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八股场上做文章的起承转合,在农人的眼里,秋天也是依了某种套路分阶段向前递进的。立秋,严格地说,还算不上真正的秋天,虽说一早一晚也有宜人的凉风吹来,但每天中午那如炙如烤的骄阳,总让人们有一种被叮被咬的感觉。要不怎么就叫做“秋老虎”,叫做“秋傻子热”呢?可见立秋只是秋天向夏天派出的小股侦察尖兵或者说是讨价还价的中介,待历经了许多时日的胶着与磨合之后,夏日才肯将自己释放了上百天的炎热慢慢地降下温来,让位给清爽宜人的秋天。及至白露进入尾段秋分迎面赶来,那才是真正农时意义上的秋天的来临:先是秋收进入大溜,砍玉米、间高粱、割豆子、拾棉花,倒茬、运肥、造墒、耕耙,接着便有叮咚叮咚的耧铃声和吱吱扭扭的砘轱辘子声交响着、和鸣着向四处扩散。一场热热闹闹的忙活之后,地净了,场光了,让人心旷神怡的辽阔取代了昔日满目都是青纱帐的拥挤与竞争。横亘在天际的地平线像是海洋的堤岸,把人们的遐想圈拢在茫茫的虚无里,孕育和滋生着数不清的幻想与猜测。大坝的那一面是什么?碧波连天的大海还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平素里无暇思考的若干问号,一时间全都涌上心来,那些古里古怪的想法,就像大田里刚刚出土的越冬小麦的麦苗,充满着旺长的生机。收完秋的人们做些什么呢?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像枪攮着屁股似的被生计追着跑,一天不忙活都觉得心慌,还能做些什么呢?接着忙活呗。
那天金刚子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下午。睡梦里他好像见到了自己的爷爷。梦境像真的一样:爷爷挑着两筐黄土,夹杂在治河的人群里,两条瘦骨青筋的小腿吃力地紧绷着,两只脚深深地陷进沙窝,艰难地从河道里向河岸移动着。走着走着,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没起来。当时只有十二岁正在为一辆独轮车拉纤的金刚子,见状飞快地跑到爷爷的跟前,和大伙把爷爷扶起来。爷爷已经口吐鲜血,昏迷不醒,临咽气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刚子……别忘了……每年清明节……往爷爷的坟头上……添……一把黄土……”梦做到这个节骨眼上,金刚子倏地被惊醒了。他仔细想了想,这应当是同治三年的事。那一年秋八月,上游的河南郑州十堡决口,山东黄河断流。巡抚周敬铭念及上年闹水灾的时候,山东两岸若干工段砖石埽坝,纷纷坍塌,河道泥沙壅塞,留下难以计数的隐患,就趁机对山东河道挑淤疏导,整修堤坝。秋场刚见利索,十多万民工从黄河入海的牡蛎口一字儿上溯着排到了济阳县的史家坞。金家村的民夫就被编在了承担着把入海口由牡蛎口改道韩家墩这段工地的队伍里面,担负清理河道中的淤滩沙嘴。治过河的人都知道,清理淤滩沙嘴是件最麻烦的活路,落了水的地方,刚挖上几锨就是流沙,任你费多大工夫,总是不见少;而水深的地方只能乘船淘爬。爷爷死的那天所担的泥沙,就是从平头圆船上刚捞出来的连泥带水的那种,每一趟肩头上都像扛着一座小山,每走一步都像是力拔千钧。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担着如此沉重的挑子,每天都得从河中心到大坝二戗以下的这段长达四五里的斜坡上往返五六趟,任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了啊。他心里有些酸楚:看来老祖宗选定了这么个地处,就注定了要由黄河托生这一方生灵。黄河给儿孙后代们安排个啥就是个啥,要不咋就祖祖辈辈从一生下来便懂得修大河,便懂得赶黄河,便会唱河工号子呢,领来的就是这么个黄土命啊。
戏台上的开场锣鼓急风暴雨般地响起来了,金刚子走到院子里抬头一看,一轮初亏的月亮悬在天上,银盆似的撒着诱人的光,衬托得天上的星星显得比往日稀少,罩着一层薄薄的白云的天河也显得更宽、更澄澈。黄河要是也像天河一样清亮该是多好。他突然不想去看戏了,他知道今天晚上是东路梆子戏班的须生名角崔小炎的《寇莱公思亲罢宴》,这是很有看头的一出戏,按理说应该去看一看。可是他舍不得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更舍不得这份若有所思的心境。那一时刻,他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像是要对着月亮说,于是便披了一件曾是爷爷生前穿过的对襟夹袄,彳亍地朝河坝去了。
河床被重重的浓雾笼罩着,水面上鼓出了一层灰蒙蒙的肿胀,天上的月亮像是专门为这一行走在河道里的景观投下的一束轮廓光,让雾气变得看上去那么蓬松,那么飘柔,那么富有立体感,这不就是一条银白色的巨龙正在像天上的云彩似的轻轻地向大海游动吗?人如果能站在雾气的上面一定是飘飘欲仙的感觉,抑或是骑在龙背上向着天上的银河升腾。金刚子被虚无的幻觉牵引着,下意识地向着河当心走去了,他希望眼前的幻觉能变成现实。当他走到快接近河槽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泛着重重的潮气的浓雾里,与一条游动着的巨龙融为一体。站在水边上,他听到了浊流滚滚东去的波涛声,听到了跃出水面打挺的鲤鱼啪啪地拍击水面的声音。多么好的黄河,多么静谧的夜色,想不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龙一般的黄河竟是如此动人心魄的一幅奇观。他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捧起一捧黄土。黄土湿湿的,用手稍微一攥就往下淌水,水是甜的,放在鼻子底下一闻,就有一种舌底生津、沁人心脾的感觉。闻着闻着,他就把自己的脸蛋子贴在那捧黄土上了。那黄土是清凉的,凉得让人七窍透气四肢舒泰,怪不得黄土地上能长那么好的庄稼,黄河也像女人的奶子哩,奶水越多越能奶活大胖娃娃。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想起了爷爷临终前的那个请求。他似乎更进一步地解读了爷爷的心愿,甚至自己哪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会对自己的孩子们做出如出一辙的交代。于是他捧着那捧土,走向了爷爷的墓地,走向了祖坟。这墓地究竟埋下了多少人,一时数不清楚,但从整个墓地的形状看,那是一个越往前延伸面积越大的倒三角形,最末端的就应该是一世肇睿公的坟头了。小时候续家谱时听老人们讲过,金家庄的金氏家族是明朝初年由山西洪洞县迁徙而来,一世爷肇睿公领着老婆孩子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看一马平川的平原,又紧靠着黄河,就在这里搭了个窝棚,在黄河的淤沙地上耕作起来。没几年,用玉米秸搭的窝棚换成了半地上半地下的地屋子,地屋子又换成了用黄泥巴和着麦秸盖起的土坯房。肇睿公老了,孩子们大了。大了的孩子娶了媳妇,娶了媳妇的孩子当上了爹,刚过门时见人就脸红的新媳妇当了娘,娘又当了婆婆,成了奶奶。于是,这里就有了这个叫金家庄的村落,村落的边上就有了这片墓地,墓地里就有了这像纸面上排出的世系表似的序列严谨的黄土堆。这就是列祖列宗啊,这就是精血相传的先人。他找到爷爷的坟头,小心翼翼地把那捧黄沙撒在上面,然后跪下来像个婴儿似的嘤嘤地哭了。他搂着爷爷的坟头,像小时候趴在爷爷的怀里撒娇一样,久久地不愿意起来。究竟是戏台上刹戏的锣鼓声还是他的哭声惊动了坟窟窿里的精灵,陆续有十几只野猫抑或是土獾、狐狸从坟窟窿里窜出来,眼睛全都绿绿的,发着幽幽的光。野物们在皎洁的月光下吱吱地叫着追逐跳跃着,像唱安澜戏的人类一样嬉闹了一会儿,然后又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排成长长的队列向东面的沙岗子上去了。
