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小的车驾擦肩而过后,阮郎勒转马头,一路紧跟不舍。南国钱塘,“少年英勇,文士潇洒”,正在春心荡漾年华的小小,在回头的刹那,在众多的追随者中,一眼就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英俊少年,见他眉目清秀,神情飞扬,阳光一样明媚的目光一直笼罩在自己的周围,更有盈盈笑意,缓缓在眼眸里绽放,波光潋滟。这是谁家年少恁风流,宛如一曲天籁,一树红梅,毫无预兆地猝然来到了她的生命里,并恰恰暗合了她内心深处最本质的秉性和向往。她的眼里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和雀跃,那颗似乎仍在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爱的潮水汹涌而至,小小不禁心花怒放。
对于小小和阮郎的这次相遇,韦庄有一首著名的词《思帝乡》可以表达: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是很多人都喜欢的一首词。它以极其平实的语言,将一位正处花样年华的少女偶遇心上人那番百转千回的曼妙情愫,刻画得淋漓尽致,也最能表达当日小小和阮郎的初次邂逅的怦动心情。他春山浅笑,她明眸善睐;他马蹄哒哒落下梅花无数,她彩旗烈烈引来蝶舞翩飞。此番景象,完全媲美林徽因的那首《人间四月天》:“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诗中看似字字句句是写春天的繁华明媚,实则是更多的儿女情怀。那种初次相逢便一见钟情的倾心,必定甜蜜而温暖,芳醇而醉人。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自古英雄伴美人,才子遇佳人。小小和阮郎的这次邂逅以及他们此后的际遇,我们自然要着墨渲染,浓妆重彩。宛如一匹上好的绸缎,触手绵软滑腻,在光照下熠熠生辉,色泽明丽,摇曳多姿。无论经过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在历史的长河,它的光辉永远不会磨灭。
相遇之际,两个人的车马即将错过,和阮郎心有灵犀的小小,表现出了无限的洒脱和胆魄。这种洒脱和胆魄,绝不是媚俗,也不是放浪,而是一种真性情,真自我的本质流露。令几千年后的我们依然感到赧颜和寒碜。面对追逐她的佳公子,她毫不犹豫地婉转莺语:
燕引莺招柳夹道,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这首诗十分直爽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并大胆地表露了她的心意和期待。俺不是青楼人家,只不过不愿意春闺寂寞,虚度锦瑟年华,欢迎名流雅士前来吟诗赋曲。一个弱女子,光天化日之下,面对众多王孙公子,明确地表露心迹,莫说是在南齐那个朝代,既便是在思想开放,文化多元的今天,也鲜有耳闻。小小把心里藏着的爱毫不掩饰地说出来,没有丝毫忸怩和做作。其洒脱不羁的性情与不同流俗的见识,像一股暗流,千百年来,一直震撼着人心。
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古人的恋爱方式,是以才识,智慧的巧妙构设为基础,而绝不是依靠金钱和耍小把戏的鸡鸣狗盗,与我们现在的小男生、小女生,动不动就是999朵玫瑰、巧克力,更有传闻某某校园的学生用宿舍楼的灯光拼凑出心字等相比,简直就是判若云泥。
从来公子多情。这个阮郁,自然也不例外。不期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心有灵犀。临去又吟出相邀之语,那阮郎心如猫抓,那里还按捺得住?忙不迭地访问,最后得知“此伎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她慕她,但她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这阮公子便虎视眈眈,跃跃欲试。
“凭郎暂驻青骢马,此是钱塘苏小家。”苏小小说她家住在“西泠”(也说西陵),这个“西泠”究竟在什么地方?当时所谓的西泠,据史料考证,就是后来的“江干”,俗称江头,也就是今天的西霞岭麓到孤山之间的钱江大桥附近。这是一处风景如画的渡口,古人诗画中的所谓“西村唤渡处”、“船向西泠佳处寻”,指的都是这里。
