童点了香,安在他二人之间,几步退下。
无生子口中念念有词,慢慢地面浮出阵法,向外扩张约有十丈,他冲着江月点一点头,江月只好勉强定下心神,也把头点了一点。
他随着无生子一起,吐出一口浊气,左手背地掌天,右手背天掌地,双手位于丹田前,右手上送,往右推去,左手往左推去,双手画圆归位,完成一个轮回。
此时已是左手背天掌地。
他又随着无生子缓慢结印。
到此刻,江月只觉眼前花红柳绿,手臂酥麻,只能勉强看清他的动作,颇为无力地跟着完成。
那香像要侵入他的骨髓,此时他五感几乎只剩嗅觉。
愈发头疼欲裂,像要晕过去。
就在眼前即将陷入黑暗之时,阵中忽地狂风大作,江月五感迅速归拢,猝然瞪大双眼,眼中重又回归一片清明。
无生子似是松了口气,头一次对他笑了一笑。
江月还维持着这么个姿势不大敢动,坐在狂风中眼见着从那香里散出蓝烟来。
那狂风裹挟着奇香冲往半空,一时只见蓝光大盛,几乎与天相连,那光影澄澈如斯,没一丝杂质。
底下一片死寂,就在江月以为自己把这事儿给搞砸的时候,忽的听见一阵震天的欢呼呐喊,他回头往那无为老道看过去,却见那老头站起身来,一脸笑意,面露春光。
看来结果还不错。
他也回那无为老道一个笑脸,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那狂风慢慢静下来,江月转脸看着无生子,方才的不适又一次涌上来,他总算是脑袋一歪,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