金刚子目睹这鲜活的场面,猛然间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他和他的伙伴们经常到地里玩点上火薰野狸子的恶作剧,只要发现野狸子钻进某一个洞口就是踏破铁鞋也要找到它的另一个出口,然后便将其中的一个罩上网子,在另一洞口点燃半湿不干的柴草,用滚滚浓烟熏得野狸子乖乖地闯入孩子们为它设下的陷阱,孩子们便是一阵胜利者的欢欣与雀跃。而上了年纪的奶奶们,只要一看到孩子们倒提着野狸的尾巴,就颠着小脚拍腿打腚地惊呼不好,并会给孩子们讲出许多狐子变人之类的因果报应的故事,劝着孩子们放那野物儿一条生路。是啊,这世界的确到处都充满着灵气,到处都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即如其他的物路儿们在看人类按照四时节令进行的各种活动,它们该有些什么感想呢?金刚子正在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散戏后你呼我叫的鼎沸让他迅速结束了自己的月夜情思。他踏着如水的月色踽踽地往回走,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只独自夜行的老猫。
三天的安澜戏唱完之后,抓阄抓到出工号的民夫安排了家计,往独轮车的车轴上搭了油,打磨好了使着顺手的家什,晒好了被褥,备好了搭窝棚用的箔幛、苇席,一家人凑在一起吃一顿和平时有些差样的团圆饭,在贴身的上衣里面又穿上娘或者妻子为他们上河特意赶制的红肚兜就去出工了。金刚子不服老也不行,年轻的后生已经顶替了他。
二
天狗吃月亮的时候,村子里开了锅似的大呼小叫成一片,惊惧的人们纷纷将菜刀、斧头、瓦刀、泥板、锤子等家什朝院子里抛去,敲盆子的、用锅铲戗铁锅以及村子里唯一一口大钟被当当撞响的各种声音搅和在一起,人为地拼凑出一场大灾大难即将到来之前所特有的恐慌与骚乱的场面。待天狗将整个月亮吞进去天地间变得一片漆黑,咚咚的鼓声响起来了,激越而紧凑,张扬而深邃,宛如古代战场上两军交战正进入高潮,上下翻飞的鼓槌就成了给人们撑腰壮胆的大纛,一阵比一阵激烈,一阵比一阵嘹亮。如此这般地折腾了足够半个时辰,天狗又把月亮慢慢地吐了出来,先是像个小括号的一边,继而变成了太极图的一半,接着亮的部分越来越大,暗的部分越来越小,直到被漶漫成像是被撕裂的旧棉絮似的乌云,一块一块地四散奔逃,月亮才又完完整整地露出了它那银盆似的大圆脸。于是,紧张得有些过分的人们才松一口气,从骇人的恐怖中清醒过来,庆幸由于大家的齐心协力才没有永远地失去可爱的月亮。
苍白的月亮依旧挂在天上。村子像是被月亮的光瀑抹成了平面几何,分不出突兀高下,分不出明暗阴阳,一如旷野似的平坦,一如沙浪似的金黄,一如溪流似的清凉。或许还有人为刚才的恐慌而扑腾着心跳,或许多数人家已经进入了梦乡。鸡不叫,狗不咬,如丝如缕的凉风抚慰着悄无声息的沉寂,远处暗流浮动的黄河汩汩有声地浅吟低唱,黄河入海口的夜色静默成一道混沌初开的苍凉。
金六爷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晚的月食让他惴惴不安,让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充满忧患的思想家。要是他也有陈子昂的文化,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吟咏,未必就是那陈家老儿的专利。他想到民国元年闹月食的那一回,好像是正月十七,月上中天的时辰,村子里突然有人疾呼天狗要吃月亮。刚刚睡下的人们纷纷从热被窝里爬起来,望着那个蛋黄似的圆点乱作一团,也是这般扔菜刀丢家什儿地折腾了大半夜,直到月食散尽,才又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睡觉。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夜里,刚交三更天,公鸡就开始打鸣,狗们转了音似的一个劲地狂叫。原本就睡不好的六爷觉得有些蹊跷,便披衣下炕,背上粪筐摸着黑转悠起来。刚到村口,就听到黄河的河道里有轰隆轰隆的声音自西向东滚滚而来,天鼓般地震撼着、咆哮着、嚎叫着,把人吓得仨魂儿丢了俩。惊慌无措的六爷跑到大堤上一看:娘哎,可了不得了,远远望去,铺天盖地的浊浪像一条突然发威的巨龙,黑压压地像是从天际夺路而来,从地底喷涌而来,从半空呼啸而来,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春三月里,正是黄河缺水的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水头?他不敢往深里想,将粪筐一扔,撒开腿就一边往村里跑,一边喊着“发大水了,快逃命啊”。当被他撞响了的村里大槐树上的那口大钟把村老村小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河道里的水也已经平槽了,从上游冲下来的附着物在白茅坟的拐弯处凸起了一个硕大的草坝,并且还怪物似的缓缓地上升,严重地影响着洪水的下泄。
那一天,村老村小们全都牵牛赶羊地逃走了。
决了堤的黄河让金家庄变成了一片汪洋,土坯房的房脊鲤鱼背似的浮在水面上,撑着船从水上漂过去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心里凄惶。三个月以后,水退了,房倒了,逃荒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所有能接受流沙的凹处与洼槽全都被淤成平地,平地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水草,被急流旋出来的水泡子里,拥挤的鱼儿们你推我抗地上演着争夺生存权的活剧。唯一一座存留下来的房子里的顶棚上结挂了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水生物的蜕皮,灶膛已被流沙灌死了,生了锈的铁锅的浅水里有一张一合地做着艰难深呼吸的蚌蛤,整个屋子散发着难闻的腥臭与臊气。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纵然是荡然无存的一块地皮,也是庄户人家的根。庄稼是没有了,但是水泡子的周围长满了水稗子草,而且草的穗头大、子粒沉实,就是好年景,水稗子米也是上好的辅助粮呢。如今粮食绝产了,有这玩意儿凑合着也能顶一气呢。六爷对金刚子说,快让各家各户下洼捣鼓些水稗子米,要不然熟过了种子落了地,连这玩意儿也弄不上可就麻烦了。于是,漫洼里都成了捋水稗子草穗的人,老人孩子,男男女女,全都手里提一个破布袋,用剪子铰的,用镰头割的,用手捋的、掐的,不消三天的工夫,那些原本沉甸甸的水稗子穗就所剩无几,光剩下一片又一片发了黄的草秆在瑟瑟的秋风里发抖。活命的吃食有了,人们就又搭地屋子,就又挖排水沟,就又耕翻土地,就又扶耧下种。于是,庄子重新立起来了,土屋里依然是朗朗的笑声,娃娃们依旧是呱呱坠地。从老祖宗赶黄河赶到这里立起了这个村落,几经水毁,几经重建,可是儿孙们总也割舍不得那份情感。让金六爷困惑不解的是,几乎每一次异常的天象,或大或小的都会给金家庄人带来某种或吉或凶的预兆。庚子年闹了一回天狗吃月亮,结果一夏天没落雨,加上海水倒灌,地里的庄稼旱死的旱死,碱死的碱死,遍地是饥民,秋后就兴开了小红门、义和拳。那年十月里,本村的金九龙与惠民县义和团大师兄孙允龙等人,会合附近十二县团众近千人,在黄河岸边设坛,于村东玉皇庙内练拳习武,还公开打出了“扶清灭洋”的旗帜,同候补知县查荣绥率领的官兵于村东的红荆洼里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只杀得官兵屁滚尿流,尸横遍野,就连那个一心只想着做官的候补知县也落了个抛尸荒野的下场。
这一次是福是祸呢?他睡不着。
天傍明的时候,和六爷同样睡不着的金刚子来敲门。虽说两个人差不多的年纪,金刚子还比六爷大两个月,可按辈分他是六爷的孙子,所以,他处处、事事敬着六爷,有些什么憋在心里的事和话也愿意找六爷说道说道。年轻人少心没肝不懂得历练大事,他相信六爷还是心中有数的。
“六爷,夜里的这事有些蹊跷啊。”金刚子掏出烟袋荷包,撮上一袋黄烟丝,对着火镰燃着的绒子使劲地吧嗒着,“会不会闹什么征候呢?”
