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皎月“黛安娜”接替过沉眠的蕾欧娜张开双眸，默然地俯视云层下将祂和祂的姊妹奉之为神的渺小世界。
不知为何，今日的凡人们不同往日。他们没有早早地进入梦乡，为明日的生活养精蓄锐，而是换上了崭新的衣着，成群结伴地走上了大街。
他们要做些什么？
有一瞬间，黛安娜久违地摆脱神性，生出了一丝人间女孩才会拥有的好奇情绪。
但下一秒，那情绪又荡然无存。
在月神的周围，赤色的朱顶红、紫金的睡火莲、冷蓝的矢车菊、缤纷的鹤望兰……各色花朵纷纷绽开。它们激射出炙热的火焰与明亮的光，形同一道巨大的火镰，斩破了漆黑的夜幕。
是烟花。
——凡人们的造物。
极久之前，祂也曾和姊妹蕾欧娜见过与之相似的场景。
今天也是一个特殊的节日吗？凡人们。
城市中，吟游诗人和乐团的歌唱之声渐渐高昂，行走的人们开始欢呼歌舞。
黛安娜摇了摇头。
祂轻启唇齿，吐出一片如白纱般明净的月光，轻轻地拨向底下的人间。
那么，凡人们，再高兴些吧。
在祂即将降临之前。
……
“爱德华叔叔。”
中年男人收起手中的联络水晶，转过身来。
“噢！原来是我的教女艾薇拉。你的母亲怎么没有一同过来？”
“亲爱的教父，受阿特拉斯家族的邀请，母亲大人同父亲大人在蕾欧娜尚未沉入守望者之海时便前往上城区的雷斯塔官邸参与今夜的‘极乐之宴’了。我是与我相识的几位贵族小姐一同乘车来此的。”年轻的贵族少女提起裙摆，微微屈膝，向面前的教父——伊卡拉亚家族的家主爱德华·伊卡拉亚·戴维斯——行礼。
爱德华缓步上前，他拥住教女片刻后，轻轻松开怀抱。
中年男人的脸庞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你的母亲在这方面总是过于疏忽。艾薇拉，今时不同往日，你即将是维什拉家族新的继承人。多数时候，为了家族的颜面和安全，你应当对自身在外的出行多放些心思。”
“教父所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贵族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只是我的成人礼尚未举行。在继承人这一方面，除却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家族中的一些长辈也还有其他意见。”
“其他意见？是霍华德还是库洛里多？迦娜在上！这已经是第九纪元了。那群糟老头子还在固执‘传男不传女’的贵族旧俗？！艾薇拉，恕教父直言。除你以外，维什拉家族这一代还有什么优秀的年轻人？”爱德华眉头一竖，话语中深藏怒火。
面对教父，少女却摇了摇头。
她轻声辩解：“不，教父。维什拉家族不止有我，还有我的哥哥。”
爱德华一怔。这位中年贵族犹豫许久，嘴唇微动。
“可你的哥哥已经死了。”伊卡拉亚的家主甚至听不清自己说话的声音。
“哥哥没有死！”艾薇拉轻声道。少女碧绿的双瞳凝聚着无法毁灭的信念与决心，“他只是对当时的家族过于失望，因而离开了皮尔特沃夫。我一直相信，如果维什拉能在我的手中重焕新生，那么我的哥哥也会愿意归来。”
“艾薇拉，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中年男人长叹道。
“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美好的节日。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人能向它们藏住内心的秘密。”少女抿住嘴。
她看向叹气的教父，轻轻地踮起脚尖，吻了吻男人的眉心。
“艾薇拉？”
“亲爱的教父，无论是霍华德叔叔还是库洛里多老师，对我来说，他们都不足为虑。从始至终，我和我的哥哥都是维什拉家族最优秀杰出的人。即使高贵如您，也只能杀死我，而非打败我们。”少女向后轻退几步。她抹了抹嘴唇，忽然皱起眉，疑惑地看向因少女的举止而发愣的教父，“海鱼的气味？教父，您在宴会上吃过鱼生？”
“嗯？”爱德华回过神。
“不对，不是鱼生。”少女的眸光停留在中年贵族的脖颈处。她闭目回味那股萦绕在鼻间的气味，靠在裙摆处的纤细手掌隐隐作响。
食指与拇指交汇。
这是——
“琢珥鱼！是魔法精粹的气味！”少女睁开双眼，她狐疑地眯起眼睛。
“这怎么会？”爱德华呆住了。
在教女道明答案时，他立刻想起了那位不久前才与他会面的年轻人。在结束会面后和这场宴会开始前，他明明已经沐浴过身子了。
