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年夜饭,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地上好像撒了一层白面。两人坐在火盆边,摆了瓜子花生蚕豆来,酒还没喝完呢,接着喝。
顾小七目不转睛的看着脸红红的翠儿,眼神里满是温柔,翠儿哪经得起他这样看,只能低着头,嘴角却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只听到顾小七深情的喊了声“翠儿”,翠儿“嗯”了一声,声音低的几不可闻,头也低的更低了。
“田伯走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翠儿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慌乱起来。她还没想起这些事,内心里更不愿想,顾大哥突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呢?她慌乱无比,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也不知道......”爹爹在的时候说,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翠儿那时候就想,要嫁人也要带着爹爹一起去。现在爹爹走了,她怎么办呢?谁给她主持婚事,谁给她准备嫁妆,以后公婆丈夫对自己不好怎么办?自己连个娘家都没有,翠儿想着就想掉眼泪。
翠儿内心里未尝没想过做顾大哥的妻子,这几天来,她甚至有时候就觉得顾大哥是她的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可顾小七这么一问,她倒慌了神来。顾大哥一定是想走的,之前他不过是回不了家,不得已才留在这里,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他那么有本事,迟早是要离开乌螺村的。我这样一个小丫头,他一定看不上吧?我要是说跟着他给他洗衣做饭,他会不会答应呢?
顾小七并不知道翠儿的心思,他思虑良久,用最平静的语气问道:“翠儿,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翠儿更慌了,顾大哥这是要给我找婆家,然后他就可以安心的走了吗?她支支吾吾的说:“爹爹刚刚过世,翠儿哪里想那么多,何况七叔公说,我还要给爹爹守孝呢。”
顾小七没想到这一层,是啊,父母走了,子女几年不能成婚的,这种习俗他家乡也有。顾小七便有些不好开口了,不过他做事向来不愿放弃,尴尬了一阵,最后终于憋出了一句:“翠儿,你嫁给我怎么样?”
翠儿正想着心事,冷不丁听到顾小七这么一说,啊的一声,惊讶的抬起头来。只见顾小七直直地盯着他,眼睛里都是希冀的神色,她羞得面红耳赤,内心却是巨大的欢喜,那是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她低头躲避着顾大哥的目光,却又很快抬起头来,闪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说道:“好。”
顾小七憋出这么一句话,也是心里忐忑不安,他害怕翠儿心里另有所属,虽然如果是那样,他也会尽力帮她达成心愿,但心里却更期盼她做自己的妻子。现在听到她的回答,脸上便露出灿烂的笑容来,翠儿也笑了,是那种两情相悦的会心微笑,是足以让整个心都飘起来,快乐无比的笑。