“兵荒马乱的年月,听说大物地处的军阀们都在抢地盘呢。幸亏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入海口没人来,要是兵乱闹大了,也说不定呢。我这心里搅和了一宿了,心里乱着呢,谁知道要摊上什么事。”六爷说。
“点上炷香吧。”
“点上吧。”
金刚子把香炉从佛龛上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摆上供案,将三根香点燃后毕恭毕敬地插进去。爷儿俩就这么默默无声地坐着,瞅着那香火,谁也不作声。
香火一点儿一点儿地缩短,缭绕的青烟盘旋着从透风撒气窗户棂子里溜走了。
入海口真的没闹兵乱。
三月二十八,麦子没老鸹。眼看着快四月半头了,老天爷一滴雨都没下,黄河的河道里出现了少有的断流,地表水开始变得又苦又咸,人畜吃水都困难,浇地就更谈不上,拿什么让麦子没老鸹呀。热辣辣的太阳像火盆似的炙烤着,地里的麦子越来越黄,就连最耐旱的刺蓬棵子在正午的时候也打蔫儿。人们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栓柱、毛脸他们几个找到金刚子说:“爷爷,每年的安澜戏都是你老人家出面,眼下你再辛苦辛苦,把大伙都集合起来求雨吧。”
“那得问问六爷呀。”
六爷当然赞同。
于是,家家门口贴出了龙王马神,家家门口挂起了一个插了柳枝的瓷瓶。街当心的十字路口上,长长的凳子上摆放了一条由黄泥塑成、以亮晶晶的贝壳为龙鳞的土龙。六个刚好满十岁的男孩,成了祷龙祈雨队伍里的先导。他们扛着土龙游走在村子的街道上,每个人都念念有词地唱着:
青龙头,白虎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老天爷,快下哩,
大雨下到开洼哩,
小雨下到菜畦哩,
家家小孩子求雨哩。
孩子们的后面,依次是鸣锣开道的仪仗,六爷、金刚子、毛脸、栓柱他们和几乎是全部老少爷儿们的一支队伍,队伍里的男人们一色的头戴柳圈,一色的上身赤露,他们每人左手端着一个盛了水的瓦盆,右手执一束柳枝,边走边舞,边用柳枝蘸着盆里的水向四下里喷洒,走在谁家的门口,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婆娘们便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盆清水泼洒过来。人们看到,年逾古稀的六爷和金刚子他们舞动腰身的时候,步履有些艰难,伸胳膊蹬腿的每一个动作都给人很不到位的感觉:瘦骨嶙峋的身架呈酱紫色,弓起的腰椎刀背似的,一节一节,看上去就像长城上的垛口。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劳作了一辈子的黄牛倒卧夕阳里的情景。金刚子记得,小时候最先闯入他的记忆的,也是爷爷那被岁月压弯了的腰肢和奶奶给他讲述的孟姜女哭倒八百里长城的故事。如今这情景轮到自己身上了,他突然觉得有些凄凉。
天傍晌的时候,天空中飘来一片乌云,接着周围的云彩也从四外里向这里集合。龙王显灵了!祈雨的村民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一排排酱紫色的脊梁,一双双合十祈祷的大手,一对对望雨欲穿的眼睛。天啊,快降甘霖拯救一方百姓吧,金家庄的老少爷们在这里给你叩头了。一阵凉风吹来,祈雨的人群里开始出现了骚乱。旱了东风不下雨,涝了东风不晴天。在久旱不雨的天象中吹来的这阵风,无异于给正在求雨的金家庄人的心上捅了刀子。果然,大风吹过之后,好不容易集合起来的那点云彩又忽忽地飘散了。于是,就有人嘤嘤地哭泣,就有人发出了长长的哀叹。就像好不容易逮住一只鸟儿又从自己的手心里飞走的孩子一样,说不尽的懊悔与沮丧。六爷朝着大伙扫了一眼:“哭什么,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天不下雨咱们就想别的办法嘛。心诚则灵,多咱咱们的诚心把老天爷感动了,龙王就给咱播云行雨了。”
“大旱小旱,旱不过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大刀的日子一到,雨水就会下来了。”
“说是那么说,谁敢定准到那一天保证下雨?就算是那天真的下了雨,可这眼前的麦子却都旱死了。咱也不能老牝牛发情干等着啊。”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挖井吧。
对,到河道里打井。
说是打井,其实是挖坑。整个一条黄沙淤积的河道,连井架都立不住,更谈不上砌井壁。沿河居住的人们都知道。赶上百年不遇的旱年,尤其是连黄河的河道里都干个底儿朝天的时候,人们就纷纷跑到河道里来挖坑。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眼看着一大锨土稳稳当当地端出来了,刚一回头,流沙就又给填满了。就这样一锨接一锨地刨,日鬼上多半天,好不容易挖出个三四尺深的穴子。如果这穴子是潮湿浸润的那种还好,等上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穴子里总有一些清澈的水可以让人们刮点洗脸做饭的用水。倘若赶上挖穴子的地方旱得厉害,就是挖上六七尺深,也不见点湿土。
这次还好,毛脸他们几个挖的那个穴子刚挖到三尺半深,就有水开始往外冒。六爷说,好哩,别看上午没求下雨来,龙王爷不会亏待真心人呢。你看,这水多好,就在这一片地里多凿几个穴子吧,水头都是这么足的话,除了保住人和头口喝水,兴许还能浇些个麦子。看到汩汩的清水,人们像是扎了吗啡一样兴奋,忘记了多半天的疲劳,就又在周围的滩地上挖坑。接连挖了五六个,都是到四尺来深就是湿土,见到湿土就好办了,黄河的河道历来是有这个好处的,土淋淋,水浸浸,只要等上一夜,第二天大清早肯定是一池清水。金刚子就招呼大家:“快歇歇吧,闹腾这一天也够戗了,赶紧回去吃饭。明儿个一大早挑水的时候,谁也别争别抢。东片的,由毛脸牵头,淘南面那个坑里的水;北片的,二良子你操操心吧,凿出的头一个水窝子就算他那一片的了;西片、南片,还是按老规矩,由老皮和志和你们俩各承担一片。还有,和祥奶奶无依无靠的,缺谁的水也不能让老嬷嬷难为着,谁来办这个事啊?”
“刚子爷爷,不就是一个老人的吃水嘛,咱金家庄的人们啥时候在这一类的事上用人指派过?这个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几个毛头小子抢着说。
“那好,回家早点歇着。”
第二天天傍明,随着一扇扇柴门吱扭吱扭的开启,扁担钩子与木筲的提系相互摩擦产生出的声音、舀子或者木瓢碰撞水桶的声音交响着,在微微的晨曦里逶迤成一道人流,一道声音流,像一条长长的链条,把村子与黄河连接起来。那链条里编进了一家一户对于生计的希冀,编进了人们对涓涓清流的期盼,糅进了人类理性与智慧的灵光。当朝霞涂一层淡淡的橘红色将这链条包裹了的时候,土地变成了金黄色,人流变成了金黄色,绿蓬蓬的树冠像是镀了一层金,就连那穴子里一汪一汪的清水也折射出金灿灿的霞光。于是,人们抢着喝那穴子里的水,用舀子舀起来喝,双手和掌捧起来喝,掬在手心里咂摸着有滋有味地喝,那场面让人联想到羔羊在吮吸母亲乳汁时的情景。瞧着大伙那股高兴劲儿,二良子招呼一声:“老少爷们儿,龙王爷待咱们不薄,夜来凿出的这些个穴子泉眼旺,水也甜。咱们别光顾了高兴把大事忘了,按照刚子爷爷夜来说的,除了把和祥奶奶和六爷家的水缸挑满以外,都匀和着点用,一家先挑一担水,够做饭用的就行。把这头茬水用没了,让它慢慢地往外冒着,咱们再找块地方多凿它几个。”