以甘露净身，以魔术除去身上可能遗留的痕迹。和过去的四十年一样，他都做到了尽可能的万无一失。
但怎么还会留有气味？
伊卡拉亚的家主看向贵族少女，他期盼自己的教女能为他解惑。
艾薇拉眨了眨眼睛。
“吸粉？”少女尝试地询问道。
“哎？”
“源自初生之土艾欧尼亚南部的沃纳利行省，一群被普雷西典逐出的叛逆法师因被禁止进入魔法花园而苦思冥想琢磨出来的歧途。他们将珍贵的魔法精粹碾碎磨成高纯度、颗粒状的粉末，用中心洞空的细管将之吸入鼻腔。魔法精粹所蕴含的原始力量往往能令他们绕过精神领域的规则界限，踏入意识之海。在那里，多数的吸食者会看到自己所梦寐以求的未来，并久久地沉陷其中。”
“听起来绝非妙事。”
“确实如此，亲爱的教父。魔法精粹所蕴含的魔力来自天空、大地、海洋与世间万物。包括普雷西典和林铎魔网，在第八纪元结束后，位居象牙塔顶层的至高法师们一直对其抱以慎重对待的态度。事实上，我听闻在纳沃利行省已有数位法师因吸食粉末而失去神智。他们的意识陪同烁码被滞留在精神领域，肉体已成空壳。”
“艾薇拉。”中年贵族苦笑出声，“你觉得我身为伊卡拉亚的家族之主，会为了一时愉悦踏上法师们的歧途？”
“当然不会。”少女果决地作出判断。
她看向教父，施着淡妆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自豪神情。
“您是艾薇拉·维什拉·瑟琳娜唯一的教父，皮尔特沃夫伊卡拉亚家族现任的家主。我生来听闻您的故事，在您的庇护下长大，并一直以来将您所告知于我的诫言全部谨记心中。爱德华·伊卡拉亚·戴维斯从来不是一个会被虚假外物所吸引的男人！”
“直呼教父的姓名可不好。”爱德华轻轻地拍了拍贵族少女的头。
“唔。教父，请别弄乱我的头发。”贵族少女小声嘀咕。
爱德华笑了笑，却未收回手。他抚摸着少女的长发，将稍稍乱掉的地方小心理顺。
“艾薇拉。”男人忽然道。
“嗯？”
“我有时候很希望你是伊卡拉亚的女儿，而非仅仅只是我的教女。”
“教父，您有些贪心。”少女抬起头。
“或许？”男人点点头，“再理智的生灵也有飞蛾扑火之心。更何况，艾薇拉，你是维什拉家族的明珠，也是皮尔特沃夫最珍贵的宝物。”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少女轻哼一声，“听起来仿佛我也是个虚假之物。”
“不会的。”
男人收回手，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未落在少女身上，而是飘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在他瞳孔所视的世界里，时光开始倒退，而他恍若重归少年。
“艾薇拉，我相信，终有一日，即使我离你远去，你也不再是维什拉的女儿。你依然能如你所想，做你想要成为的人。蕾欧娜会为你戴上冠冕，黛安娜会替你披上月纱。艾薇拉，在你的麾下，深信你的理想并愿为你驱使的年轻人们将聚集成群。他们执刀持剑，亦如所有英雄都曾刻绘过的传说。”
“但我只会是我。”少女偏过头。
“是的。艾薇拉只会是艾薇拉。”男人收回目光，他又变回了伊卡拉亚的爱德华。
“教父？”少女张开口，她有些迟疑。
“说吧，我的孩子。”爱德华看出了教女的犹豫，轻声道。
“在艾欧尼亚，法师们有一种颇为古老的追踪方式。他们将魔法精粹的粉末染指在手指、肌肤或衣物上。通过与他人接触，将魔法精粹遗留在接触者的身上。然后，即使接触者立刻除去身上所存在的魔法精粹，其气息仍会保留一段时间。而法师们则可以借助经过长期训练的魔法生物或一些特殊类型的法术在短距离范围内持续追寻接触者的踪迹。”
“短范围？”爱德华问。
艾薇拉点点头，解释道：“以接触者为中心，半径2到3公里的区域范围。视魔法精粹的纯度，气息最长可以保持3天，最短也不会低于12小时。”
“我明白了。”爱德华笑了起来。
他想起那个年轻人，斯维因家族的弃子。
有意思，确实有意思。
这样来看，即使是克罗尔通过联络水晶传回来的那份情报也不再是先前那般令他难以相信了。
终归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不只是有那么一点小聪明。
“教父。”
少女柔和的声音打断了爱德华的思索。
中年男人循着声音看去，维什拉家族的准继承人正微笑地凝视他。
“是教父的那位教子？一个月前从诺克萨斯来到皮尔特沃夫。”少女露出了深藏已久的爪牙。
爱德华眉头一蹙。