顾小七再也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把翠儿抱起,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翠儿被他这么一转,便感觉有些头晕了,脸上更是发烫的厉害,然后她的嘴唇就跟顾大哥的嘴唇碰到了一起,他的嘴唇真软啊,带着酒的香味。顾小七的嘴唇轻轻的碰了碰翠儿,然后便睁着眼睛仔细的打量着她,看着她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粉红的嘴唇......翠儿踮着脚尖,也看着他的顾大哥,他眉间有一道伤疤,那是落水后留下的伤痕。下面是略带忧郁的眼神,高高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翠儿大着胆子,也碰了碰顾小七的嘴唇。两个人便你碰一下,我碰一下,内心都是无比的喜悦。
这二人腻歪了许久,才商量起正事来。东湖鱼市的工可以做到四月底,到了五月,飞虎湖的水位涨了,湖兽就不太好猎杀了,那时候飞虎湖各地的渔业,农田都开始忙起来了,东湖舵的修行者们大多要去押船。待遇这么丰厚的工,顾小七现在还没理由放弃,所以就希望翠儿跟着去。翠儿听说顾大哥一天能挣到四千钱,也是咂舌不已,她当然希望留在乌螺村,春天快到了,种点瓜果蔬菜,到了三月就能采茶了,往年她一个人总要采大几千斤湿茶,能挣回三四千钱。但现在看,这些钱顾大哥一天就挣到了,不觉有些气馁,旋即又更开心了。既然以后要做顾大哥的妻子,当然是夫唱妇随,跟着顾大哥走了,翠儿想的清楚。不过接下来茶园跟菜地,也该托付个人才是,翠儿思索着交给谁比较好,收多少钱地租呢,听说东湖舵做什么都要花钱,要不还是卖掉茶园?思索半天也难以决定。顾小七就说,让人送点茶叶就行,茶园就别卖了,爹爹留下的东西,留个念想。翠儿心里高兴,也答应下来。
两人就搂抱在一起,细声的说着事情,直到陶盆里的木炭火熄了,翠儿才回屋去睡了。顾小七跟翠儿说好,正月十四出发,正月十五可以到东湖舵看灯会,到时候先住客栈,然后慢慢找房子住。这十几天里,主要是修一下爹爹的墓园,顾小七打算用石头砌一个墓冢,坟墓就没那么容易塌,然后在墓冢前栽上两棵柏树,墓碑的事情请周石匠赶赶工,正月里就树起来。坟墓除草的事,就交给种菜地的人,也不要他们什么东西,坟墓就在其中一块菜地里,他们种地的时候顺便修葺一下就行。翠儿觉得顾大哥考虑的周到,都同意了,只是还想着把没盖好的屋子盖完,这毕竟是爹爹临死前一直想做完的事。顾小七本觉得没必要,听翠儿这么说,也答应下来。
正月初一起床,外面已经是雪白一片。翠儿找出家里的木屐来,两人就出门给长辈们拜年,顺便跟人说好茶园跟菜地的事。村民们看着两人穿着得体簇新的衣袍,一个温婉漂亮,一个英气逼人,便觉得他们也十分般配,再听翠儿说要跟顾小七去东湖舵,多半也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了。跟田家关系好的,私下里未免会可怜翠儿的身世,怕田老头走了,这孩子没个着落,如今看到这情形,便对顾小七十分客气,好像是侄女婿一般。大年初一,村里少不了闹几天,唱唱渔歌,舞个狮子,村里一片欢乐气氛。顾小七跟翠儿也看了会热闹,便回了家。事情都办好了,茶园交给了邻居李家娘子,顺便让她帮忙看看家,菜地就交给做裁缝的肖家嫂子,顺便让他帮忙修修坟,这两家都是朴实重信的人家,翠儿也很是放心。
顾小七回家就开始铲雪,时间比较急,坟墓的事只能等几天山路好走了再开始,但盖房子的事可以先忙着,他打算初二就干。翠儿则一边看着顾小七铲雪,一边缝补衣服,顾小七让她屋里去,她就不去,最终顾小七拿了陶盆出来,点了木炭,翠儿就全身都暖,最后暖到心窝里去了。