人群里就有几个青年人自告奋勇地担当起给几个鳏寡孤独老人送水的差事。人们就按照预先划定的范围,将水筲依次排在各自的穴子周围,蹲下身子用舀子一下下地刮那坑里的水。家家的水筲里都放了一根半尺来长的秫秸,这样挑起担子来晃动的时候,秫秸就可以起到浮子的作用,最大限度地减少水的外溅。干涸了若干日子的河道里,淤积下来的流沙经过日久天长的风干,细得像过了箩的白面,每走一步脚面都被深深地埋进去,负了重的肩头便更增加了一分沉重。这时候,挑水的人们似乎对这分沉重并不在意,让他们感到非常惬意的是包裹在灌满了流沙的鞋子里的那双大脚,很舒适,很受用,像踩在面笸箩里一样。于是队伍里就有人找话说:
“这水头还行哩,要不是靠着黄河这么近,赶上这样的旱天,连个找水的地方都没有。”
“这就是老祖宗们有眼光哩,谁不知道咱这黄河是条龙,是龙就有播云兴雨的时候。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可不管怎么说,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喝着黄河水在这黄土窝里摔打过来的,黄河也心疼咱们哩。”
“像这样的穴子能多凿出些来,靠挑水浇地,也能保住一半子年成。”
“是哩。”
人们相互鼓励着,提醒着,蚂蚁搬家似的来回穿梭着,把从河道里挖出来的一担担清泉挑到麦田里。于是,那曾经被晒得打蔫儿的小苗又重新抖擞起了精神,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昂起了倔强的头,向上,向上,不屈地向上,仿佛在向久旱不雨的老天叫板。接连五六天,人们靠着一双肩膀两只水桶把全村的麦田都浇了一遍水,尽管小麦的长势还不尽如人意,但是在麦子扬花的季节里,河口平原上到底还是有了小麦花儿的芳香,而且香得倔强,香得久长,香得让人们提神,香得让人心醉。挖穴子挖了半个多月,河道里星罗棋布着坟头似的沙堆和鱼鳞似的水坑,看上去像一个被撕烂了衣服的人无奈地躺在地上喘息。再往后,穴子越挖越深,水溜却越来越小,到最后,一个穴子一天只能淘一筲水。大伙说,先别顾庄稼了,能保住人和头口喝水就行了。
麦子黄梢,饿得蹬脚。正常年头的四月末尾也是青黄不接,更何况这样的旱年呢,就更是家家都没有隔夜的粮食了。看看地里并不景气的麦子,六爷说,早下手吧,到海边上弄些黄茎菜种子,凑合着吃几天,等收了麦子就好了。要紧的是备下种子,下了透雨好种棒子、豆子。村里的人们分成了两路兵马,大部分人去海边的盐碱洼里捋菜种子,栓柱和毛脸领着两个后生到大运河边上的直隶省景县全福庄找本村的一位姑爷家赊棒子种、豆子种,据说,那面去年的年成就不错,今年的小麦长势也挺好。
芒种头五天,小麦就开镰了。因为缺水麦子的根扎得浅,子粒也没有壮起来,长得不够饱满。这样,收割起来倒省了劲,多数人家都没用镰刀,蹲下身子一把一把地就把麦子收回来了。场也好打,套上个小毛驴拉着碌碡围着场院转上一个时辰,麦子粒也就脱下来了。就是一上秤,轻的让人心里沉甸甸的,仿佛让那秤钩子钩起的是每个人心上的一块肉。于是人们心照不宣地皱皱眉头,从胸腔里吐出一口长长的闷气,像藏金子似的把这点有限的麦子装进囤里,等到垦利城里大集的那一天,背到集上去换些粗粮,以备养家糊口之用。
五月十三那天,老天爷真的下了一场透地大雨。干燥了一个春天的河口平原上空气清新得让人陶醉。据说去景县赊种子的那几个人,背着借到的种子走到丁家屋子的时候,原本是想打打尖再走,想到望眼欲穿的乡亲,就谁都没开口说歇着的话,一口气赶了四十多里路。快到金家庄的那会儿,雨下起来了。走累了的几个人索性脱光了衣服,一任如注的大雨从头到脚地冲刷,直到都觉得过了瘾,才又穿上那身淋湿了的衣裳,扛起粮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前行。脚下的黄土沾在鞋上,两只脚沉得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很吃力,看着他们几个狼狈的样子,毛脸反倒乐得唱起了二黄。
人们知道,有了种子,十天以后平展展的原野上又是一片葱绿。到那时,又该听到黄河汩汩东流的歌声了。
三
金家庄的女人多数不缠脚,缠了脚的女人在这里混不下去。出了村方圆十几里都是金家庄的地,男人们下地常常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庄稼地的垄头也特别长,长得让人一个上午耪不了一垄地。有个故事说,村里一个老汉领着孙子耪高粱,耪到半截里的时候,孙子觉得腰疼,爷爷就说,小孩子哪来的腰啊?孙子拍拍自己的腰,问爷爷:这是什么?爷爷说:这叫半截里。好不容易耪到地头,爷爷想抽袋烟,却怎么也找不到烟袋。孙子看到烟袋就别在爷爷的腰上,知道爷爷是糊涂了,就说,烟袋在半截里。老汉以为是在地垄的半截里,就返回去朝着地当央走去。直到无意中碰到腰间那根烟袋,才知道自己哄弄孙子的话让孙子当真哄弄了自己。家家都种着这么多地,内当家的缠了脚能行吗?送水送饭都送不利索。所以金家庄娶进来的媳妇、嫁出去的闺女,全是大脚丫子。在整个社会都崇尚三寸金莲的时尚中,唯独金家庄人以大脚为美,有夸奖好媳妇的谚语为证:大脚丫子媳妇地头站,不种庄稼也好看。金不换的媳妇姜二菊是从西面济阳县仁风镇嫁过来的,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大户人家的闺女咋能不缠脚?还是在二菊十岁的那年,娘和两个婶子就连哄带吓地用白布将她的双脚扎紧,疼的她大呼小叫地闹腾了一天一夜,第三天上,趁娘和婶子稍一离眼儿,二菊就忍着疼找来一把剪子将那可恨的缠脚布剪了个乱七八糟,忍着剧痛跑出了家门。到了第二年,爹娘又闹死闹活地逼着二菊缠脚,这时的二菊性子变得更加刚烈,宁愿跳了黄河也不去受那份土鳖罪。爹娘没了办法,就想赶快给她找个人家嫁过去,免得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丢人。又想到自己的家境还算是比较殷实,要给孩子找婆家至少也得找个地亩宽满一些的人家。当爹的就拾起了早年当石匠的本事,装扮成个打石磨的,肩上背上褡子,褡子里装上凿子、錾子和足够吃两天的窝窝头,云游着到处打听。有人告诉他,入海口的金家庄是个地土宽满的地方。他走了两天,真的找到了金家庄。金家庄要打磨的人家还真不少,第一天就打了三盘磨,还有两家约定好第二天再打。这金家庄人有个热情好客的习惯,外地人在这里扛活,都照应得好好的。尤其是打磨这个活儿,内当家的一般都不能离开,一来对外来的石匠不熟,需要一定的防范。二来也好给匠人端茶送水和陪着闲聊,以显示金家庄人的热情。于是石匠从娘儿们的口里知道了不少的事情。过去,老觉得自家那百十亩地在济阳县像个门户,和金家庄人一比,自己那点地亩算个什么?这入海口的地处,哪家没有百十亩地?就是小家小户,也不下三五十亩。惭愧呀惭愧,自家的那点土地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口的了。更让他感到心里平衡的是,这里的妇女全都是壮壮实实的大脚板子。什么三寸金莲、月牙形脚尖,真是糟蹋人哩。幸亏当初闺女没有缠脚,真要是缠了岂不毁了孩子的一生?这么一想,姜石匠就有些宽心,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家里有个大闺女的事说了出去。当下就有一个婆娘问他愿意不愿意把女儿嫁过来,愿意的话她就从中间当个媒人。就这样话儿赶着话儿,姜老汉在媒婆的引导下偷看了膀大腰圆的金不换以后,便自作主张地把大女儿许给了他。
姜大户要嫁闺女了。西院的娘儿们逢人就说,而且边说边比画,从今以后咱们村里少了一件稀罕,再上哪里去看这么好的大脚丫子啊。任凭人们窃喜窃笑地议论,姜大户还是让闺女嫁到百里以外的金家庄去了。直到闺女过门七天头上新女婿赶着一辆装满了粮食的大车领着媳妇来回门的时候,人们才不得不佩服姜大户的眼光与聪明。
婶子问二菊:“婆婆家有人说你这双脚吗?”