“艾薇拉，你在我的身边埋了眼线？是克罗尔？”
少女摇起头来：“维什拉家族也是第四卫所的出资集团之一。您让克罗尔管家调走了阿特拉斯·罗切尔，但他的长官最早出身于维什拉。”
“那不是你应该关注的。”爱德华一改口吻，语气冰冷。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教女艾薇拉却继续述说着她的话语。
“我只是不明白。就算如外界所闻，斯维因家族在不朽堡垒的政治斗争已尽显颓势。但在诺克萨斯，包括崔法利军团和战争石匠，还有许多人效忠于斯维因。您又为什么要对您的教子，斯维因最年幼的血裔痛下杀手？他的母亲还是……”
“别说了，艾薇拉。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教父。”爱德华背过身，轻声道。
“教父……我只是不明白。十二年前的您和他是一样的。从皮尔特沃夫到诺克萨斯，您是质子，他是弃子。”少女的声音渐渐低沉。
“艾薇拉，你要知道。那些效忠斯维因的人只是迷信上一纪元那位绝代统领的人格魅力。如今，并非每一位斯维因家族的后人都拥有与之相匹配的才华和智慧。艾欧尼亚有一句古谚语，曰‘树倒猕猴散’。等到初春来临，不朽堡垒的战争结束，斯维因家族彻底宣告失败。那些所谓的追随者只会一改颜面，比斯维因家族的敌人更加残忍。况且，如今已经不是第八纪元了……自那位少年皇帝复辟以来，每个人都在面临选择。而我所做的一切皆有我的道理。”
“那么，亲爱的教父，愿您平安无事，在我的成人礼到来之前。”少女不再作声。
空气开始寂静，两人屏住呼吸，背对着保持沉默。
他们像是较劲一般，等待着对方先行道歉。但未过多久，便有人搅入了进来。
“瑟琳娜，原来你在这里。”
是极轻极柔的少女声音，仿佛一张薄薄的白纸，稍一用力，便会捏碎。
爱德华回过头，面带笑意。在外人面前，他永远只会是伊卡拉亚家族的家主。
“夕。”
他看清了与艾薇拉交谈的女孩。
一个瘦弱的少女，艾欧尼亚人特有的面孔，戴着圆框眼镜，怀里捧着一本记录古代传说的书籍。
亚麻色的长裙。
这是个——
平民女孩？
“瑟琳娜！”
又有几个少女从平民女孩的背后钻出。她们身形高挑或矮胖圆脸，但无一例外都穿着平民的长裙。
这群平民少女也发现了正在审视她们的爱德华。
“伊卡拉亚家主？”
“戴维斯先生？！”
少女们惊讶地捂住嘴。
“很高兴见到你们，女士。”爱德华微微躬身，眼神的余光瞟向少女们中为首的艾薇拉。
艾薇拉挺身上前。
“坎贝尔图书馆馆长的长女，夕。”
“远东魔法结社记录员，络丝。”
“北宇治歌剧团大提琴手，伊丽莎白。”
“西西林克餐馆女仆，凯瑟琳。”
“……她们都是我的朋友！”
话音落地，艾薇拉背后的少女们向爱德华提裙行礼。
“同车的贵族小姐？”爱德华走到艾薇拉身旁，低声问。
“平民中的贵族。”艾薇拉不置可否。
爱德华叹了一口气：“菲罗斯家族的年轻人们会欢迎她们吗？”
“那不是教父您应该关注的。”少女冷静地发起回击。
“……也是。”爱德华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哎？”艾薇拉怔住了。
身为爱德华·伊卡拉亚·戴维斯的教女，她面前的这位教父，一直以来对她都有着严格的管教，几乎不下于她的父母。
因为那位斯维因家族弃子的关系，艾薇拉原本以为自己的窥探已经触及教父的逆鳞，令他生起了怒火。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伊卡拉亚的家主却对她的平民交友圈毫无意见。
——我的这位教父怎么总是做些与我猜测相违背的行为？
艾薇拉忍不住在心里抱怨。
但爱德华却隐隐露出欣慰的笑容。
“女士们，愿你们同我的教女在今夜玩得开心。”
中年贵族吻过少女们的手背，穿过人群。
他背对艾薇拉挥起手，向教女以示告别。
“教父……”
艾薇拉望着中年贵族的背影。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这位长辈有着些许的落寞。
冥冥中，她的教父仿佛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但这怎么可能？”
维什拉的少女努力甩开脑中不着调的想法。
她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烦闷倾吐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