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袖口悠悠传出一阵儿若有若无的香气,是寺院里常年燃的香的味道,仔细闻,好像还能闻道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儿。
那味道来自一个香囊,由明黄色锦缎缝制而成,香囊正中央绣了个四四方方的卍字,肆儿很是喜欢。
普天之下敢这么明晃晃使用黄色的,除了皇宫,也就只有寺庙了。
护国寺里的老和尚说,这香囊开过光,将它带在身上便会有佛祖庇佑,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肆儿对此深信不疑,一直很宝贝地藏在袖子里。
此刻,天色渐晚,晚霞渲染的天空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正走在回宫的路上。
肆儿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紧跟在皇后的紫雕花鎏金凤撵旁,一双精致的杏眼儿偶尔望向队伍最前方那高头大马上的挺拔背影。
马上的人是叶筠将军。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祈福大典,由皇后娘娘主持,大将军叶筠陪同参加,此刻,大典结束,众人要在酉时之前赶回宫中,这是规矩。
队伍刚行至宫门口,忽见有人从宫内骑俊马飞驰而出。
待离得近了,众人方才看得清楚,马上的原来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内侍。
那内侍仓忙下马,一时脚软差点摔个趔趄。
“叶大人,圣上急召,请您立刻去御书房呢!”
那内侍说话带喘,肥胖的身子好不容易挤到叶筠身边,表情罕见地十分凝重。
内侍名叫常禄喜,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能让他这般着急来传话,可见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叶筠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未曾多问,直接道:“常公公,这里麻烦你了。”说完,顾不上向皇后请示,直接策马离去。
“哎呦,大人快去吧,不必同奴才客气。”
常禄喜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也不知叶筠有没有听到他的话。
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他依旧心有余悸。
陛下在御书房,看了西北来的奏折后龙颜大怒,拿起一把利剑直直插进了案中,伺候的宫人吓破了胆,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惯会察言观色,又联想到边关那边的情况,估摸着恐怕是出大乱子。
皇帝一言不发盯着插进案中的利剑良久,又忽然长舒一口气,颓坐在龙椅上。
“常祿禧,你去把叶筠叫来。”
他不敢耽误,连滚带爬出了御书房,眼看着酉时将至,便直接快马加鞭来朝宫门而来。
叶筠回宫后要去御书房述职,沿着这条道儿一定能碰上他。
“常公公,发生什么事了?”
叶筠刚走,皇后身边的婢女就来问话了
“队伍到了宫门口却又停滞不前,是何原因。”
皇后的问话常禄喜哪敢怠慢,他忙弓着身子朝皇后的方向拜了拜,扯着嗓子喊道:“禀皇后娘娘,陛下有急事找叶大人商量,差奴才来叫呢。”
……
数月后。
“好消息好消息,苍离投降了!”
“哈哈,降的好,害死我们的公主,还妄想侵占我大周土地,活该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活该,反正苍离人都不是好东西。”
“就是就是,我跟你说啊……。”
话题一扯到这儿,大家伙儿都来了精神,竹筒倒豆子似的开始细数苍离人的恶行,话语间神情之悲愤,语气之激昂,令人咋舌。
事情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苍离王后暴毙,这一消息传到大周,大周皇帝怒不可遏。
因为这位暴毙的王后曾是大周的公主,当今陛下的亲姐姐。
多年前迫于无奈,公主远嫁和亲,保得大周几年太平,当今陛下也因此才有机会登上帝位。
公主怎会突然暴毙,苍离王暴虐成性,对待自己的亲人尚且可杀可辱,更何况是敌国的公主。
失去至亲的大周皇帝发了疯般对苍离展开报复。
或许是大周真的强盛了,也或许是苍离已经不复曾经,总之,这场战争进行的异常顺利。
苍离降了,以丢失一半的城池为代价,降了。
这场战争,叶筠功不可没。
回朝后,大周皇帝在皇宫里举办了隆重的庆功宴。
战场的鲜血似乎洗刷了公主客死他乡的悲伤,人人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这天,文武百官齐聚一堂,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众人畅饮至深夜才纷纷散去。
酩酊大醉的皇帝被宫人们搀扶着回到寝宫,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后宫中的暗潮涌动,他已无暇顾及。
而此时,皇后寝宫内,一屋子人正对着嚎啕大哭的小娃娃束手无策。