二菊说:“那面的人都不缠脚哩。”
“咋,咋,”二婶嘘声冷气地说,“不缠脚还像个女人的样子吗!咋就有这样的地方。”
嘘。村里来看二菊的人们听天书似的以为她在骗人。当然内中也有说二菊有福的,只是那话头里裹了针刺似的让人听出包含了另外一种味道。直到来鬼子的那年,女人们在逃荒的路上成了让人提心吊胆的累赘的时候,村老村小们才发自内心地称赞姜二菊有主见。待到战事平和下来的时候,人们不光觉得二菊有远见,甚至认为她是受了神灵保护的异类,并且随之有了一个“绣花船鞋”的故事。说是二菊爹年轻当石匠的时候,一天到河南岸十八户村去给人家打磨,傍晚回家走到土城子渡口,见一个年轻媳妇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黄河边上哭哭啼啼,一问,是因为天晚没有了渡船正在发愁。石匠就劝他母子不要发愁,一定要想法把他们送回家。正说着,只见从正南来了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待问明情况,长者只提出一个要求,让媳妇脱下一只鞋子来即可保她过河。事已至此,媳妇也顾不上什么羞臊,只得置羞于见人的金莲于不顾,将一只绣花鞋子递给长者。那长者用力一甩,便将鞋子扔到河里。长者转眼间不见了。说来也怪,那鞋子竟然变成了一条船,慢悠悠地向岸边漂来。姜大户和那母子二人就真的坐了那条船成功地过了河回到了家。
人们编什么故事对于姜大户并不重要,他看重的是地亩,是财富。自从女儿嫁过去,他就对让他开了眼的金家庄情有独钟。多好的地方啊,金贵金贵的地亩竟来得那么容易,要是自己经营现在这个家底所费的力气用到海边上去,上千亩土地也该有了吧?咳,老祖宗咋就不把咱们领到那么个地方去呢。老汉这么想着,精神就有些恍惚,就有些闷闷不乐。
老伴问:“老头子,你这是咋了?”
“想闺女哩。”
“谁家的闺女还能不找婆家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也不能老是卧在你的翅膀底下呀。快别想了,过两天咱们去看看不就行了。”
老伴的话点到了丈夫的穴位,他想的就是到金家庄去。他当然想闺女,但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要去会会亲家,与亲家和女婿好好拉呱拉呱,实地看看那边的行市,探讨探讨世情,实在不行就合家迁过去。
半个月以后,姜大户又像头一次那样,只是没有背那些打磨的家什,褡子里依旧装的是几个窝窝头和一块老腌咸菜,肩膀上还多了一个走亲串友的人不可或缺的红包袱,去看闺女了。
闺女、女婿和亲家都不在家。邻居的一位大娘一边给远方来的贵客端水,一边告诉他,眼下正是抢锄伏草的季节,不紧忙活着点,庄稼说叫草吃了就吃了。姜大户一想也是,就问大娘到亲家的地里有多远,老人告诉他,出村往东南走六七里地就到了。大户看看天色尚早,想起了“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的俗话,就告辞说,我得到地里去看看,便径直朝村子的东南方向走去。
夏日绿色的原野上呈现着许多弯腰驼背的身影,星星点点,远远看上去很像渔村的人们为了养殖海带而漂在海面上的浮子,一起一伏,荡来荡去。这让姜大户产生了许多发自肺腑的感慨:沿黄河的人们,不管你在哪个村庄,哪个官乡,只要经过了这动静相济的黄河的滋润,谁都会耪大地,谁都会喝烈酒;号子漫出口,社戏吼到头;闯关东,走西口——转来转去还是离不了这片黄土。人们都是一样的勤劳,一样的节俭。千百年,无数代把根深深地扎在同一块热土上,忠厚传家,耕读立业,情感中糅进了多少顶天立地的豪迈与离乡背井的悲凉!黄河的精神黄河的梦,真是个叫人琢磨不透、喟叹再三的话题!
走出六七里地了,姜大户看到远处的玉米地里有几个晃动的身影,就放开嗓门一口一个“二菊”地喊着,接连十来声都没有人答腔。刚想泄气,发现不远处的垄沟上一个老汉正在捆干草,他的身边还拴着两只山羊。姜大户就悄没声地走过去,很有礼貌地问:“大哥,俺是从西乡来看闺女的,想打听个人,金不换家的地亩在哪里?他是俺女婿。”
“噢,原来是亲家来了。”正在捆干草的老汉眼睛里立刻放出了水晶晶的光彩,撂下手里的活道,紧紧地攥着姜大户的手说:“你算是问对了,我就是金不换他爹哩。你这么大老远地来了,我也没接接你。孩子们都过门个数月了,咱老哥俩还没见面呢。那不,俩孩子还在那边耪地呢。”老汉一边用手指着,一边放开嗓门大声地喊着:“换儿,换儿,你俩快别耪地了,赶紧过来跟我回家。”顺着老汉手指的方向看去,约摸一里地以外,头上罩了白手巾的一男一女正在弓着腰一拱一拱地向前蠕动,看上去就像大海的水皮上浮动的两条大鱼。小两口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忙活。老汉一看没有反应,就朝不远处一个也在耪地的年轻人说:“顺子,好爷们儿,辛苦一趟给我跑两步,喊喊你换子哥和你嫂子,就说西乡里他爹来了。”年轻人一听说这事,“哎”了一声就跑过去了。不大一会儿,就见二菊和丈夫直起了腰身,扛起了锄头,脚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等叫顺子的青年和他说清了原委以后,金不换说:“好兄弟,你家屋檐下的那条咸鱼今儿个就归我了。”接着又对二菊说:“咱爹从西乡里赶过来,怕是累得够戗,你赶快回去把那只芦花公鸡宰了,晚上让他好好喝两杯。”二菊这时哪里顾得上琢磨做什么饭,一溜小跑似的走到爹跟前,还没等爹开口,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姜大户叫女儿这一闹,心里也是一阵热乎,鼻一酸,眼一颤,要不是守着亲家,眼泪就会落下来。想到自己是头一回来会亲家,就强忍着把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的泪水咽了下去,故作镇静而又不失大度地数落说:“看这孩子,这是咋的,刚离开家才几天,就这么没出息。我和你娘都好着呢,要不是家里也忙,她也来看你了。别这样子,等挂起锄钩儿来,跟你女婿一起回家看看不就行了。”说这话时,他发现在家里时的那个娇生惯养的闺女像是换了一个人,先前的白脸变黑了,汗津津的脸上像是涂了一层油,身子骨也变得更瓷实,两只大脚丫子上的布鞋沾满了厚厚的黄土,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比先前气派,比先前壮实,着着实实是一个庄稼人的婆娘了。
金不换瞅着这爷儿俩久别重逢的亲热,一开始还不忍心插话,看看他们实在说个没完没了,就背起爹捆好的那捆干草,说:“有话回家说吧,还得赶紧给爹做饭呢。”就这样,二菊扛着锄头,公爹牵着土羊,四口人有说有笑地朝村子走去。
那一时刻,第一次领略了河口原野上的仲夏季节黄昏景色的姜大户若有所思地发现,暮霭从入海口的上空缓缓滚落下来的时候,原野上灰蒙蒙的底色里,到处都有精灵似的影子慢慢悠悠地蠕动着,动感极强地朝着村子的方向推进。归巢的灰喜鹊乱而无序地停落在白蜡树冠上,静默成一道与平原的傍晚浑然一体的风景线。从村子里飘出的裹挟着阵阵香气的炊烟像一只只温柔的手,抚慰着那些负荷着一身疲倦的影子,整个世界都像是被一种生生不息的气息呼唤着笼罩着。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年轻的小夫妻抗不住困神袭来的诱惑,已先自倒下睡了。小院里的就剩下对着小桌细品慢饮的两亲家。一碟酱腌咸菜,一碟干炸咸鱼,一盘炒鸡蛋,一碗黄焖鸡,好像都没大动,只是一坛醪糟已经所剩无几。金老汉像是有些醉意,说起话来显得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地把儿媳妇夸得花儿似的,一口一个“从心眼里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地承诺着,只把个姜大户说得眉开眼笑,不时地附和着说些“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没个大人样,亲家还得多费心”之类的话。接着这些话题,两个老汉拉了不少庄稼人的过家之道。金老汉告诉亲家,在入海口这个地方,有的是土地,缺的是劳力,只要人勤快,想种多少地就有多少地,不想种地的话,沟头壕崖插个绵柳条都能发大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姜大户的老家仁风镇老辈子就是种绵柳、编笸箩簸箕和出柳叉的地方,自己小时候还经常跟着爹下洼打绵柳,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编笸箩簸箕,学会了做专门与八仙桌子配套的雕花圈椅,要不是这些年地亩紧缺闹得人们顾不上种绵柳条,说不定自己会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匠人呢。
