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八根木条组成的不及一米高的栅栏,分隔出两个世界。我和十几位同病相怜者在里面,白衣白裤,脸黄憔悴;医生、护士、工务员在外面,口罩、手套护卫着安全。那位从新疆回来的临时工工务员指着马路对面的黑铁门说得有趣:
“那是看守所,知道吗?他们呢,名声不好,你们呢,身体不好。哪样更糟?我看一样的。”
初时觉得他挺幽默,时间一长,竟颇同意他的深刻感受力。
两个月前的一天上午,我在单位全体会议上念一个文件,几十双眼睛望着。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女人老起来真快,你看她,跟前一阵没法比了。”
“是她衣服的颜色不好还是怎么回事?怎么她的脸发黑?”
……
无须说,我听见了。
我觉得累,弯着的手臂一个劲地酸疼,胃也疼,腹部胀气,无精打采。入冬以来,连续伤风感冒不下十次,这是本人历史上没有过的。好几天不想吃饭,星期天早晨不想起来,小妹掀开我的被窝,大嚷“妈妈,你懒惰!”可我一到下午又不可抑制地想“懒惰”,任凭她用小手指捏我的鼻孔,用小手掌揉我的面颊。我这是怎么啦?
窃窃私语漫延开来。有人严肃地指出我应该停下念那个文件,并且拿来了一面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灰黄的脸,还有几乎全是黄色的眼白。
于是我到医院去。
内科医生翻起我的眼皮,竟然从座位上直跳起来,“这样典型的黄疸肝炎症状,怎么还到处跑?为什么不去看传染病科?”
一把饱含着消毒药水的小拖把随即举到我面前。
我惶惑地站着。
我想我可以睡好几天而不被小妹说“懒惰”了。我想我可以摆脱一下那叫人觉得像穿上了红舞鞋一样的感觉了。我想我可不能回家,那会传染给她……
住院竟也这样难。到处托人,找关系。最终得以在一幢传染病大楼里觅到一张病床,已经是大年初一中午了。
我提着脸盆、网兜立即前往。不曾想这便开始了与小妹她有生以来最长久的分离。
我心满意足地在雪白的床上躺了两天。外面的一切都隔离开了。这里的生活是这样单纯而有规律,手臂上吊着的盐水,一滴一滴也是那么纯净透明。全当疗养度假吧,我向来壮健,不生病也从不知害怕病,这几年到处奔波忙碌,还不曾有过这样的清静和闲适。
可是第三天起,心境就不那么泰然了。
先是白天并不给你很多自由,不允许不停地看书。吃过午饭都要睡觉,天一黑又一律熄灯;再是入夜难以入眠(多半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辗转反侧,听隔壁重症病房不停地传出阵阵呻唤,痛苦凄凉,每隔几日,还会抬出一个,方始明白,这里并不是好去处。
我可以无休无止地东想西想。我突然发现了一个过去不曾想到却很明白的道理,对于整个社会,对于我往往视为神圣的所从事的事业,不论我怎样,其实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地球照样运转,事业照常前进。唯独对于家人尤其是小妹,心理的倾斜已是显而易见的了。他们为我去办各种手续,为我担忧,每天为我准备有营养的菜。弟媳不经意地谈起,小妹在外婆处,半夜醒来,嚎啕大哭,怎么也劝不住,伤心至极。问她怎么啦却无论如何也不说。
于是我心潮澎湃起来。说来奇怪,女儿放“全托”,平时也只是一周见一次面,还老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如今身陷病房,占据我整个思想空间的,竟都是她。我想见见她。
每周一次的探望,总是丈夫来。七八个人隔着栅栏说话,交错着,拘束着。外面的人是怎么站也不妥帖的,人挤,又得当心着别碰着哪里——传染病区,不定哪儿就附着什么病菌或病毒。我几次想说,你下次带小妹来,见这般情景,又咽了下去。
但我实在想她,想极了。因我而连累了她。幼儿园规定在发现我患肝炎后的四十天内,她也必须隔离。她觉得委屈,早就练得什么都不在乎的气概没了,时不时嘤嘤哭泣。她还什么也闹不明白,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严重的事。别人能不能跟她讲清楚呢?
我在医院的长廊里徘徊,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一刺一刺的微微疼痛,却会使精神振作些。病房里暖气烧得很热,似乎更烘托同病相怜的气氛。
传染病房的四周是空旷而寂寞的。不是为了卸不下的责任或是心心相印的牵挂,谁都离这儿远远的,没有人会愿意来这里闲逛。
那么小妹呢?她是不是也如我这般思念着、忧虑着呢?
