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达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一夜好梦”。
随着这一声,师夜光的呼吸慢慢的变得沉重且绵长,他做了一个悠长而久远的梦………
~~~
光泰殿,后室。
“阿光,快快快,快跟我走”
突然被一拽,师夜光手中茶盏一个滴溜、落在桌子一角,虽然转了好几圈儿,不过还好只是歪在一边儿,碎了可就不是一对儿了。
他刚准备伸手出去、却被那鲁莽声音的主人给一把扯了起来、他一个踉跄便跟着来人出了后室。
此前,师夜光刚和一堆老头论完道,正想喝点茶润润喉、清清嗓子,下午可还有一场寻衅“论道”呢。
拽他的是慧达,他们在云别观一起长大、也是慧达出钱资助、他才到得了这道家圣地宜乐。
“慧达,毕竟是皇宫大内,哎,别拽,别拽我了,我自己走”,
慧达走的飞快、师夜光被拽得后脚不接前脚,自觉在这么下去非要摔跟头不可。
“你,你这是,又发现什么新奇玩意儿了”
慧达也不正面回答,只接着道:“诶呀,快点,晚了就没得看了”,
他言语虽然还是大大咧咧、不过声调慢慢低了下去、师夜光唇角弯了弯。
二人在一起五年有余,慧达是个恣意张狂的少年郎,不听他爹的、不听观主的,只偶尔听师夜光的,不过他性子坦率真诚、常常为观里诸人出头、每每回家也会带很多新鲜好玩儿的东西回来,恨不得家里有什么、观里就必须有什么,照他的说法就是:“有阿光在的地方,便是吾心安处”。
师夜光一直觉得有这么一个朋友当真不错。
待他回过神来,前路尽头现出一个小小的园子,透过那青色圆拱门引入眼帘的尽青翠欲滴的竹子,拱门上雕着三个字“冬青殿”。
慧达早已奔了进去,只在里面朝着师夜光狂摇手,想喊却怕又被他说。
师夜光往前疾行两步,甫一迈进那园子,便只觉扑面而来得竹叶交错的曳曳之声、而那清神之香溢满鼻腔,只觉得一颗心如同沉浸在春水中一般悠扬惬意。
他又跟着慧达沿着园中小径快行了十几步。
一个声音不缓不急地响起,温润柔和、毫无瑕疵、听起来有种微风拂过心湖的感觉,舒服至极。
“阿光,看那,是一行,和你齐名的那个佛家弟子,我瞎晃悠的时候见过几次,真的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小和尚嘛,真是奇了”
忽地他又被慧达一把扯得蹲了下去,顺着他指的方向,师夜光看了过去,慧达还在兀自说着,
“前面我看到几个方丈模样的气势汹汹地,肯定是来砸场子的。我觉得嘛,阿光天下第一,这一行呐,悬,对上这些老头子,光是身高就输了第一场了”,
慧达的声音越来越低,师夜光心想,你一个富可敌国的纨绔,大概看谁都不在眼里吧。
要不是因为慧达太顽皮被送到云别观,师夜光也不会认识这么号人物。慧达他爹常常来善捐,一出手就是十几万金那种。
也是因为这一点,观主才接纳了这个赶鸡吓鸭、拆瓦抠墙的鹤玄第一顽绔,顽皮的顽。
这个慧达全然不通道理,学了五年还在问为何一生二而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不过他极有见地。
彼时,云别观小有名气,观主常常接待鹤玄国主门客,难免会听到几句他们走时漏出的言语,慧达便总能点评一二、又总能恰到好处、一击即中。
不过,有一次师夜光好心道:“慧达,我其实很羡慕你”,然后说了一番大道理,劝他还是老老实实做纨绔比较保险。
师夜光悟道多年,自恃看得清楚,所以也委婉地告诉为何要谨言慎行。
不过慧达眼珠一转,却道:“阿光,我们是好友,好友知道吗,是友非师,咱们谁也别说谁的不是,好好做朋友便是,你喜欢的是我的张狂肆意、不拘小节,我喜欢的是阿光的淡泊清雅、桀骜睥睨,这些同样也成就了我们的性格缺憾,阿光,你说呢”。
师夜光虽然彼时年方十五,却早已与无数人论过道,可这一次确确实实输给了对道一窍不通的慧达,只是这话虽有哪里不对、却也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应答。
突然又是一晃,师夜光回过神来,慧达皱着眉、以眼示意他赶紧藏好,原来自己不知不自觉差点儿站起来。
往下蹲的时候,师夜光看到了那个背影,方才听到那温软的声音便来自那个背影,一字一句如珠玉落地、字字珠玑,听得人只想沉醉那声音里,而那些或壮年或花白胡须的方丈毫不退让,在师夜光看来,那几人竟有些倚老卖老的架势。
随着一声有点假的“哈哈哈”,宜乐帝居然卡着点、带着近卫走进佛堂来,适时解围道:“各位,孤来迟了,先赔个不是,无缘一见诸位风采,这不,紫藤苑已布好斋宴,还请各位移步紫藤苑,孤便在苑中向诸位高僧请教一二,一行,你也来吧”,
那一行此时终于转到师夜光看得清的方向,只听他缓缓答道:“谢王上,一行才疏学浅、方才已出言不逊、实在无颜与各位高僧及王上列席”,说完鞠了一个长长的躬、直到宜乐帝带着那些僧人离开,一行才抬起头来。
他缓缓道:“贫僧小斋堂已备好饭菜,二位可要一道”,这声音竟似乎是朝着师夜光他们藏身之处说的,
慧达率先站了起来,道:“嘿嘿,我说小和尚,那些秃驴才疏学浅,你何必给他们面子,小爷来啦”,说罢,便大步往前走了过去,竟是毫不顾忌自己之前偷窥多有不妥。