鸡叫了。金老汉拿起脚下的坛子晃了晃说:“该着亲家有福,正好还有一杯寿酒。”便朝姜大户的杯里一控,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说:干了吧。快明天了,怎么也得睡一会儿。
那一天,姜大户喝醉了,直到第二天太阳一竿子多高的时候,才在女儿的催促下醒来,迭三忙四地吃了口饭,就催着女儿赶快下地。女儿不忍心让爹一个人待在家里,提出来要在家陪爹住几天,老汉说:“你别管我,我在家里待不住,我得到地里去解闷忽。”女儿下地的时候,他随着到田里看了看,问清了到海边去的路,便优哉游哉地逛游开了。那一天姜大户走了足有百十里路,直到太阳全落下去才回到女儿家。他说他在海边看到了黄河入海的情景,那情景让他懂得了什么叫天造地设,什么叫富甲一方,什么叫有奔头。
会亲家以后的当年冬天,姜大户把老家的一百多亩地全都折变着出卖了,一开春就举家迁到了金家庄,成了这个村子上的第一户异姓人家。他领着家人用砸柳撅的办法,在黄河入海口新淤出来的滩地上插了一百多亩绵柳条,全都长得郁郁葱葱,谁看了谁眼馋。
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姜大户的老家济阳县实行了土地改革。姜大户因为在此之前已经变卖了土地且又迁到外地,居然躲过了被划成地主。村里人都说,老家伙的脑袋上有前后眼。
四
草芽子一返青,棉衣裳就捂不住了。金不换抓起一把薄土轻轻地一扬,风道里就向西飘出一道淡淡的尘烟。他对儿子金锁说,行了,是该赶黄河的时候了。爷儿俩从草屋子里推出那辆独轮车,往车轴上搭了油,找出一领苇箔拍打了一阵子,连同被窝褥子、粮食口袋、锅碗瓢勺、锄镰锨镢等一应家什儿,都刹在车子上。准备停妥了,金不换又朝堂屋里喊:锁儿他娘,快一点,再走晚了天黑以前就赶不到金家屋子了。老婆说,我还得尿泡尿呢。你真是懒驴上套多屎多尿。金不换说着,就在已经很满的车子上腾出一块地方,用一床褥子一铺,算是给老婆子伺候的“软席”。一家人就这样,丈夫推车,妻子坐车,儿子拉纤,踏上了赶黄河的旅程。
他们要去的金家屋子,是散落在八十里开外黄河入海口淤荒地上由本村人垒起来的十几座地屋子,像村落又不是村落,不是村落却又冠以村落的名字。这就是黄河入海口的大洼,到这里下洼垦荒就叫“赶黄河”,也有的人把这叫做“跟着黄河跑”。每年黄河裹挟的泥沙在海边淤出一片新生成的土地的时候,眼光远大勤于稼穑的庄户人家,便从几十里以外的老家赶来,先是简单地垒上一两间半地上半地下的地屋子,然后便开始了一年的劳作。据说老辈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金不换的老爷爷那一辈刚从山西来到河口边上的时候,海岸线还得紧往里靠,如今的垦利县的县城还是后来黄河淤出来的地呢,眼下都推出几十里地来了。那个时候,老祖宗们像是被驱赶到荒草岗子上的野物儿,稳下来就伸出两只前爪挖洞穴,好赖有了个窝巢就开荒种地,领着一家老小黄土堆里找食吃。跟着黄河跑的人就是这么个样子啊,黄土里打滚儿黄土里埋,谁都得叫黄土给恋住。老爷爷那一辈好不容易在金家村安下家,到了爹他们这一辈,又让黄河给牵住了,放着好好的地不种,非得到这荒草野坡里来。人啊,总是这么永远不知道满足。看看海边上那一拉溜的“李家屋子”“西韩家屋子”“张家屋子”“马家屋子”吧,哪一个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候鸟式地春来秋走?弄着弄着,手头里有了几个粮食粒子,就像鸟儿恋窝一样,觉得这大海沿边好得不得了,似乎再回去的必要性已经不大。于是便像是金家庄的派出机构一样,取了一个依旧保留着祖宗血统的“金家屋子”的名字,正式“安村”。平时除了家族里有什么续家谱、祭祖坟之类的重大事项才“上去”,更多的是秋天大忙季节人手不够的时候,老家的亲门近支派人“下来”帮助收秋。
金家屋子是去年刚开始赶黄河的,还没有形成正式的村子。从远处看去,孤孤吊吊的十几间屋子,松松垮垮地散落在长满红荆条和茅草的荒洼里,很像一座破败的古代城堡的残垣断壁,苍凉的迹象和令人伤感的气息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各种各样的精灵,或者想起一些皮大狐子、黄鼠狼子变人之类的民间故事。
真想不到先人们就是这样被黄河拖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独轮车有节奏的吱扭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响起来的时候,很像是一个幽灵的怪叫。走在黄河的脊梁背上,脚底板子有些发热,攥着车子把的两只手也汗津津的。直射的阳光很炫目,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的感觉。金锁肩膀上的纤绳,头二十来里路还绷得挺紧,再往前走就越走越松。金不换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招呼:“快走快走,走慢了就轧着脚后跟了。”每说一遍,金锁就紧两步;一会儿不说了就慢慢地松下来。走过四十里路以后,干脆再说也紧不起来了。金不换也觉得脚步越来越沉,于是便拣个不远处有冰窟窿窝的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趁老婆到冰窟窿窝尿尿的机会,金不换从腰间掏出早烟袋,取出火镰和绒子,嚓一下嚓一下地打磨着,到底把那绒子点着了。他一口一口美滋滋的吸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儿子说,老祖宗也真是能耐,弄个火镰碰碰就能打着火。咱还是不如老祖宗啊。要是今年能开上一百来亩地,凭老天爷赏吧,光豆子少说也能收它四五千斤,要是再收点棒子,收点高粱,卖点苇子,日子就好过了,那样咱就可以在洼里盖一座新房子,有不嫌咱穷的兴许还能给你说上媳妇。到那个时候咱就是金家屋子的开创人啦。儿子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就说咱也该弄点饭吃了吧。金不换说,饭还用精心弄吗,窝窝头是现成的,瓶子里有大酱,想吃菜的话遍地都是刚冒芽的青青菜、酸苞芽,多嫩呀。其实这个时候金锁妈已经攥着一大把青青菜过来了。娘对儿子说,锁儿,青青菜沾酱,越吃越胖,快点吃吧。一家人就这样狼吞虎咽地糊弄了一顿,便又急匆匆地赶路了。
太阳还有一竿子多高,他们看到洼边了。洼真大,遍地的红荆条子、红姑娘子棵、荆芥墩那个多哟,旮旮旯旯里都是青青菜、燕子薏、酸苞芽、草鞋底、苣荬菜、苦菜花、莩子苗以及若干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不时有野兔或者狐狸从干枯的草丛里窜出来。金锁说,这里剜野菜可比在老家强多了。娘说,不用专门去剜,什么时候想吃,弯弯腰就有了。有好几次,金锁看到野兔从眼前跑掉,就想撂下纤绳去追赶,都被爹给喝住了:“到洼里还愁没有兔子肉吃吗,今天咱先把地屋子搭起来,明儿一早就叫你娘给你来一顿兔子肉炖青青菜。”爹告诉他,海水涨潮的时候,有些物路儿被灌得拼命往高冈地里跑,它们不知道高冈地也会照样被淹没,因此退潮的时候,常常有被淹死的野兔、黄鼬、野狸子被挡在荆条棵子里。勤快人起个大早赶赶海,想吃兔子肉还不容易?金锁真高兴,他觉得在这里可以经常有肉吃了。让这个美好的愿望诱惑着,他虽然很累却很有精神。爹刚卸完车,娘去割苇子和干草,他就帮着爹挖地屋子。开始,金锁用镢头划了好大一块地方,爹说,用不了那么多,能住下咱们三口就行。就又重新画了一个十来米见方的轮廓,便开始掘地为室。看看有半人多深了,就在上方搭马架,用几根从老家捎来的棍子简单地一支,连接处再用绳子绑住,马架就算搭好了。然后把砍来的苇子覆上去,和一点泥往上一糊,地屋子就算落成了。屋子里很潮,带着一股子海气的腥咸味儿。金不换就叫她娘儿俩多抱些干草来,铺得厚厚的,躺上去给人很幸福的感觉。太阳快要落山了,西天边是很红很红的火烧云。金锁对爹说,明天准是好天气,先歇着吧。兴许是累了,金锁说完这句话,往草铺上一倒就响起了鼾声。当娘的看到儿子那样疲乏,就有些不落忍,又催着男人赶快挖地灶。待地灶挖好坐上锅添上水,先把几个窝窝头放在箅子上馏着,把从老家捎来的玉米面拿出来熬些黏粥。一切都准备停当了,金锁却怎么也叫不起来。金不换说,让孩子睡吧,他才多大呀,还是个小尿腚羔子呢,这一天也真够累的。两口子简单地吃了点饭,就想早点睡觉。金不换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妻子说,我那两把黄烟叶子弄到哪里去了,可别给弄潮湿了。妻子说,俺早就用雨布给你包好了。