大年初二,天气放晴,顾小七便开工了,石灰沙子都是现成的,翠儿煮了糯米浆,掺入沙子石灰后,再把它们刷进小孔里去。没多久缺的那几块石头就补好了。第二天再搭上木条,然后将芦苇编的屋盖用钉子钉在木条上,屋子就完工了。到了初四,顾小七拿了个木锤夯地板,他力气大又不知疲倦,一天下来将地板夯的又紧又平。新造好的石屋在柴房的翠儿说以后就在那屋吃饭,农具什么的也可以都放那屋里。
晴了几天,道路基本都干了,顾小七就去沙滩挑沙子,去砖窑挑石灰,然后挖粘土,背石头,全都运到了山脚下。到了初八,山上的路也干了,便把东西都挑山上去。这样忙到初十那天,墓冢建好了,用石头砌了一个方圆两丈高三尺的围墙,都是用的糯米砂浆。中间空地里全铺上沙子,用木槌夯实了,只留了墓碑跟种树的位置。
接下来两天翠儿开始收拾东西了,家里的粮食、鱼干、茶叶都装在几个筐里,旧衣服就不带了,布匹丝绸丝线也要带走,还有新的棉被,床单枕套,苇席等等,东西越来越多,很让翠儿发愁。顾小七让翠儿自己忙着,他去山里挖了两棵柏树,栽种在坟前,然后去周石匠那催工,免不了给他抡抡锤子。到了正月十二,石碑终于打好了,足足千余斤。顾小七叫了几个汉子帮忙,张家兄弟当然也来了,把石碑抬到坟墓去立起来。青色的石碑显得更肃穆,石碑的中间打磨的很光滑,字用的是楷书,刻的非常工整:慈父田氏讳铁柱之墓,落款是田翠、顾小七。顾小七这名字是年后要求加上去的,这也算是明确告诉村民顾小七是翠儿的丈夫了。翠儿跟顾小七就在坟前烧了纸钱,点了香烛,拜了几拜,说了些两人的事,翠儿自然又哭了一场。
临走的前晚,东西都收拾好了,足足二十几筐。顾小七显然没想到翠儿准备了那么多东西,不过他也不忍拂了翠儿的意,因此又求到张老伯家,多撑了一条船送他们去了桃林镇。在桃林镇码头正好碰到年前捎货回来那个船老大,这次花了两个元气石,租了半个货舱一起送回东湖舵。
本来打算先住客栈,但他们东西多,至少也要住两间房,一听到房钱一天就要三百,翠儿就很心疼。顾小七也觉得有些不便,张家兄弟自告奋勇,帮他们找了一个小院落,有三间正房带着家具,屋外有围墙,一个小院子里面打了一口井,还栽了一棵桃树。房主要价一个元气石一月,顾小七谈好一年十个元气石。翠儿不知道元气石的价格,满心欢喜的打量着新家,她寻思着三间正房一间用来做起居,吃饭喝茶招待客人,其余两间卧房一人一间。除了正房,还有几间杂屋:一间柴房,一间伙房,一间浴房,一间厕所。顾小七按翠儿的要求把东西一样样都搬进屋里,翠儿则打扫铺床,布匹衣服被子自然是搬到卧室里,粮食鱼干都搬进伙房里,伙房里还有一小捆柴,只是没有锅碗瓢盆、盐油酱醋,开不了火,两人就胡乱吃了点点心睡下。
翠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很兴奋,来东湖舵的第一天真是梦幻般的美好。房子虽然没有七叔公家的大,但都是条青砖砌筑的,石缝里都是糯米砂浆,砖缝整齐漂亮。门窗都是木头做的,上面打着桐油,木纹一圈圈荡开了去,像小船行过的湖面。窗户很大,上面还贴着窗花,打开窗子,屋里就亮堂堂的,关上门窗,屋子里不生火也很暖和。每个房间里都有木头做的桌椅,光滑的很,卧室里还有挂衣架、床和柜子,甚至还有带镜子的梳妆台。木头做的床很大,睡两个人应该一点也不会挤着,床跟柜子都刷了红漆,上面还画着花草凤凰,很是漂亮,七叔公家里只怕都没有呢。盖着新棉被,睡的新床,翠儿想着想着就美美的睡了。
