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根收到石金妹的来信以后,心情平静了许多,不再为如何说服老姑妈而心神不宁了。
从小到大,傅友根其实很少独立做事。
读小学的时候,父母叫他挑水他就挑水,叫他扫地他就扫地。他就算是内心激烈反抗但行动上还是不执不扣地执行父母的命令。不像他的弟弟傅家叶,父母叫他挑水,他就用竹筒将泉水接进水缸里来。
读初中的时候,傅友根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自己做饭自已走路去上学,学校解决不了寄宿问题,傅友根从来没有诉过苦,是父亲看到他每晚回来就精神不振才帮他想的办法;
读高中的时候,傅友根不想降班但父亲坚持要他降班,他也是听从了父亲的,秋收的时候他听姑姑说降班不好才跑到学校去要求重新进高三,并由此闹出好大一场风波;
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帮他挑着铺盖和行李到河西师范大学,所有手续都是父亲替他办的,连买哪一床竹席都由他的父亲作决定。
这次去物华机械厂的选择,是傅友根有生以来最重要的选择,是对人生方向所做的一次重要决定。方向不对,努力白费。
父母在傅友根毕业之前已经找了傅练文老师,希望能够分配到水仙县第一中学。反正读的是师范,反正要分回去教书,师大中文系的还肯定可以进一所高中,傅友根的父母便放松了警惕,根本没想到傅友根的胆子这么大,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谁的意见也不征求就会自己一个人做主。
为了让傅友根分配到一个理想一点的地方,傅练文老师也帮傅友根使了不少力。一餐饭让傅友根放弃了水仙县第一中学以后,傅炼文老师就想办法帮助他进水仙县第三中学。傅友根脾气倔,不想送茶油搞关系,傅练文也准备自己买茶油帮他送礼搞定刘德铸校长。他根本没想到傅友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改了行。
老姑妈傅慧也是傅友根大学分配工作的重要参与者。傅慧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跑省教育厅的关系,眼看事情都要办妥了,傅友根却跑了。傅友根在作出决定之前,出于起码的尊重,傅友根也应当征求一下老姑妈和表姑的意见,但傅友根也忽视他们了。石金妹那么喜欢他,傅友根也喜欢石金妹,两情相悦也完全可能改变傅友根的决定。
分配办也曾提醒过傅友根,是否在征求了家里的意见之后再签这个字,因为这个字签下去之后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但傅友根仍然固执己见一个人决定了,他到底是担心物华机械厂被别的同学抢了去还是有别的想法,只有傅友根自己心里明白。
石金妹说,好好做一个老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话很在理。学校里有成千上万的老师,有几个是从别的行业转过来的,不都是从师范院校毕业之后直接分配去的吗?他们不照样为祖国培养了千千万万的人才吗?他们培养出来的学生又有几个不能适应社会?
直到若干年之后,傅友根才知道,他的这个认识没有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当傅友根觉得自己的人生阅历已经够了的时候,他曾经联系过很多学校想要重回教学岗位,但由于他没有教师证、没有教学经验、没有教师职称,没有一个学校对他这样一个曾经的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感兴趣。
当然,要说傅友根全错吧,这也不好说。傅练文老师就是先在别的行业里面摔打滚爬,然后进入老师队伍的。傅练文老师对于生活的洞察和领悟能力远远强于一般的老师,他能够成为水仙县唯一一个全国优秀高中语文老师绝对与他的人生经验有关。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傅友根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傅友根在这一天正式从河西师范大学校园卷起铺盖走人。
当傅友根的手里捏着那张派遣通知单要到物华机械厂去报到的时候,他才感觉到那个字签得有那般的神圣。这是一个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在上面签下的对于职业选择的承诺书。分配办所说的“不可更改”,就意味着这个决定无论正确与否,傅友根都得独立来承受这个后果。
傅友根第一次意识到责任。二十二岁了,我的青春我做主。青春可以激情澎湃,但作主就得扛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傅友根决定哪里也不去了,连他自己的父母也不报告了。因为此时任何的报告都已经多余,要报告应该早报告。
傅友根决定直接去物华机械厂报到。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虽然心里又开始发毛,但此时的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他要去的物华机械厂一定是个好单位,他去了那里一定会大有作为。
分配办的老师告诉傅友根,物华机械厂在黄龙市有一个办事处并写给他一个具体的地址,所有要运送到物华机械厂的行李只要交给这个办事处就可以了。傅友根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暖暖的,再次感受到这是一个欢迎他的信号,比那个要送茶油才进的去的乡下中学强多了。
贯穿黄龙市境内有一条流入长江的大河,叫魏公河。从河西师范大学到物华机械厂的办事处要经过魏公河上的魏公大桥。
分配办的人告诉傅友根,过了魏公大桥,朝右边拐一个弯,看到一块“黄龙市副食品公司”的招牌以后就进一个叫“楠竹坡”的巷子,就可以看到物华机械厂的办事处了。楠竹坡,这个名字和傅友根家门口那个坡一个名字,傅友根一下就记住了。为了节省五毛钱车票,也为了再好好看一次这个即将告别的城市,傅友根选择了步行到物华机械厂这个办事处去。
傅友根从河西师范大学第三学生宿舍出来,拖着被子、书籍和衣物等行李,在魏公大桥上一个人慢慢走。他边走边看,他第一次认真凝视这座生活了四年的城市。他忽然有了一种鼻子酸酸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看到这个城市里南来北往的车子,看到魏公河上如梭穿行的船只,看见那块曾经野炊过的绿洲现在成了被水淹没的地方,想起那个刚刚向他表白过的可爱的石金妹,傅友根对这个城市徒增一丝留恋。但他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个可爱的大城市已经不属于他了,他的未来在一个离这里几百里的小县城。他把对这座城市的向往作为未来奋斗的目标,他对着这座大桥大声喊道:黄龙,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座大桥并不是很长,应该就是五百米左右,傅友根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完它。
物华机械厂的黄龙办事处很快出现在他眼前。
一栋陈旧的五层楼的红砖瓦房,门口写着一块“河西省国防科技工业黄龙办事处”的招牌。傅友根数了数,每一层有二十多间房子。门口值班室的人告诉他,这里的每一个办事处有三至四间房子,有办公的房子,有做饭的房子,还有中午休息的房子,傅友根要去的物华机械厂办事处在二楼西边第一个。
傅友根快步走向二楼,走廊里脏兮兮的,好像很久没有打扫过一样,这种景象与傅友根头脑中的形象差距很大。
傅友根来到“物华机械厂办事处”门口,他看见里面有一男一女在闲聊着。那个女的很漂亮,皮肤白皙,牙齿洁白,笑起来好似一盘刚刚切开的充满水分的西瓜,身材也很苗条。傅友根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那个男的不高,黑黑的脸,牙齿被烟熏的黑黑的,与这个女的形成了太鲜明的对比。
傅友根刚刚跨进门,那个女的就站起来迎接了。傅友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之后,那个男的马上叫他把行李放在办事处,并且保证说他们当天就可以帮他把行李运到厂里去。那个美女告诉他一定要保留好乘车的凭证,回头可以到厂里去报销。
傅友根本来还想问一问物华机械厂的一些情况,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他觉得这个厂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是好是坏已经不可改变了。反正要见到的,不如自己亲自去感受。于是他就快速地走出了办事处了。
傅友根的下一步就是去火车站,他需要买一张从黄龙到桃花县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