天上的星星出来的时候,妻子和儿子都已经入睡,金不换偏偏越累越睡不着。他拽一把干草往腚底下一塞,又掏出烟袋荷包,嚓一下嚓一下地打着火镰,有滋有味地抽起烟来。明天干什么呢?噢,先得割苇子打荆条,用箔幛子圈起院子,然后再烧荒,再开一条顺水沟,然后再……要干的事太多了,悠着来吧。
烟袋锅子一明一灭地忽闪着,像漫洼里有生命的精灵,预报着这块土地将不再寂寞。天上的星星看到了,地上的花草看到了,略带些凉意的春风也赶过来探询,烟袋锅里那忽闪忽闪的红光是赶黄河的人的灵气哩。
一群叫不上名字来的小鸟在红荆棵子里乱叫的时候,金不换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四野都是雾蒙蒙的烟岚,空气潮湿得似乎让人一攥就能攥出水来,迎面吹来的风里有一种咸菜水的味道。这让他想到从今以后隐藏在烟岚背后的大海每天都会赏给他一个容易让人产生幻想的早晨和令人非常惬意的夜晚,尤其是大海托出那个红苹果似的太阳的时候,他将是世界上最先看到太阳的人。趁着他娘儿俩还没睡醒,先转一转看看周围的环境,待太阳剥去那层雾的面纱就可以插上手干活了。他这样想着,便随手抄起一张铁锨扛在肩上,满腹心事地转了起来。他最先看中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开阔地,有十五六亩,可列入先期开发的计划;接着又看中了一片芦苇,打苇箔正好用上它。当他向本村金槐家住的地屋子走去时,还没到门口,一只野兔就从屋子后面蹿出来,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铁锨朝着野兔抡过去,没打着,让野兔给跑了。这让他想起了昨天在路上对儿子说的让他吃兔子肉的承诺,便朝着雾蒙蒙的海边走去。果然,在刚刚退潮的高岗地的一丛荆条棵子下,躺着一只涨潮时被海水淹死的野兔。这下可以兑现昨天对儿子的承诺了,煮一顿兔子肉比和他说上多少好话还管用。他这样想着。
他的战利品在妻子的手中变成一锅青菜炖兔肉的时候,金不换和儿子已经撂倒了一大片足够用来扎箔幛子圈起整个院子来的芦苇。随着土灶里冒出的那一缕缕青烟,大洼里弥漫着前所未有的香气。一家人被这香气笼罩着,欢喜的有些不能自已。金不换将自己设计的院墙先挖成壕沟,又将扎好的苇子把儿戳进沟里,在关键部位加一些荆条,再在横向里加一道箍,用长长的茅草拴住,围墙就有了形状,圈箔幢子的任务不消一个上午就大功告竣。三口人围着院子看了又看,觉得像个家了,挺应心。
后半晌的时候,金不换正和儿子步量那块开阔地,忽然听到吱扭吱扭车轮响的声音,打起眼罩一看,来时的路上又出现了两辆车子。他猜想可能是金槐、金亮他们上来了,就朝着妻子喊:“当家的,快燎一壶水,准是金槐兄弟俩上来了。”
妻子就忙着找砵子撩水。水还没烧开,两辆车子就到了。果然是金槐他们兄弟俩连同家眷。金槐兄弟看了看金不换选的地方,又到去年自己的地屋子一瞅,觉得有点不行了,再换个地方吧,便把原来的马架拆了下来。喝了一会儿水,兄弟俩就推起车子重新去选地方,转悠了一会儿,金槐选在了金不换北面一里多地的地方,金亮选在金不换东面二里来地的地方。金不换家的叫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各去一家帮助他们挖地屋子,并且说你们今天刚来到,来不及做饭就到我这里来吃,人多了,热闹——好像她是这里的老住户一样。
在以后的七八天里,一个爷的金氏公孙们又陆续来了十几家。没有任何组织,也没有任何人当头儿,就靠一个“金”字把大伙笼络着,谁家有事的时候,放开嗓子喊一声:某某大叔某某兄弟或者某某婶子某某二嫂,快过来帮个忙哎,就见有人应声快步赶来。兴许有哪个正抽不出身来,靠得近的人家就会说,我去吧,你不用过来了。在艰难的环境中大伙儿就这么互相帮衬着,把应做的事情都做得熨熨帖帖,使原本荒凉的海滩上到处都可以看到骨肉亲情的温暖,血脉里管着哩。半个多月以后,各家圈下的地都基本定位了,有几户动手早的已经把地耠起来凉垡。金不换总共圈了百十亩,已经耠起了六十亩,心里就沉住气了。看看金永利家的还一块也没耠,就扛着耠子过来说,我这个耠子挺出活儿,你先用吧。金永利说,我把家里的那个七寸步犁也弄过来了,看看哪个更好使唤就用哪个。两个人就坐在地屋子门口闲聊。金永利说,二叔,有件事我琢磨着是个红利。你看这大洼里今年的新苇子都发芽了,可去年的苇子还没有割,这可是上好的春货呀。眼下正是人们起房搭屋的时机,不行咱上去走一趟,能划下合适的茬儿的话,咱们往外捣鼓它几趟,春天的花销也就差不离儿了。金不换说,你这倒是个好主意,眼下这么忙,谁去合适呢?叫金亮去吧,他家的地都耕起来了,他的脑子也灵便,准能办利索。两个人又算计了半天价格,如果由咱送货每斤按五分钱计,除去脚价还能剩三分;让人家自己来拉,每斤只能收二分。权衡了半天,最后说,咋着也行啊,只要能卖出去就行。很快他们就把金亮、金槐和另外几个男人都喊过来,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家一致觉得是个好主意,金亮也愿干这个事,当下就定下,先让金亮到阳信、庆云、盐山一带转转,他家里的农活由大伙帮着。割苇子的事由各家自选地块儿,谁割了归谁。
第十天上,金亮领着沧县的两个人赶着地排车回来了,说好每斤苇子二分五厘。来人看了货觉得还算满意,就开始装车,不大一会就装得像两个小山似的,并且说好今后就是自然的庄家,会经常来拉货的,七天不来就派人送,送上门的苇子只要保住质量每斤可以给到六分钱。各家听了之后都很高兴,觉得金亮给大伙儿办了一件好事,都说从每斤苇子价钱中抽二厘给他,算是报酬。金亮坚辞不要,大伙说这件事办得这么顺当,该拿就拿吧,兴许今后有更大的财路呢。
清明节前,周围的苇子卖得差不多的时候,下了一场透地雨。空气湿润得让人舒坦,清新得叫人耸耸鼻子都能醉了。原本就很活跃的动物们这下可来劲了,蛙敲鼓,蚌打锣,蝴蝶跳舞,小鸟唱歌。最需要雨露滋润的青苗变化更大了,昨天只有一指高的青草芽子,一夜之间绿忽忽的把地皮都遮掩了,撤欢似的狂长。人神共喜的好雨呀,看这个兆头兴许今年很差不了。地屋子里嘿嘿的笑声把走到大海边上的河神娘娘都逗乐了。太阳刚落下去,四野的蛙声此起彼伏地连成一片,极有节奏的呱呱声像是统一指挥下的诗歌集体朗诵。金不换家的对儿子说,河神娘娘笑的时候才有蛤蟆吵湾哩,蛤蟆吵了湾,豆棵子长破天。今天收豆子呢,明天赶快耩地下种吧。不趁着这么好的墒情种上,天旱了再种就难了。第二天天刚亮,十几盘耧的耧铃不约而同地响起来了,“丁零,丁零,丁零……”像蓝天的鸽哨儿,又像从海上吹来的仙乐。太阳快出来的时候,鲜红的晨曦里,人们看到那声音是从男人扶耧、女人和孩子拉耧的田垄上传出的,那弓背弯腰辛勤播种的姿势在广袤的黄河冲积平原的衬托下,很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大写意。清明雨水到,早起晚睡觉。祖祖辈辈赶黄河的人,读透了节气,读懂了天象,更读懂了“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的古训,让黄河牵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它编织一个绿色的梦幻哩。
在春播的季节赶上一场透地雨,对于庄稼人来说,就像如今的足球运动员刚刚开局就射门得分一样,总要采取某种方式庆祝一下。天傍黑的时候,金槐担着木筲,拎着渔网,领着自己的儿子金贵过来,对金不换说,二叔,我想让金锁跟着我到海边上撒两网,弄个小青鱼吃吃。青鱼是淡水里甩子海水里生长的鱼种,从清明到谷雨这一段时间,正是最好打也最好吃的时节。金不换就说,去吧去吧,多弄点回来解解馋。金锁就提上马灯,跟着金槐父子到十多里地以外的海口上去了。那天,金槐只撒了两网,就拖上多半筲青鱼。金锁提着马灯给他照亮儿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河里的螃蟹朝着有光亮的地方爬。雨前蟹满子满黄正是最鲜的时候哩。于是三个人就又忙着往筲里逮螃蟹,不大一会儿,就捉了四五十来只。那天晚上,借着皎洁的月光,金家屋子的全体居民聚集在金不换家的院子里,举行了赶黄河以来的第一次大会餐。刚出锅的青鱼和味道鲜美的螃蟹是两道大菜,还有几盘野菜作为配点,人们吃的那个香哎。金亮和金永利因为喝了两杯小酒,脸上带了醉意。金亮说,我唱个小曲吧。金不换说,唱吧,唱吧,就等着你这一口呢。于是,金亮就唱:
天到正午日当阳,
张生拉马赶红娘。
赶上红娘亲亲嘴,
红娘嘴里一口香。
一口香,一口香,
十字大街开染坊——
新缸不接旧衣裳!