元宵节到了,顾小七提了些茶叶点心给黄老大贺了节,说了一些家长里短跟开工的安排,就告辞了。然后将剩下三颗元气石都换回成银钱,回家交给了翠儿。翠儿昨晚想了一夜,她要买的东西很多,顾小七有心让她开心些,便说慢慢来,不在这一天,只买了开火用的东西,做了元宵,二人便去街上看热闹了。东湖舵的元宵节是很热闹的,不但有二三十只狮子,还有十几套龙灯,从早到晚就在各条街道上舞动,看热闹的如果觉得好,便丢一些赏钱到筐里。到了晚上,居民们就会打出精心制作的花灯来,花鸟虫鱼、美人异兽都有,抬着在街上游动。舵主跟几个大把头还会赶来评比龙灯、狮子、花灯的名次,名次高的可以得到彩头。码头往东去二里地,广场上的杂技表演了,踩高跷、抛瓷碗、跳火圈、叠罗汉等等,吸引着无数人的观看,翠儿更是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再往前走,场面更是热闹,让人面红耳赤的歌声中,花枝招展的青楼的女子穿着薄薄的丝衣跳舞,身姿若隐若现,看得人围得水泄不通。翠儿看了臊得慌,拉着顾小七就跑。逛到戌时,两人来到书院前,这里挂着许多灯谜,才子佳人、文人墨客悠然自在在猜灯谜,猜中了还可以赢些果子蜜饯、糕点饼干回去。翠儿未曾读书,因此颇为怯场,顾小七见到一条有意思的灯谜,便念给翠儿听:“弯弯曲曲一座楼,姑娘梳的盘龙头,踱着慢步出门来,还把团扇半遮头。”翠儿想了想,便问,是湖螺吗?顾小七便取下灯谜,到老先生那里去,写了个螺字,便得了一块千层酥,翠儿超开心,一路小口小口的咬着,还喂顾小七吃了两口。回家后吃了元宵,便各自睡了。
顾小七已经许久都没睡那么沉,他现在内心开始平和起来,眼神种的忧郁之色也是越来越少。第二天天蒙蒙亮,他起床了,这是十几年养成的习惯,睡得再晚也是如此。今天是开工第一天,白目鲛现在还在飞虎湖里,他今天只需去参加开工典礼,到傍晚才会象征性的杀一条鱼,祭祀下黑龙王,旁的是没什么事做的。他走出房门,就听到伙房里传来火折打火的啪啪声,然后就是柴火烧着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看来翠儿起的比他早。顾小七悄悄的走了过去,翠儿已经切好了菜,新的伙房有两个灶台,另外一个已经热气腾腾,有馒头的香味传来。翠儿看到顾小七,忙站了起来,道:“顾大哥,你起床了。”顾小七心里一暖,张开双臂抱着翠儿,轻轻吻在额头上。翠儿伸着双臂道:“顾大哥,别,我手上有炭灰呢。”顾小七并不理会,又亲了亲翠儿的眼睛、鼻子、脸颊,最后在嘴唇上停留了一阵才松开。翠儿这才逃出顾小七的怀里,嗔道:“先去洗洗吧,我给你倒水。”顾小七制止了她,自己去打水洗涮。
开工以后,顾小七就发现情况不一样了,黄老大制作了几个装了铁轮的铁架,安排两个人专门拉鱼,张家兄弟有只能去片鱼了,而顾小七的工钱也砍掉了一半,一条鱼五十钱。张家兄弟气愤不已,顾小七也颇有怨言,但他目前也没本事找到挣得更多的工,码头看船也没去了,家里什么都要用钱,只能忍了下来。好在他现在手劲越来越巧,力量也越来越大,一天挖五六十条白目鲛,轻松的很。而且不用管拉鱼的事了,也不需清理场地,往往不到申时就能回家,回家后听着翠儿说起今天买了些什么,看到了什么,说说情话,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西隅了。
翠儿到了东湖舵,刚开始时很兴奋也很开心,每天做饭洗衣,然后就看看家里还缺点什么,上街买回来布置好,什么烛台、门帘、纱帐、茶具等等,都比桃林镇便宜的多,可有些东西就比桃林镇贵很多了,连柴禾都要钱买,都是大木头劈好的,送到家里来,一担就是五十钱。过了几天,家里已经被打理的很周全了,翠儿也就天天洗衣做饭,打扫屋子,顾小七上工了,就坐门口等他回来,就觉得闲得慌。到了月底,发了工钱,黄老大上年扣的钱也一并发了,顾小七换成了十颗元气石随身带着,其他三万多钱都交给了翠儿。翠儿看着这么多钱,也很开心,但想起这个月花出去的钱,就觉得自己挺废物的,只知道花钱,却帮不上顾大哥什么忙,这么一想心里便开始忧郁起来。后来看见有作坊里找帮工人洗衣做饭的女工,一天能挣一百钱,翠儿就跟顾小七商量,顾小七却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