师夜光自恃身份、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藏身之处被二人看了半晌,也终是慢腾腾站了起来。
方才二人在草丛里没少议论那些所谓的高僧们,到后来分明就是在骂街了,慧达没少哼唧,而师夜光心底却只有佩服,一行和尚当真好脾性,要知道他在光泰殿,可是从不给那些或仙风道骨、或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子的。
那些人个个死读书、读死书,一二三必须一个个说过去,而师夜光便会说本就是一生万物,何必墨守陈规。
师夜光站起来的瞬间,二人眼里似乎都有什么闪了闪,一行和尚居然比他还要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模样,怪不得声音这么柔嫩,不过这就更难得了,小小年纪,气性如此缓而不疾、说话如此游刃有余,可一双眼里明明都是少年的清澈和纯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突然,心底一个声音道:“小和尚,当真可爱”。
这竟是个梦中梦,师夜光竟如同自己梦中那旁观者,看着多年前的三人,还未等他想清楚,周身突然间旋转起来,到了一行圆寂前那一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一次,一行在光泰殿旁屏风后,而师夜光在光泰殿论道,当时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变了性子,时时顶撞老头子、或调戏老道人,然后便会对着屏风那头挤个眼睛或者做个鬼脸,而一行均是淡淡地勾一勾嘴角,手下不停。
师夜光记得自己当时心有不悦,觉得,难道自己论道还不如你手下佛经么,他本就气性高,自然是更在意一行这个与自己齐名的高僧对自己的看法。
于是方一结束论道,自己就疾步朝着屏风处走了过去,绕到屏风后、刚想发话,却一愣随即心里都是欢喜,当场就忍不住了。
师夜光看着那时的自己用一手握拂尘柄、一手握拂尘,挡住半张脸,分明是偷笑了,现在作为旁观者来看自己当真是心有意而己不知。
看着一行细心的装裱手下的画卷,他看着自己慢慢靠到坐着的一行身边,用腿挤了挤一行,戏谑道:“小和尚”,一行不答,只是不动声色躲了躲,嘴角微不可见的勾了一勾。
待画裱好之后,一行才抬起头来,将画郑重地递给当时的自己,道:“师道长,小僧身无长物、承蒙道长常常过来东青殿和小僧共饮斋饭、畅谈玄理,小僧只丹青一技还可见人,还请道长笑纳”,
师夜光听着一行那一番话,看着站在一行身前表情扭曲的自己,瞬间想起来当时自己所思所想。
他当时心想,明明是男人怎么就身无长物了、明明是自己去蹭饭怎么就变成赏光陪一行了、明明是个高僧怎么就只丹青一技傍身了,莫不是嘲笑自己空有一张嘴,可是他当时却只想戏弄小和尚,嘴里道:“谢谢小和尚,要不你给我多画几张呗,吃饭、睡觉,还有沐浴”,
师夜光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副自己调戏一行的场景,只觉得自己当时当真无耻,小和尚的头都要冒烟了。
一行羞得一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说个不停,一边就要退出殿去,却撞上了刚冲进来的慧达。
慧达杠一踏进殿,就哭号道:“阿光,小和尚,怎么办”。
师夜光顿时紧张起来,是的,就是那时,便是最后一次见到慧达了。
他复又看向自己梦中的场景,
慧达这一声大喊,自己和一行立刻从那种奇怪的气氛里回过神来,慧达扑了上去,一手搂住自己、一手搂住一行,道:“我爹、我爹,不要我了”,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
待二人僧服、道袍都被他擦了一个遍,才弄清楚什么不行了,其实也不过是慧达他爹要纳妾,
一行长叹一声,道:“都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师夜光记得自己当时说的,便也张口和梦境中自己的双唇一样一开一阖:“我所修乃无情道,自然不知情为何物,不过和你们在一起我很开心”,
不过当时二人只顾着劝慧达回家。
慧达家财万贯,如今都十七了,他爹才纳第一个妾,旁人也不好置喙,两人一会儿说什么“百善孝为先”、一会儿说什么“父不养、子之过”,一会儿又扯到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在”,直把慧达说的点头连连,到后来居然愤慨自己为何要去云别观蹉跎,就该在家伺候老父亲云云。
总而言之,慧达没过几天就乘着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回了鹤玄,当然这买马车和路上盘缠自然也是老爹赚的。
师夜光看着这一幕幕走过,隐隐觉得,其实那时的他似乎特别喜欢看一行害羞的样子,而如果自己有个弟弟,那必定是如同慧达一般,直来直往、除了闯祸就是闹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哥哥,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