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展顺着柴盛的视线也望了过去,只见那个让他恨得心头发痒的浑小子,赫然立于自己的庭院内。
司马展而今四十有六,从未像前日那般在大庭广众之下遭人如此狎语颠詈。他自知貌丑,除却眉根上两痣长的也是颧尖额窄,登不了大雅之堂,有术士就在其年少时说过他面相大凶。如今竟是一语成谶,他虽富甲一方,可夫人难产,子女早夭,纵然腰缠万贯,亦是孤苦伶仃。心中自然十分介意他人戳其丑处,揭其伤疤。若是换作寻常,早已叫人将其活活掌掴至死。
可今日,那小子作为燕王派来的人,心中纵然有千般恩怨也要先放一旁,即当作是打狗看主人。倒是旁边的柴盛,和那小子看着好似不对付。心思一转,故作热情道:“哈哈哈,真是不打不相识啊,罪过罪过,那日得罪之处还望这位小大人多多见谅。大人高手风范,在平辽城实乃罕见,幸甚幸甚!”
“高手?凭他?”柴盛不屑道,“司马公莫说风凉话,待俺跟他比划一阵,叫大伙知晓他有多怂。”说罢,柴盛摩拳擦掌就向叶参商走去。
叶参商一阵白眼,当然他并不觉得柴盛如此不经挑唆,这厮根本不需要挑唆也是要拿自己开涮的。不用犹豫,撒腿就跑,直看得那二人愣在原地。
而柴盛今日铁了心要教训叶参商,岂能容他就这般跑了。回过神后,柴盛蓦地纵身掠去。参天五行根骨、气血、真息、身法、体魄,主修根骨体魄双行的他,根骨参天尊量已达四十,体魄参天体量亦是四十,参天五行之中任一行对应的参天量达四十即入了了境,而柴盛则是难得的双行入境。
双了了境的柴盛,修为自是心中了了,了然于胸。根骨有破釜之坚,体魄有抬岩之力,若是入行伍,也是上等的勇士。
这般勇夫,毫无修为的叶参商当然不可能正面与之为敌。闪转腾挪轩亭阁楼,纵跃横跨石墩芳丛,硬是把这姹紫嫣红的司马府园林,变成了孩童戏耍打闹的杂草堆。直看得司马展提心吊胆,老脸抽搐。
奈何柴盛主修的不是身法,纵然筋骨膂力出众,竟一时也追不上叶参商。反倒激的他愈来愈发狠。
“啪嗒!”柴盛一个不留心,踩烂了一株小黄花。而司马展的脸上顿时乌云密布,这可是茶族皇后——金茶花啊!是他从司州特意花了五十金托人寻了一个月才得来的,为此还聘了个宫廷出身的养花手艺人特意精心照养。
“哐当!”柴盛又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收不住腿推碎了一个瓦缸。
司马展悚然,终于顾不得脸面,开始立马叫停,那可是不久前一位京都的风水大师给他亲定的祥泰缸,寓意平安。今年他感觉命中犯凶,常常半夜惊醒,因此专诚找了名大师替他详细推演。大师为他破解,特意给他宅子置了口大水缸,并告诫于他不能有损否则凶险难测,为此他还花了五百金。
但以面子最大的柴盛看叶参商已是体力不支脚步漂浮,怎能就此收手。追到大门处,眼看叶参商无路可走,可偏偏此时,大门骤然打开,这小子就这般溜了出去,直气得柴盛跺脚捶胸,就此作罢。谁让殿下偏偏命其寸步不离司马展,无故不得踏出司马府。
司马府门外,停了辆质朴无华的马车。门丁恭恭敬敬地敞开了平日里只开一扇的两道府门。此时,门内却唐突冒失地窜出一少年来。
马车夫见状即刻甩鞭砸地,顿时惊若天雷!
叶参商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后面那厮没跟来,脚步刚刚缓了下来,即被突如其来的炸响,震得双耳轰鸣,身子跟着摇摆。回过头,更是愣神,这有如晴天霹雳般的声响居然出自眼前这名纤瘦身影之手。
马车夫是名年轻女子。
绀发青丝里云鬓微怒,修眉杏眼中星眸轻嗔。
一身戎装,巾帼傲视须眉,两柄长刀,英气袭逐百里。
不觉间,微微失神的叶参商胸口处突然被抵着一把刀鞘。那名女子冷冷问道:“新来的家丁?”
叶参商摇头,老实了下来,退后了两步。
“既然不是新来的,当守着点规矩,冒冒失失,成何体统,快点回府。”女子斥责道。然后收回刀鞘,娴熟地挥舞两圈悬于细腰之间。
叶参商依旧立在那,正进退两难之际,司马展躬身率众家丁迎来,下人分开左右。司马展低头小步迎候在马车边上道:“小姐远道而来,奴司马展接驾来迟,万望恕罪!”
