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绯桃树下,师夜光一怔,这声音似乎只有他听得到,虚空里突然出现一圈一圈的涟漪,明光刚转过头来,涟漪中便伸出两只纤长的手,一只手抓住了师夜光的手、另一只手揽住了师夜光的腰,将他一把往后移了开去,神奇的是,这一拽一拉便让他与明光之间隔了有十几步之遥。
“阿颜”,师夜光边往后退边转头看去,转头那一瞬间只看到身周的一切如同一副水墨画被浸染一般迅速糅合在一起、被一只大笔慢慢抹去;待身侧颜达熟悉的身影都从那一汪涟漪中走出来时,机律峰幻境早已淡去无痕,师夜光四顾一看,原来那机律峰无名观绯桃树竟犹如一幅环绕在身周的画卷,这一整幅画被抹去之后,他方才看分明,此时他们身在“无名观”。
“阿颜,你没事吧”,虽然单听颜达那镇定自若的声音便知道他肯定比自己好一百倍,可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颜达转过头来抿嘴笑了笑、朝他点点头,又立刻转过头去冷冷地盯着明光,那种寒意甚至让师夜光都觉得有点冷。
“师父,到我身后来”,颜达边说边用一只手挡在师夜光身前,双眼仍是紧紧盯着明光,而明光似是有点意外,愣了一下。
趁这空档、颜达侧了下头、对师夜光道:“这‘衰’魔不过是借助花镜映射人内心的一个伪仙罢了,他并不是师父方才说出口的那个名字”。
师夜光心念电转,突然反应过来,的确如此,明光从未说过什么明确的东西,是他自己先说出了“慧达”这个名字,而当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一刻开始,明光便借助花镜映射,窥探他内心深处,寻找关于那个名字的记忆,第一个所在自然是他和慧达第一次对话的机律峰云别观,可是他分明带自己去了光泰殿、这又作何解释?
想到这里,师夜光低着头,喃喃道:“慧达,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句话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说的、还是对颜达说的,或者是对着明光说的。
他心情有些复杂、看着明光,算命摊前初遇时,明光是个心思直率、直来直往的少年,后来,变得六亲不认、暴戾阴骛,可在师夜光面前也从来都是敢做敢当,从不逃避,似乎对明光来说,没有什么要隐藏和避讳,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要让师夜光看到、听到、知道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好好好,上天有路你不走,花镜无门你硬闯,就算是神官,一入花镜,便是我的天下,你又能奈我何”,顿了顿,又转过身,看着师夜光道,“国师,当初你一听到西南王被困升龙、便一意孤行不辞而别,你可知我青腾变成何等模样,只为一人,哈哈,国师,一国之师,为一人你弃我整个青腾国民于不顾;我敬你胸怀韬略、尊你为国师、推你上神坛,我可曾要求过你破戒施法,未曾;我可曾请国师您占筮改国运,未曾;我可强行要求过你做什么,未曾;我把你供在国师府,所求不过是国师你每年为青腾祈福,为青腾出谋划策,保我青腾平安,我可曾有过私心,未曾”,明光说这话的时候,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似乎要把这七百年来所有怨恨都注入这每一个字里。
师夜光心头一紧,这些事情前因后果他都清清楚楚,可是怎么到了明光嘴里却似乎都变了味儿,当初他是打算待虚光的事情了了之后便回青腾的,可谁知轮回殿动静太大,君臣两道锁神链将他锁回了仙京,等他再下青腾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也是在那短短三年里,青腾被鹤玄灭了国,而且听说是以区区五千人之众。
刚进花镜有些突然、师夜光只觉得自己完全被明光牵着鼻子走,如今颜达来了、让他从幻境中走了出来、心也安定了些。静下来心来,他想,不知道明光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毕竟自己教养了、辅佐了他八年,以前那个法子虽然不能治本、不过倒是可以姑且一试。
他握住颜达的手腕,推到一边,道:“诺言,没事了,没事了,为师这不是回来了嘛”。
从小到大,任凭明光是火冒三丈还是长剑在手怒发冲冠,只要师夜光口气一软哄一哄,他立刻就会如同温顺的小猫一样,过来顺顺毛、哼哼呼呼一番,再提些不大不小的要求。
果然,这一句话下来,明光眼里血色平静了些、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师夜光看了看又对他身前颜达道:“阿颜,没事的,姑且让我再试试”。
颜达皱了皱眉头、刚刚抬起要挡住他的手换了个方向、在他肩上拍了拍,无奈道:“师父”。
师夜光慢慢向明光走去,每一步都似乎是把时间往回倒了一百年一般,每走进一步、他面前明光眼里便多一分异样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是哀伤、是快乐还是恐惧。
“诺言,为师,为师对不起青腾,对不起你”,走到他近前时,师夜光看着明光的眼睛、又低下头去,说了这麽一句话。
“国师,青腾有数十万国民,一句对不起就够了麽”,他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却充满了绝望,“平心而论,国师,我哪一点做的不如哥哥、我母后那一点不如先王后,为什么不论是你、还是言心言生、还是大臣们,还是那些该死的国民,成天说大殿下仁德、大师兄脾气好、西南王战功赫赫,我呢,国师,我做的你们可曾看到”
说着,明光背过身去,甚至有些踉跄,“国师,青腾灭后,我的国民们,他们的魂魄虽然离去了,可是他们却留下来驱不走的诅咒,都诅咒我,诅咒我害死了西南王、诅咒我暴政、诅咒我无能、连区区五千鹤玄残兵都敌不过”,说到这里,明光指着花庭道:“国师,我被这些诅咒困在了这花庭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做个不老不死的东西,直到‘它‘给了我法力,我才能走出这皇城,可是‘它‘给了我法力、却将我与这花庭捆绑在一起,除非……”,他没继续往下说,只背对着师夜光,只看得到他后背微微颤抖。
师夜光知道,在这个地方,这个废弃的皇城,这漫长的七几百年间,没有人愿意听、没有人会听、听到了也没人会在意。
“诺言,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做了很多,可是......”
师夜光开口,他想说治国有治国之道、除了治国之道,还要有治国之能;除了治国之能、还要你麾下有治国之臣,而且臣子们还要与你一条心。
昔年明光的脾气却有些急,一急便容易急于求成,一般来说急于求成的人当上一国之主,要么就容易频繁更改国策以求快速起效,要么就容易让手下的臣子们都暴力贯彻以证其能,其实这一场灾祸早在师夜光为青腾治蝗害那一年便应该要发生了。
明光忽然一个转身、拂袖一个箭步走到师夜光身前、双眼圆瞪,可是不知为何似乎近不了身,师夜光身上似乎有一圈看不清的护盾将明光阻隔在外,明光只恨恨地看了颜达那边一眼,道:“可是,国师,每次你都要说,可是,可是什么”,说罢,他道:“国师,我那个故事你还没听呢”。
颜达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道:“哦?你有故事,我也恰好有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