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阿颜,师夜光心里默默念着眼前人的名字,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想起当年在榴州那一幕,心道,几百岁的人了,罪过罪过。
此刻,他双臂弯折向上、正搭在颜达肩膀上,于是他试着推了一下,纹丝不动,他又使劲儿一推,想为自己争取一点呼吸的空间,颜达似乎有点不耐烦,低下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师夜光眼睛滴溜溜一转、才发现原来滴下来的是颜达头发上未干的水,这一看,他更觉得罪过,颜达眼如寒星、嘴角带着戏谑的弧度、直直看着他,他竟被看得有些招架不住,心道,果然是在脏兮兮的乞丐堆里混得太久。
周围有点安静,只有捉妖人大口喘气的声音,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却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师夜光心想,不愧是号称‘飞马将军’的颜达,三支羽箭凌厉至极。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颜达一个甩手、师夜光觉得自己好像一根木棍,被颜达给舞了起来,下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被颜达双手横抱了起来,刚想用衣袖遮脸,却突觉一阵凉风迎面袭来。
原来颜达抱着自己飞了起来,众人纷纷道神仙显灵、只那捉妖人还在兀自喊着“妖怪”,也是,从来大家都只看自己想看到那一面。
~~~
师夜光已经不大记得上一次腾云驾雾具体是几百年前了,太久了。
他道:“完颜达”。
那人淡淡道:“我现在,叫颜达,鸣凤殿武神”,想了想,接了句:“三百年前飞升的”。
师夜光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喃喃道:“颜达,不得对为师无礼”。
是的,师夜光当过颜达的师傅,整整十二年。
颜达似乎没听清楚、动也不动。
师夜光想,也是,如果现在颜达换个动作、估计自己会掉下去摔个稀巴烂,这伤要再养好估计要个一年半载,既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先看看自己要被带去哪里。
~~~
在他心里,颜达小时候那脏兮兮的脸、倔强的神情、和桀骜的眼神如同刻在他心上,不管现如今是什么样子,在他眼里,他永远是那个心上包着厚厚冰壳的孩子。
初遇时,师夜光还是一副道士打扮、瞎走一通,到了两国交界处的兀鲁河。
那时,运河已经结冰,一个孩子正跪在运河冰层之上,用面前冰窟窿里的水洗脸、很用力,那就是颜达,一个在边境出生的孩子,一半是鸣凤人、一半是宜乐人。
这人还是得看血统,颜达越长越有鸣凤人的样子,身材挺拔、身形高挑、宽肩阔背、一张脸棱角分明,他应该是厌倦了那个据说一出生便抛弃了自己的宜乐人父亲,所以从说话做事、到穿衣打扮也都是鸣凤做派,最后也入了鸣凤军中为将。
颜达自小便是个漂亮的孩子、越长大越英气逼人,也许是因为混血的原因、高高的眉骨衬得那双凤目更显深邃、硬挺的鼻梁和永远微抿的薄唇,配上黝黑的肤色,让他身上永远都有着一股似乎可以随时策马扬鞭的狂情野气。
~~~
师夜光不禁觉得这一路飞的有点慢,心道原来被横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哼哼唧唧几下,他稍微扭了扭、想换个角度,颜达的手,似乎抖了一抖、抱得更紧。
师夜光抬头瞄了两眼,颜达的下颌线条极清晰,轮廓分明,眉目间那股桀骜虽未减半分、却多了几分别的什么,让他有些入神,冷不防颜达突然道:“到了”。
然后只觉得脑袋咚的一下,颜达已经带着他落了地,还是那座供奉他的破道观。
观门已经被踢烂了,不过无所谓,他们是从道观顶部那个现成的窟窿眼直接落到了观里,虽说这道观破烂不堪、这窟窿眼多一个、两个也无所谓,可颜达还是挑了个已有的。
师夜光太久没飞了、而颜达起飞、落地都有点猛,下到地面他只觉得一阵肠胃翻涌、身子也有种难以承受的失重感,他转过身去、背对颜达,一手扶着供桌,因为许久没吃东西,只一阵干呕、紧接着他咳嗽了两声,居然咳出几大口血来。
他想,也许自己内脏这一上一下受的压力有些大,不过应该躺个几天也就好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也能吐出这么多血,一只手都接不住,还滴滴答答往地上流。
颜达坐在那破烂供桌前的台阶上看着他,见到滴滴答答的血、皱了皱眉、眼里有什么闪了闪,哼道:“师父,这是做戏给谁看”,这句话里似乎除了讥讽还有几分怀疑。
可不是麽,虽然现在在尘埃里打滚,可也还是个仙官,难不成稍微飞两下就要死要活了。
师夜光抹了抹嘴,慢慢转过脸来,咧着嘴笑了笑,道:“武神殿下,许久没上天下地,我,我不大习惯”,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这一笑当真有点恐怖,那一嘴龇满血的牙让人有点不忍直视。
颜达脸上抽了抽、双手用力抓着膝盖,一字一句道:“师父,你不觉得该给我个解释麽”?