据一些野史笔记所载,苏小小先世曾为东晋朝廷官宦,晋亡后举家流落到钱塘,并很快成为当地的富商。但等到小小十五岁时,父母就相继谢世,苏小小失去了依靠,于是便变卖了家产,带着乳母贾姨移居到城西的西泠桥畔。聪明灵慧,出身书香门第的苏小小自小能书善诗,才华横溢,小小在年幼时就写出“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的诗句她的窗侧挂着的楹联:“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就是小小的手书。即使今天看来,此联也是闲淡,恢弘,非一般女儿手笔。移居西泠之后,小小更是游山玩水,品诗赏荷,素有“诗伎”之名,钱塘的官商名流、雅士骚客均慕名前往,造访小小。当时盛况,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据说,当时造访小小的客人,都要先经过贾姨的筛选。凡年少而有文采卓绝者方可入门拜见,其他愚顽不化、俗不可耐的人,即使掷以千金,也被婉言谢绝。如此以来,小小名动苏杭,无论官商名流,贩夫走卒,无不以能与小小对坐清谈为荣。
阮郁能不经过贾姨的筛选,而直接登堂入室,很类似于我们今天的特招。不过,我们今天的特招,很多是变了味的,当时的阮郎,可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少年英俊,风流倜傥,一下子就中了苏美人的意。小小和阮郁两情相悦,我们可以从下面这首小小写给阮郁的“同心歌”中窥见一斑:
妾乘油壁车,朗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不分钱塘苏小小,引郎松下结同心(孟蜀牛峤)”。痴情的苏小小在西子湖畔结识了当朝相国的公子阮郁,苏小小对这种爱情很向往,也有几分担心。面对跪倒在自己脚下的阮郎,口口声声的海誓山盟:“松柏作证,阮郁愿与小小同生死。”小小激动了,小小答应了,她轻声吟出了上面这首诗。
诗句写得清淡直白,却又是那样骄傲,那样奔放,仿佛可以触摸到当日的女儿态。前面两句是当日邂逅的景象,气势恢弘,画面感十足。我乘着油壁车,你骑着青骢马,四目相对的刹那,你我的缘分就种下了。后面两句是两人的心志表白,我爱你一千年不变,你爱我直到海枯石烂,什么来作证呢?就是那西泠的松柏。我们的同心结,将在那西泠的松柏下永生永世。当然,这诗未必就是苏小小所作,也许是后人的依境臆造。我们没有必要去刻意追究,但关于小小的传说和典故却源于此。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年轻的女子能够仗恃着曼妙年华,绝色青春轻轻巧巧结就同心,必定是有着十二分的爱,还有十二分的胆魄。出没于王孙公子之间,迎送于风月之下,人间冷暖,门第悬殊,小小自然是深谙个味。小小对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爱情很在乎,她全身心地投入,可是,她依然没有把握。直到后来阮郁情变,小小和阮郁在断桥相会,阮郁唯唯诺诺地答应要纳小小为妾,小小悲愤地说:“这里可没有什么松柏可以为你作证。”负心至此,纵有松柏满山,又能奈何?
小小的这首《同心歌》道出了对爱情的渴望,也道出了对爱情的担忧。几千年后,当我们漫步西湖之滨,轻轻吟唱起这首《同心歌》的时候,漫天的歌声和烟花都被那时光之弦轻挑细抹,淡然出尘,渐然生香,饮一口,就醉了,仿佛自己就是当年那个骑着青骢马的翩翩少年。只是“桃花流水沓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六朝的金粉和香车不知何处去,唯有幽幽笙歌画舫,在西子湖畔细雨微燕的一帘薄暮里追忆往事……
史料记载,小小和阮郎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朝朝暮暮,双双卿卿我我。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每天不是在画舫中对饮倾谈,赏玩湖中旖旎风光;就是一个乘坐油壁车,一个骑着青骢马,同去远山近峦赏梅观荷。一个是风流才子,玉树临风;一个是绝世佳人,才情横溢。两个人就像是一对幸福的乳燕,翩飞在西湖之滨,山水之泽,羡煞了钱塘的名流雅士。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常言道,胜景不长,良辰难再。这阮府打听到阮公子在钱塘的所作所为,阮道不尽勃然大怒:堂堂宰相之子娶了歌伎,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尽管小小玉洁冰清,孤傲不群,但在阮道眼里,她终究是个“诗伎”、“歌伎”。阮道匆匆写了一信,连夜发往杭州。无非就是父亲病重不起,请速速归宁,云云。小小平日就常常劝诫阮郎要以功名为重,不可沉溺酒色,见信就急忙打点行装,催阮郁早早回家探亲。阮郁赶回家中,见父亲安然无恙,方知中了父亲诡计,不由得更加思念小小。但阮府管教森严,无由脱身。后阮母又以功名相劝,并为之娶妻纳妾,却不知公子早已和小小拜过天地之事。科举功名,娇妻纳美妾,天长日久,这阮郎也就渐渐将小小抛到九霄云外。
