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秋暮色渐深,大将军府正堂之上已是显得昏暗,几支刚点上的蜡烛,风影晃动。却见姜维挺身端坐在木榻之上,潜思不语,面容凝重。
姜维想起今日朝堂之上的情景,不禁展开了思绪。后主表面憨朴敦厚,时常会表现出对自己的关切。但是最近几次北伐出征前后,陛下都会给本大将军御赐治疗心火之疾的名贵药材,彰显陛下对本大将军的体贴慰问。但是,大将军府的随军医师却发现这些御赐药材中竟然会掺有人参、鹿茸这些助热催火之药!
本大将军为了早日恢复汉室江山,每日里茶饭不思、近年里心火亢炽。陛下若是真的关心老臣,就应该是送金菊花、青竹叶、百合等阴凉药材给老臣清火滋补,怎会送人参、鹿茸这些生火药材给本将军。大汉的御医难道不知道这些简单药理?陛下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呢?
难道说陛下是想让本大将军早点累死算了?若陛下真要臣死,老臣又能奈何?或者陛下也不愿意本大将军早日杀进长安,恢复汉室大统?老臣今日奏本请杀黄皓,绝非为我一己之利。难道陛下真的不知?姜维越想下去,就越觉得心头一阵莫名的烦闷,不愿再想下去。
姜维缓步走到后墙前,墙上高悬着一幅长约一丈有余、宽约八九尺的锦绒巨图:白绸绢帛织成的底面上,金丝织就的州郡城邑、银绒描绣的灿亮河流、碧缕勾绘的翠绿峰岭、蓝缎填缀的幽莹湖海。从左端下角的南蛮边陲之地而起,益州、荆州、雍州、凉州、司州、豫州、扬州、徐州、兖州、青州、并州、冀州、幽州等一块块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州郡地图凸而显出,一直绵延到右端海边的辽东半岛为止。这,正是当年诸葛武侯亲传给姜维的“蜀汉社稷图”。
当年,先主刘备据益州盆地,山川之险,而成三分之业。其贤士敏慧,多有斐然之章。但是,当今后主少笃厚之德,却多溺于逸乐,修建皇宫,崇奢靡,薄仁义。诸葛武侯“北伐中原,恢复汉室”的遗愿恐怕会落成泡影。
姜维静静地注视着这幅他再熟悉不过的锦版地图,伸出右掌在光滑软洁的图面上徐徐抚过,似乎正在做出艰难的抉择,最后在沓中那一块锦图地域上紧紧地按住了。
一瞬间,他左手紧握着地卷图帛,双目精芒若现,隐隐有踌躇之意。
姜维转身对大将军府署主簿、尚书郎黄崇道:“本大将军思虑已久,决定孤注一掷,采用‘敛兵聚谷’之策,以搏出奇功。”
黄崇,乃蜀汉早期名臣黄权之子。当年刘备伐吴,遭火烧连营惨败,时在江北岸督军的黄权降吴不可,还蜀无路,只能投降了曹魏,后深受魏国朝野器重。黄权虽然降魏,但他在益州留下了儿子黄崇。
黄崇听到姜维所言,恭然问道:“大将军有何北伐良策?”
姜维收回飘扬的思绪,面容一凝,道:“我大汉自先帝以来,在汉中防线中一贯采用的是‘错守诸围’的战略,据敌于外。但是此战略只适可防守御敌,不能获大利。诸葛丞相在沔阳兴修筑汉城,在成固兴筑乐城,皆以汉中为中心,汉城在汉中之西,乐城在汉中之东,以护卫汉中。现此二城各有精兵五千,以侧应汉中。本大将军的‘敛兵聚谷’之策,亦坚壁清野的战略。放魏贼军队进入阳平关,而我大汉精兵退守汉、乐二城,重要关口设有重兵把守。待魏军进入平原后,我军各城严密防守,再派出机动部队乘虚攻击,打游击,专门攻打魏军的薄弱环节。魏军久攻城不下,没有粮食补充,后方千里之长的供应线,不能长久维持。等魏军撤退时,我大汉各城精兵同时出击,加上机动部队的力量上下同心、众志成城,并力搏击魏贼。”
黄崇听罢,迟凝了许久,低低说道:“大将军此策固然是好,但正如大将军刚才所言,我大汉自先帝以来,在汉中防线一直采取‘错守诸围’的御敌之策,诸葛丞相和大将军您以往北伐都以此策固守汉中。现黄皓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蛊惑圣听。此时大将军调整汉中防御之策,恐有不妥。”
姜维右拳轻擂案几,叹道:“正是因为黄皓蛊惑陛下,本大将军却不能清君侧、正圣听。我大汉军队北伐皆以汉中为重要基地,而魏贼已料定我出军路线,故在汉中出口处重兵把守,围防如同铁桶一般。我军若是再沿袭诸葛武侯的老套路,每次从汉中而出,已是胜算不多。”
姜维顿了顿,继续说道:“而沓中亦为我汉军北伐出入攻守的重要基地。我们前几次出征之所以不能取胜,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粮草不足。我已奏明陛下,三日后率军往陇西沓中,那里土地肥沃。我想仿效诸葛丞相屯田之策。一则,可以筹备军粮,以资军用,缓解我军粮食不足。只要粮草无忧,北伐魏国就有把握了。沓中会是战火交接的前线,军屯可以积粮固本,缓解我军运输粮草之困。据探马报,魏国在淮南推广屯田,仅淮河两岸每年可净收五百万斛军粮,而我大汉现在的军粮储备还不足十分之一啊。二则,在沓中,一旦魏国有变,可以联合羌军相助,伺机向北攻占陇西、金城二郡,突破西北防线,直逼长安。”
黄崇眉头暗皱,接着说道:“三则,可以避免黄皓再次进谗言加害大将军。”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话到嘴角,“只是,您若将沓中作为北伐的出兵基地,势必不得不以重兵注入,方可起到作用。可是重兵从何而来?”
其实黄崇已基本猜到了姜维的大略调兵谋划,但因事关蜀汉国防的战略大局,不敢明说,除非是姜维亲自说出。
果然,姜维默默说道:“唯有抽调汉中大部兵马而驻入沓中。”
黄崇眼角微抬,闪过一丝亮光,瞬即黯然又道:“您欲将汉中军区设置二万多围守驻兵尽行撤下,只守汉城和乐城两处,以屏护阳平关口。然后,再将这些驻兵全部调入沓中,以助您北伐陇西、金城二郡。”
姜维含笑点头,娓然续道:“不错,我得重兵屯守沓中,可攻可守。攻,我军可从沓中出发,攻下陇西、金城二郡,连接羌军,西倚凉州,直取长安。守,魏军见我重沓中而轻汉中,从骆谷、子午谷、褒斜谷进兵犯我,我自可以诱其深入,然后坚壁清野,布下三百里‘口袋阵’,将他们围而困之,待疲而全歼之。”
黄崇似觉不妥,却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劝阻。
于是姜维安排蒋斌守汉城,柳隐守乐城,蒋舒、傅佥同守阳平关隘,其他人跟随自己率兵八万去沓中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