他注意到颜达的表情,可能也觉得自己笑起来有点吓人,便又举起袖子擦了擦,他看着颜达,两百年了,第一次在他面前没有易容,不知道怎的,他心里有点酸又有点疼。
师夜光心想,解释,什么解释,解释什么,为什么没救他的兄弟、还是为什么把他送走,想了想,他道:“师父做事,自然有师父的理由,为,为了苍生大义,哈哈”。
是阿,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颜达是高高在上的鸣凤殿武神,可自己呢,堂堂一个飞升过的仙官被一个没本事的捉妖人撵着跑了半个城。
“哦?这两百年,在我面前装乞丐原来竟是为了苍生、为了大义。”
颜达边说边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师夜光,虽然表情冷漠,可是眼里却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师夜光正心里一震、没想到颜达要的是这个解释,而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他正想着要怎么回答,突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来、听起来来人似乎很是疲累,他知道是那捉妖人来了,心道还好还好,救兵来了。
颜达在一边淡淡道:“别以为能躲,师父,等我先收拾了这无名小子”,说话的同时又将弓握在了手里。
师夜光忙挡在他面前,道:“别,我来”,他可不敢让颜达出手、从前他下手就没轻没重,且这捉妖人并无恶意,所以如果非要造业还是他师夜光动手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贴在倒下的庙门上,眼看着这捉妖人捂着腰气喘吁吁地半跑半走地到了门口,勉励抬起一只手、刚要开口,似乎还是要说“妖怪”,那符倏地一亮,捉妖人两眼一翻,软倒了下去。
除了不想解释、师夜光也不想应付这一问一答的游戏,他隐隐觉得如果就这事说下去会没完没了,他走到妖人身边把他扶起来,留了个后背给颜达,淡淡地道:“颜达,说吧,帝君派你来找我何事”。
既然他飞升了三百年、找了自己三百年,自然是帝君了,只有他能号得动这尊武神了,而且他了解君尘。
颜达半天没说话,师夜光把捉妖人扶好靠在一边的墙,再转过头盯了他半晌,颜达才又开口,说话的语气颇有些理直气壮,“帝君派我来找你,监管你完成功德一千零八十万件.......”。
他话还未说完,师夜光一声苦笑,打断了他的话,道:“哦,完成功德就可以脱离仙籍、被贬下凡是么,好,我答应”。
师夜光倒是舒了一口气,这个提议,他五百年前便和遂文提过,如今终于是要放过他了么,也好,醉生梦死,再长的一辈子也不过如此,还不若蜉蝣一日来的干净清爽、了无挂念。
颜达愣了愣、眉头皱了起来,眼里有疑惑、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
师夜光想或许颜达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胆子抢白,便朝他笑了笑,道:“有武神殿下出手相助,相信很快”。
说罢,他习惯地伸出手,想拍拍身前少年的肩膀,却赫然发现,颜达居然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头,于是尴尬一笑,道:“我去弄下观门”,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颜达还站在原地。
师夜光五岁入道门,十年便穷尽了道理玄奥、开了天目、年满十八岁便飞升了,而颜达的样子看起来至少也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飞升的了。
想到此处,师夜光心里倒是有些安慰,这么说来,榴州一战,颜达活了下来,只是他当时得到的却是颜达已死的消息,于是他只身离开了榴州,再也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