“不行,不行,这曲子有点艳,让娃娃们听了不好。”金不换就叫金亮换一个。金亮又唱:
太阳出来一盆花,
照在东京帝王家。
正宫娘娘挽太子,
满朝文武戴金花。
遇上个忠臣包文正,
金花银花他不戴——
撅了个桑枝头上插!
宋王一看心中恼,
推出午门就要杀。
你甭杀,你甭杀,
你听我把那桑枝夸:
人吃椹子甜如蜜,
蚕吃桑叶吐黄纱。
……
“这个曲子还行,唱的也不赖。”金不换说。
看到大人们这么高兴,金锁和金贵两个小家伙儿也顾不上打瞌睡了,高兴得一会儿打爬连,一会竖直立、翻筋斗,像两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只闹腾到月上中天,各家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地屋子。人们都走光了的时候,金不换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想,怪不得都说人是天地的灵气,这么个圣人不到的荒洼,就因为有了这么十几家人家,就变得热闹起来了。他又拿出自己的烟袋荷包,在那一明一灭的红光里品味日子的甜蜜。
因为播种时墒情好,不到一个星期小苗就出齐了。顶着两个豆瓣的嫩苗儿,齐刷刷地冒出来,上千亩曾经是斑斑驳驳的黄土地像是突然间铺了一层绿色的地毯,让地上爬的天上飞的物路儿们都感到新鲜。人们就忙着在自家的地边地沿上点高粱,种蓖麻,一来可以增加点收入,更要紧的是这些作物可以起到挡风篱笆的作用。雨季一到,只要遇不上特别大的台风,小小不言的灾害都能顶得过去。五月半头里,各家凑钱到埕口进了两笼小鸡,从此院子里像添了新的丁口一样,小鸡叽叽叽叽的叫声和女人们唤鸡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平添了许多乐趣。老娘们儿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似的,一会捋点青草芽子,一会到草丛里逮些肉虫子,不消半年工夫,漫洼里就有了雄鸡报晓的动静儿。金不换家的看着那些心爱的小鸡,经常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嘟嘟哝哝地念叨:
小板凳儿,拉胡胡儿,
谁来了,小姑姑儿。
没有酒,没有菜儿,
瓦面罐里有鸡蛋儿。
……
念着念着,碰上有人来,就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这是跟小鸡儿瞎叨念呢。
雨季到了,海边的风常常大得出奇。眼看着西北上电闪雷鸣的闹得挺凶,大风一起,又把天上的云彩吹散了。正是大豆扬花授粉的节骨眼儿,人们盼着有一场透地雨,可又怕雨水太大下涝了,一年的心血就泡汤了。七月十四那天,人们又盼又怕的雨水真的来了,大雨从中午一直下到傍黑,幸好风没刮起来,虽然地里有些积水,但只要及时排放出去,年成是不受影响的。那天夜里,十几盏马灯在荒野里跳跶着,牵动着人们的呼喊,一会儿这里挖条渠一会儿那里开个口,把那积在地里的径流全都引到河里去了。金家屋子的人们站在河道北边的高岗上,看汛期黄河的洪峰夺道入海的波澜壮阔,那才叫一泻千里呢。那下泻的浊流在与试图倒灌的海水形成碰头潮的刹那间,被擎起的黄色泥柱立即被劈成两半,向着相反的方向弥漫开去,接着就见两边的植被匍匐下去,被压在黄沙下面。那时候,他们想着,大海和黄河又在拉着人们向前迈步了,三年以后或者是五年以后,那块土地该叫什么屋子呢?刘家屋子?王家屋子或者还是什么其他屋子?
那一年,金家屋子的人们真应了“蛤蟆吵湾,豆棵子长破天”的谚语,家家都收了四五千斤大豆,加上玉米、高粱、青菜等等,可以说是十二成的年成。俗话说,一身戏在脸上,一脸戏在眼上。金家屋子的人们是脸上眼上都有戏,他们的笑声让人们读懂了他们脸上的戏文。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金家屋子正式“立村”了。他们从地屋子里搬出来,要盖与老家一样的土坯房。那种房子用土坯垒墙,房架齐全,上覆青瓦,下垒锅灶和热炕,整个一副小康人家的模样。一家盖房,全村帮忙,大人孩子跟着忙活。那新房的对联写得也极别致,一般是:基础落实亲朋好友齐努力,新房建成老少爷们都帮忙。横批是:其乐融融。
金家屋子立村以后,一直没有建立什么村级行政组织,也没有这个长那个长,日子却过的既殷实又祥和。1961年,村子上来了一支什么勘探队,那些说着异乡口音、穿的油渍麻花且多数人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男男女女们,睡帐篷,吃野菜,打眼放炮绘图制表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三个多月,让金家屋子人开了一回眼界,就又匆匆忙忙地撤走了。两年以后,来了一伙和那些勘探队员差不多的人,在金家屋子安家落户,说是要开发什么油田。从此,荒洼里竖起了井架,旷野里轰鸣着机械,世外桃源似的金家屋子开始热闹了。不久,这些被当地人称作“九二三人”的石油工人,又在金家屋子建起了一所小学。小学落成的那天,钻井队长领着几个人找到金不换,就是要工农联盟,免费让村里的孩子上学。开始,金不换还以为上不上学无所谓,后来那个队长又三番五次上门动员,才把孩子们请到学校里去。
三十年以后,随着黄河每年以大量的泥沙向大海里的推进,人类生存的家园也不断地向前扩展,金家屋子成了一座现代化城市的中心。又过了十年,这个沿海城市被批准撤区建市。金不换的孙子,也就是金锁的儿子金利来,地质学院毕业以后一直在区政府里做经济工作,建市以后当选为第一任市长。就职那天,他非常动情地对全体选民说,我是跟着老一辈人赶黄河赶到这个位置上的,是黄河给了我大海般的胸怀,让我看得更远,想得更长。我要像黄河融入大海那样把自己融入到群众中去,带领着全市人民,把家乡建设成渤海岸边的一颗明珠!他的讲话赢得了人们长时间的掌声。
撤区建市的仪式结束后,家里的人用轮椅推着行动不便的金不换到市中心走了一圈,金不换不断地揉着眼睛东看看,西看看,不时地向人们问:这就是金家屋子吗?你们能不能把我推到一个能听到蝈蝈叫的地方去,我喜欢听那声音。
刊于《民族文学》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