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上、亮如白昼,一轮巨大的圆月,一半悬于半空、一半延伸到东海海面。
此刻,这轮圆月似触手可及又似远在天涯,明月之前水雾袅袅,显得星河也越发浩渺。
空中那半轮明月之中影影绰绰,细细看去,似乎月中有仙云浩瀚如海、云海中似乎漂浮着一座又一座移动的仙岛、不停地变幻景象、只让众人目眩神迷、一片静谧、连方才浪散后的惊呼声也都压在了嗓子里。
不同的仙岛上景色也不相同,有的是琼楼玉宇的仙宫、有的是神秘清幽的琅嬛福地、有的是巍峨的浮屠宝刹、有的仙岛上长着孕育日月的巨大凤凰花树、还有的仙岛上有火焰在水中燃烧。
师夜光有些心神恍惚,口中喃喃道,
“秋叶月安长,骑鹤游天上。
极乐仙山绕,莲桥海中央。
仙京堆烟霞,幽寰着霓裳
浮屠十二衢,星灯万里光。”
“师父”。
颜达温声低语,师夜光从恍神中被唤了回来,一片融融月色掩映下、颜达用指尖轻轻挑起师夜光鬓边碎发、替他掖到耳后。
突地、一片惊呼声顿起,原来这些仙岛中的泉水汇聚成一片湖泊,匹练飞光,倒泻出一道瀑布,瀑布高约千丈,悬挂在月盘虚空中,瀑布倾泻而下,飞落银河,非常壮美。瀑布的水一直往下落,直落向那延展入东海的半轮明月里,眼看飞瀑落下、而东海未起涟漪,师夜光心下明了,这一切皆是幻境。
他用手将另一边碎发也掖到耳后,道:“阿颜,这月中幻境,是何处”
颜达侧过头,对他微微一笑,低低地道:“哥哥,可还记得西天门连到何处”
“嗯,极乐?”,师夜光仍记得在仙京那一日,颜达所说。
“嗯,哥哥,每年中秋月圆之夜、极乐便会倒映到东海,这‘海上明月’便是那时传开的,最初的传说里、曾有一位仙君乘鹤而去”,说到此处,他手肘支在扶栏之上、支颌看着师夜光、眼若含星。
师夜光心下却是有些怅然,九百年前,正是他初遇芮仙之时。
身边颜达又道:“师父,极乐这道瀑布是生命之源,由世间万物的灵气汇聚而成,在此岸从极乐流向幽冥殿,在彼岸从幽冥殿逆流回人界,循环不止,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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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夜光脑海里突然闪现九百年前那一幕。
也是时近中秋,光泰殿满园枫树、灿灿如金、烈烈如火,师夜光静静看了半晌,想起与一行约好饮茶,不经意间笑意便攀上眉梢,从园内走回殿后醒茶。
宜乐虽说是道家圣地、可是不仅尊道、也崇佛。
那一年,师夜光十五岁,从云别到了宜乐之后,也确实有机会和各道家高人一辩错恶,不过他心思敏感、时日久了,自然也逐渐咂摸出来,礼佛尚道不过也只是个幌子,作为帝王,谁不希望求得长生之法、荣登仙京或跻身极乐,可道理、佛法均讲究将就一个悟性、强求不来。
所以如今师夜光做的最多的便是研习这炼丹长生之法门、或是在这皇城所在布阵,彼时他不过一介布衣凡人,虽说表面上,宜乐帝对他和一行素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实际上光泰殿和冬青殿都有宜乐帝的眼线。
这绝非长久之计,师夜光只怕、这宜乐帝不思政事、而对长生及登仙的索求无度、怕到时候不仅会迁怒于他们、更会祸国殃民。
到宜乐已近一年,半月前慧达刚回了鹤玄;师夜光也早想过、是时候该回云别观一次了、不知师父是否一切安好。
不过此次西行宜乐,也不算全无收获,在宜乐他结识了一行。
有些东西不分先来后到,虽然与慧达相识在前,可师夜光却更喜欢这个小和尚、如果说慧达在他心里更像个弟弟、那一行便是他最好的朋友。
师夜光与一行之间的缘结从第一眼便开始,相处不到一年,可如今只要想起一行,他心底便泛起阵阵波澜,他想这种感觉应当便是朋友之间的欢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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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慧达北归鹤玄,师夜光与一行便常常互相串门,不是他去冬青殿、就是一行到光泰殿,二人常常畅所欲言、谈论不同派别对于人生、人情以及人世的看法。
“小和尚,都说出家人一戒杀,二戒盗,三戒邪淫,四戒妄语,五戒酒”