过了片刻,马车内依旧还未有答复,而司马展看向马车旁的戎装女子道:“百里姑姑,小姐还未睡醒?”
被叫作百里姑姑的戎装女子只是嗯了一句,一手持刀,一手叉腰,岿然不动。叫她姑姑并不是她岁长,而是作为小姐的贴身侍女兼护卫,司马家的下人们都是以姑姑尊称,司马展虽是位高也不敢僭越。可戎装女子却对这称呼不是很喜,皱了皱眉头,撇过头去。
司马展悻悻退了下去,恭候继续守在一旁。
其他人等也俱习以为常,司马家小姐嗜睡,整个司马家都知晓,司马家主更是下令,无事不得搅扰自己掌上明珠的休眠。众人就如是静静候着小姐醒来。
转眼半个时辰,马车窗牖天青色帘子里疏影横斜,传来了少女珠圆玉润的声音——“老管家,梦落又让大家等久了。”
娓娓动听,有如飞泉鸣玉,又似莺舌百啭。
叶参商暗道,有声如此,何必丝竹。
心有余音绕不停,目无流视遇佳人。
柔荑抚帘幄,轻稳走下一位天青软烟罗仙女,步摇拢鬟,华胜簪丝。
两弯娥眉弯娥月,一剪秋瞳剪秋水。
丹唇轻启皓玉齿,两靥未怡花先开。
风髻雾鬓,顾盼神飞;徽仪妙态,步步生莲。
恍惚间从画中走来,一刹那又飘然而去。叶参商失神地望着这位应是叫作司马梦落的女子从身旁擦肩而过,宛似一阵清风带起幽兰凝香。
正忘我之时,脚上传来一阵巨痛,司马梦落身后那名寸步不离的戎装女子怒瞪着杏眼,低声道:“无礼家丁!再看就抠瞎了你的狗眼。”
被戎装女子狠踩一脚的叶参商疼得咬紧牙关,把刚想辩驳的话也都咬在了嘴里。
司马展弯腰在前引路,家奴们则围在司马梦落身后。虽说这府邸是司马展所居,可也是司马家家主念往日情义,看在他做了二十年管家的份上赏赐赠予的,就连司马这姓氏也是家主念其劳苦功高再赐的。换作平常,家丁们必是以他为首,但司马家正主到来,这主次不用分说,明显一目了然。
“燕王到——”
司马梦落前脚刚进司马府,后脚燕王就驾到。
在司马梦落的点头下,司马家的奴仆们反应得当,有条不紊地错落立于府内,得见燕王即行礼参拜。
“哈哈哈哈,听闻司马姑娘从青州不远前来本王治所,荣幸之至,特来于此看望,顺问令尊别来无恙?”燕王大步流星,驾轻就熟地穿过司马府错综复杂的曲径回廊。
“谢燕王惦记,家父康健。”司马梦落缓缓恭礼道。仪静体闲。看得燕王心猿意马,连连称道免礼免礼。
司马家的家奴们都知晓,自从偶见司马梦落后,每回小姐来幽州的司马府,燕王都会携带各类奇珍异宝前来探望。虽不曾明说,但燕王对小姐的爱慕之情已是人尽皆知。
司马展眉开眼笑,他在幽州风生水起,离不开燕王提携。燕王爱慕小姐,他定是百般愿意撮合。设宴于大堂之上,桌案左右摆开,安排小姐与燕王对坐上首。而自己则坐于小姐下首,和燕王下首的柴盛对坐。叶参商则是在柴盛下首,对坐那位戎装女子。参与宴席共六人,一来为司马小姐接风,二来款谢燕王相助之恩。
款宴尽是珍馐美味,可叶参商却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对面那位司马府上下称之为百里姑姑的年轻女子时不时地用寒眸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她眼中,叶参商定是与历代那些假扮家丁的登徒浪子毫无二致。
而不敢与其对视的叶参商索性闭上了双眼,当作是眼不见为净。
飞觥献斝过后,已经饱食的戎装女子起身离席便守在堂外,燕王似是早已习惯其我行我素的风格,并无二话。然后即一一介绍柴盛与叶参商,说到柴盛,司马展自是曲意奉迎,然后提到叶参商,却鸦雀无声。引得燕王饶有兴致地问道:“司马公,可对这小子不满意?但说无妨。”
“不敢不敢。”司马展在见到燕王后难得露出一脸严肃道。
燕王见司马展如此要说不说,又看向柴盛。
柴盛酒意上头,目露戾色答道:“这小子蛮横惯了,刚来司马公这儿,就踩坏了花,砸烂了缸。”
“司马公可有此事?”燕王立刻面有愠容问道。
“这......这......”
司马展吞吞吐吐之间,燕王又揽来继续道:“司马公不必偏袒,刚本王在中庭也看到了那顶破碎了的瓦缸,想来柴盛所说不会差到哪去。叶参商!......”
燕王扭头看向席末的叶参商,勃然大怒。只见这小子居然正在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