前头的宴会不知何时能散。
本是举国欢腾的好日子,偏偏三公主在今日高烧不止,太医开的药喝下去又吐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因为高烧不退,小公主像只小奶猫般缩在乳母怀里,小脸涨得通红,哭着哭着嘴里开始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么。
肆儿看着小公主这副样子心疼的紧,拧出一方湿帕沾了沾小公主的额头,希望能缓解高烧带来的痛苦。
嬷嬷先前已经吩咐了人去通知皇后娘娘,却迟迟不见人回来。
孩子病了,总要母亲在身边陪着才好。
许是今晚夜色太亮,亦或是前边宴会的嘈音太躁人,总之,肆儿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小公主哭闹不止,宫人们忙作一团,这座整个后宫中最华丽的寝宫此刻乱糟糟的,俨然没有了往日的安宁与高贵。
仿佛为了印证肆儿心中的猜测,丑时刚到,外面一阵慌乱,紧接着一队面无表情的侍卫闯进来不由分说要将她带走。
“这里可是皇后寝宫,你们要做什么,放开我”。
“姑娘别挣扎了,我等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来拿人的。”
竟是皇后的旨意。
肆儿在半信半疑中被的侍卫带了出去,心中不安更甚。
在深宫多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几次生死考验都挺了过来,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挺过去。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没有被关进地牢,也没有被直接扔进荷塘里淹死,侍卫竟将她带到了赵美人的宫殿里。
刚一进门,就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淡金色薄如蝉翼的纱帘后,几个产婆正奋力抢救虞夫人的性命。
“肆儿,你可知罪?”
肆儿循着声音望去,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椅子上,身着华贵金丝牡丹凤袍的女子抿了口手中的茶,看向她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
“皇后娘娘,奴婢……”
啪!
话还未说完,皇后身边的宫人便先一步跨到肆儿跟前,狠厉的巴掌落到肆儿脸上。
“大胆贱婢,你冲撞虞夫人,害得小皇子早产,现在虞夫人危在旦夕,本宫问你,你可知罪?”
那宫人下手太狠,嘴角的血丝流到舌尖,甜丝丝的还带着一股腥味,与虞夫人难产的血气混合在一起,肆儿胸口泛起一股恶心。
“奴婢……。”
啪!
又是一巴掌,根本就不给她任何辩解的余地。
一向通透的她瞬间就明白了,皇后,想要她死!
强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肆儿挺直了身子。
虞夫人早产,她就是罪魁祸首。
今晚三公主生病,她着急去请太医,急急忙忙地没看路差点撞到挺着大肚子的虞夫人,辛亏虞夫人身边的婆子眼尖,一把拉住了她,才没真撞上去。
不管现在虞夫人为何会忽然早产,皇后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身为后宫之主,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有责任查明真相,可眼下皇后明显不想这样做。
为什么不愿意查下去而要她一个小宫女顶罪呢,恐怕……。
一切都在皇后的算计之中,而她,则阴差阳错成了这盘棋中不可或缺的替死鬼棋子。
眼前的女子高高在上,精致的妆容遮住了她的疲态,华丽的宫服在烛光中隐隐闪烁着光彩,仔细看去,眉宇间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的风采。
是什么呢?好像是,得意!
是了,皇后此刻该是得意的。
虞夫人要死了,这个处处跟她针锋相对,夺走她丈夫的喜爱甚至威胁到她后位的女人要没了!
生了皇子又如何,皇后膝下无子,且陛下后宫只有皇后和虞夫人二人,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是要养在皇后名下的。
“念你这些年照顾公主还算尽心的份上,本宫留你个全尸,拖下去吧。”
皇后似是有些累了,揉捏着眉心对身边的人轻描淡写道。
仿佛她决定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晚膳吃什么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
事情已成定局,随着皇后冷酷的话说出口,肆儿瞬间失了力气,仿佛断了线的木偶般瘫坐在地,任由侍卫将她带了出去。
在这深宫里,一个宫女的生死实在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自打十岁入宫,她这些年在宫规的框框里活得端端正正,不敢有半点逾踞,有时候不免想,这样活着,真的有意思吗?
行尸走肉般活着,倒不如早死了了事,说不定下辈子,还能投生个好人家。
可就这么死了,真的甘心吗?