师夜光说罢、看着一行,虽然一行小他一两岁,但平日里只要一说起佛法便沉稳持重,一副高僧模样,可是私底下和他还有慧达在一起时却是腼腆得不行,说道好笑处,也只是面上红云翻飞、低头笑而不语,一副乖巧模样。
一行听得师夜光说起佛家五戒,却支支吾吾地辩解道:“哥哥,非也,大乘佛教四众弟子,有出家众、在家众之分,出家者根本戒淫,在家者只是戒邪淫,所谓邪淫,是指,是指...........“,说到此处,一行的头低了下去、有些羞赧。
师夜光只是喜欢看小和尚软呼呼的支吾模样、忍不住接着他的话头道:“那,小和尚,我问你,你是在家众、还是出家众呢”。
其实他心里隐隐觉得,一行和他一样是孤儿、从出生开始就在道馆、僧院长大,所以他修的是无情道、一行当是出家众了。
一行放下茶盏、双手放在身前捻起自己的佛珠,半晌才糯糯地道:“哥哥,我,我本要行出家众之礼、但是当时宜乐帝远赴佛寺将我,将我请到宜乐、所以我还是在家众弟子”
师夜光忍不住噗嗤一笑,道:“那你,可有想过行出家众之礼”
对面小和尚低下头去、又不说话了,只不停摆弄手中佛珠、捻了一会儿、似是不耐直接将佛珠卷了几圈缠上手腕、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师夜光、复又低下头去,闷闷地道:“改日....改日,一行再去......去光泰殿拜访”,这竟是在下逐客令了。
师夜光虽然觉得奇怪,不过既然一行和他约好了再来拜访,便先行告辞了。
他沿着竹园小径向外冬青殿外走去,想起初见一行、是那次被慧达拉着去看他论道,彼时一行一副眉目疏淡的样子,字字珠玑、即便被年长的方丈颐指气使地呵斥也只是浅浅地笑,笑起来也便如冬青殿内翠竹、留下满目清新惬意、似乎能抚平所有褶皱、让人没法再起一丝怒意。
平日里一行犹如一只剥了壳的鸡蛋、白白嫩嫩,羞怯起来则语音糯糯、让他颇觉可爱;
可师夜光却也从未想过,一行平日微挑的凤目在抬头那一刻竟有隐隐微光流动、眼里似乎还有曳曳竹叶倒影,方才那一眼、他只觉再多看便要深陷其中,可若不是一行低下头去,他倒真想多看几眼,一双手也蠢蠢欲动、想去捏一捏小和尚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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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便是上次一行说好要来光泰殿的日子了。
师夜光在茶柜前走来走去,心想,到底是选雪岭还是春色呢,雪岭更清雅、可是春色更符合此刻心境。
“王~上~驾~到~”,随着一声通传、师夜光心里竟升起隐隐的不安。
他放下手中茶罐、急急向殿门走去,躬身行礼、恭迎宜乐帝。
袖风拂过、一阵凉意,宜乐帝已到他身前。
“欸,博士,起身吧,朕.............朕今日,欸....,进殿再说”,
宜乐帝的声音听在身侧拱手垂耳的师夜光耳里、有几分沉重和痛心疾首的感觉。
他仍是低头,见宜乐帝的脚步往内殿走,他才抬起头来,跟在后面。
“博士,今日,高僧圆寂了”
宜乐帝语气略显沉重、说完这几个字,转过头来,眼里有意味不明的沉痛和失望之色,他素来知道师夜光和一行交情匪浅。
看着师夜光,宜乐帝眼里似乎闪过什么,接着道,
“莫要悲伤过度、圆寂自是造化,过莲桥登极乐,朕允你休息几三日”,
说罢,宜乐帝走上前来、手抚在师夜光肩膀、用力拍了拍,大步离去。
师夜光在那一拍之下踉跄几步、差点跌倒,也全然忘记了要恭送帝王离殿。
似乎有一块巨石压着他的心、师夜光完全喘不过气来,他只手撑着宫柱,一动不动。
“哥哥,”,耳畔突然想起一行的声音。
“小和尚”、“小和尚”,“小......小和尚”
他四处张望、大声喊着、可是越喊声音越低、越哽咽。
大殿里空空荡荡,只有院内枫叶落地的簌簌声。
师夜光突然缓过神来,一声轻轻的啜泣声传了出来、慢慢的,啜泣声越来越大,他转过头去,将自己上半身都埋在宫帘之下。
过了许久,他突然慢慢的、慢慢的止住哭泣、他一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叠在那只手上、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师夜光在心里呼唤一行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轻轻地,他安静地转过头,只怕又像方才一样将他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