曾经有几次,我见她因为短暂的分离而惊慌了。
第一次,是因为一个港澳幼教工作代表团来上海访问,要参观小妹所在的幼儿园,我陪着去。一个幼儿园,几百名小朋友,这样走马观花似的参观,我想未必会引起刚进小班的小妹的注意,何况参观计划内只有大班,据我知道,只可能从她所在的教室的门口走廊上过一下。然而我是低估了这“过一下”。就在那一瞬间,当我情不自禁扭头,希望从开着的教室门里看见她时,一个小小的人儿从小椅子上站了起来,独自往门口跑来——“妈妈——妈妈——”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我自然也在自然而然中抱起了她。她骄傲地向大家笑,以为可以回家了。
我把她抱回座位,逃一样离开时,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当代表团一行走下楼梯,欲走出幼儿园时,小妹从二楼的教室里冲到阳台上,两只小手从铁栏杆当中的空档伸出来,大叫“妈妈”。所有的人又都一齐停下,任我怎样向她解释,她只是拼命绝望地哭叫……
最终我在小妹老师的一再示意下离开的那天,我一遍又一遍地后悔着:不该来的,不该引出这样的哭叫来的。
另一次,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一个所有的爸爸妈妈都愿意带孩子到公园去,所有的孩子也都希望跟爸爸妈妈上公园去的星期天。我们俩欢欢喜喜地出门,走了大约两站路,快到公园时,在一个拐角处的商店里买冷饮。人太多,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待我终于拿着两块冰砖挤出人堆的时候,小妹不见了。我绕着周围看了一遭,仍不见。我急了,额上沁出了汗。她会不会被人拐走?会不会自己乱跑着找我去了?车流如梭,她该不会出事吧?心房像击鼓一样激烈地撞击着。
我张惶地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不远处小妹正低着头在慢慢走着。我几乎扑了过去,却听她正惊惶而小声地反复唤着:“妈妈——妈妈——”看见我,她竟闪着泪汪汪的双眼,笑了。
那场虚惊让我们一整天都手拉手,再不敢松开了。
再有一次,是她发觉我又要出差了,正帮着我理这理那,把所有我要带的衣物一件件捏成团团,塞进旅行包里。她已经有了“出差”的概念,不像以前那样疑疑惑惑地总问,出差就是买菜菜吧?
妈妈你要不要带篮子呢?她知道我会有相当一段时间不在家,悄悄在我衣袋里塞进她的折纸、图画,莫非她已懂得睹物思人?
忽然,小妹丢下手里的东西,紧紧抱住我的腰,“妈妈,我不要你走,我喜欢你”。
我和丈夫都愣住了。这种凝重的情绪,这样理智的,似乎是经过深思的话语,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早了些呢。她的认真,一下子使我们都觉得很不是滋味。
孩子总要长大,情感也应多有磨砺。但我总希望这过程平缓些、自在些,这于我于她都会好受很多。
“三八”节的中午,我从工务员手中接过家里送来的网兜,除了各种吃的,还有几张叠得小小的纸,打开,我惊喜得叫了起来。
“妈妈好!”三个稚拙的字,歪七竖八地填满一张。她还不会写字,但这一定是她写的,丈夫会教她。还有一张,方的太阳,歪斜着的房子和烟囱,如小鸡似的鸟在太阳边上飞……大红大绿涂得满满的。
是的,这就是我的女儿,愣头愣脑,不修边幅,从来没有耐心,难为她,画了一张又一张。我端详着,想象着她常常有点黏乎乎的小手,如何捏着笔,在自己家或是外婆家或是奶奶家一点一点地画。这是为我画的!我的因隔离而十倍、百倍膨胀泛滥的思绪因此而得到抚慰。
“妈妈好!”这被无数个孩子说过无数遍的话,却依然能那般沉沉地温暖母亲的心。实在,因为太忙,我是很不尽责的。比起别的母亲,我有更多的歉疚,但我很少解释。人生难求完美,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比比皆是,小妹总要懂得这些,为她的将来。
我把那几张花花绿绿的叠得很小的纸片压在枕下,我盼望着早日痊愈,早日出院。到那时,我要轻轻松松地告诉小妹,妈妈不讲卫生,所以生病了;因为要传染,所以要隔离。小妹要讲卫生,因为隔离了就不能跟小朋友玩了。我会把跟小妹的“疯玩”排上议事日程。哦,那耳鬓厮磨的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