女为悦己者容,小小自阮郁去后,“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整日足不出户,左等右盼,望眼欲穿,可始终不见阮郁的消息,只以吟诗苦坐解闷:“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不过数月,便已花容憔悴,弱质扶风。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这阕《黄金缕》把人与物、情与景融为一体。上片写梅雨时节的景色。下片写当时相聚的情景,抒写对远别情人刻骨的相思。全词轻柔婉约,含蓄蕴藉,抒情细腻,描景清丽。该诗作者有两个版本:一个认为作者就是小小;另一个倾向于秦观(少游)。“薛砺若《宋词通论》:少章词颇能继其兄家风,俨然成了一个嫡传的秦派词学。他的《黄金缕》一阕,尤凄艳婉细,传诵人口。”作者是谁,我们不必再去考究,“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我们只需知道该词就是小小回忆当时欢愉,思念阮郎之作,寄寓了女主人公孤独的情怀和内心的无限凄苦。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没有阮郎在身边的小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性情也变得更为冷峻孤傲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了与阮郎的一见倾心和一别如云,小小还能与谁倾情相悦呢?尽管西泠的车马依然是朝夕填门,俊雅少年,一样车载斗量,但小小对此视而不见。她整日闭门不出,即使有高人雅士往来,也仅限于品茗清谈。偶尔开心的时候,也会乘上油壁车,或者直接徒步,在西湖孤山之间遣散愁绪。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鲍仁就是小小在这个时候遇到的。在小小十九岁的短暂年华里,鲍仁可以算得上是与小小情趣和才思有交集的第二个男子。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当时的鲍仁正在落魄之中。杜牧这首很有名的《遣怀》,或许多少可以形容当时鲍公的景况和心情,抑郁不得志,只有自我嘲讽。据《苕溪渔隐丛话》载:南宋人胡仔读杜牧《遣怀》诗后疑诗中所载事必有所本,便阅《芝田录》得文字如下,“牛奇章(僧孺)帅维扬(扬州),牧之(杜牧)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闻之,以街子(街卒)数辈潜随牧之,以防不虞。后牧之以拾遗召,临别,公以纵逸为戒。牧之始犹讳之,公命取一箧,皆是街子辈报贴,云杜书记平善。乃大感服。”当时的杜牧在仕途上已经有所建树,并因贵人提携而青云直上。此时的鲍公依然是潦倒书生,穷困落魄。不过,有幸的是,鲍仁也遇到了从此改变他一生命运的贵人,也是他人生第一个真正的伯乐——小小。
苏小小年纪虽小,却阅人已多,面对眼前这位落魄书生,她一眼识出璞玉,料定其必然大有前途,小小下决心资助他。于是不避嫌疑地说:“妾见君丰仪,必非久居人下的人,愿倾囊相助,公子他日必大魁于天下。”小小将贵重首饰,古玩字画,一并变卖,给鲍仁打点了行装。随后又备酒置席,为鲍仁饯行,“妾既邀鲍先生到此,本当扫榻,亲荐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况先生堂堂国士,志不在于女儿,日后必将大成。”
鲍仁起初有些不能相信,可看到小小将盘缠交给自己的时候,鲍仁对此感激涕零,频频叩谢,“千秋高义,反在闺帏,芳卿之情,铭记在心!待我有成之日,必来叩谢恩人。” 说罢,竟行。非亲非故,不过一面之交,倾其所出,慷慨相赠,如小小者,古往今来,能有几人?果然,这位鲍公子不负小小所望,日后果然金榜题名,官至刺史。只是等到他专门赶到西泠桥畔答谢小小的时候,已是阴阳两隔,英雄扼腕,此是后话。
再说有上江观察使孟浪者,自恃年少多才,闻得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虚传,不信风尘之中果有此人,恰因公事来到钱塘,便在湖滨酒楼备下酒席,差人前往苏家请苏小小来见。这孟浪自恃当道官,差夫歌女闻呼,必然立至。谁知小小对此等官宦浪子极为不屑,端起了架势不肯应邀,一拖再拖。几次三番,最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来到酒楼。如今世上即使一个小小处长,甚至科长一来,哪个不是屁颠屁颠地谄媚笑迎?人家这孟爷可是个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你个小小歌伎,居然不给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