原以为自己不惧怕死亡,但此时此刻,肆儿心中却跳出一个声音在叫嚣。
不,你不能死!
心中那个声音在拼命叫喊,活下来,活下来就有希望!
对,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希望!
强烈的求生意识令肆儿猛然惊醒,她开始思考,要怎么办,怎么办才能活下来?
凭她的能力想从这些侍卫手里逃脱简直难如登天,就算运气好侥幸逃脱,在这深宫里她又能去哪儿呢。
想了无数种可能,就在她渐渐感到绝望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
叶筠!
在这深夜的后宫中,此时出现了一个并不应该出现的人。
宴会已经结束了,不知为何他这个时辰还没有出宫,甚至还出现在了后宫中。
“叶大人,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叶筠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怔愣了片刻,低头仔细一瞧,腿上怎么多了个人。
两个侍卫见肆儿扑到叶筠身上,早已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要上前要将肆儿拉开。
“大人息怒,我们这就把她带走。”
“不要,我根本没有碰到虞夫人,我是冤枉的。将军,救救我,救救我。”
肆儿哭得梨花带雨,死死抱着叶筠的大腿不放,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两名侍卫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这罪婢紧紧抱在叶将军身上,叶将军没发话,他们哪敢贸然上去拉人。
叶筠微微动了动身子,动不了。
“将军,求你你救救我,救救我,呜呜~。”
见叶筠没反应,肆儿哭得更起劲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她已经无所顾忌。
太吵了,好不容易听清腿上的人说什么,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清明,叶筠眯眼饶有兴趣地仔细打量起了这名女子。
发髻凌乱,嘴角流血,眼睛也哭肿了。
瞧这穿着打扮,不难认出她的身份。
“宫女?”
“回将军,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肆儿如实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肆儿。”
众目睽睽之下,叶筠弯腰,用袖子轻轻拂去女子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你叫肆儿,本官今日便放肆一回,你在这里等着。”
此话一出,几人皆是一愣。
叶大人是要救这罪婢?
“唐专,你在这儿守着。”
“是。”
唐专是叶筠的随从。
眼看着主子越走越远的身影,唐专嘴角狠狠抽了抽,认命地守在原地。
别看他家爷表面上正常,实际上这是醉了啊。
今日宫中大宴,多喝了几杯,大半夜的不回家非要在宫里乱遛达不说,现在还要英雄救美?
大约半柱香之后,叶筠才回来。
“皇上已经同意放了她了,你们走吧。”
这……。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退下了。
叶将军说的话,他们哪敢不信。
“爷,您刚刚去哪儿了?”唐专小声问道。
“去找皇上了。”
“皇上见您了?”
唐专不解,皇上好像也喝醉了,走的时候都是直接被宫人抬走的,还能接见他家爷?
“皇上在睡觉,不见我,我偷着进去,跟他……,求情了,对,求情了。”
“您怎么说的?”
唐专不死心地追问道。
“我说我路上碰见个宫女,长得顺眼,叫肆儿,要带走。”
“那皇上说什么了?”
叶筠想了想,摇摇头道:“没说,默认了。”
唐专:……
方才他已经从那两个侍卫嘴中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幸好刚刚传来消息,虞夫人命保住了,皇子也平安,那宫女又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想来应该是没事了。
“爷,属下带您去喝碗醒酒汤吧。”
话音刚落,扑通!
“爷!”
这会儿酒劲过去,叶筠睡着了。
一个时辰以后。
“爷,您醒了。”
“这是哪?”
叶筠揉了揉发痛的额头,打量着四周。
“这是宫里供侍卫歇脚的地方,您喝醉了,在宫中睡着了,我就把您带到这儿来了。”
顿了顿,唐专又道:“那个……,您还记得睡着前的事吗?”
睡着前的事儿?
叶筠思索了一会儿。
“好像记得。”
记得就好办了。
“那姑娘门口等着呢。”
说起肆儿,唐专不禁想起刚刚在门外见到她的样子,与那会儿哭哭啼啼的样子判若两人。
柳叶眉瓜子脸,水灵灵的大眼睛勾人心魄,竟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
“爷您不愧是爷,醉成那样还能英雄救美,真是……。”
“闭嘴!”
“是!”
叶筠有些懊恼,昨日多贪了几杯,好像多管了闲事。
事已至此,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是积德了。
“走,出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