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拍打船舷的汹涌浪花响彻耳畔,初冬的海水在疾风中四溅开来。塔纳托斯微微睁开眼,天空刚泛起第一缕黎明前的曙光,天空盘旋的食腐猛禽在他的头顶发出嘶嘶的声音,兴奋的海鸟已经迫不及待地在灰暗的海上扑腾。他看到远处发出磷光的海面下跃出绿色的飞鱼,这些鱼最喜欢深海的暗流和漩涡,但碰上这种绿色的漩涡几乎是所有捕鱼船的噩耗。
他在海上航行了一天一夜,从白汊河流域进入广袤无垠的白夜海,又在黑暗中驾着黑帆小船穿越洋面直抵港口。此时,他们的船停靠在不起眼的一块小小礁石旁,桨边漂浮着绿色海草,水流温柔地在打着转。塔纳托斯蜷缩在小船的横板上,从头到脚紧紧裹住灰色斗篷,头上戴着兜帽。在海风紊乱的船吹拂下,船只轻微地摇晃,绳索嘎作响,船帆猎猎迎展。
“好啦,就送你到这啦。”船夫漫不经心地说,“去吧,年轻人。”
远处传来嘹亮的号角,船坞和码头沿着蜿蜒的海岸线鳞次栉比。走下船时他的步伐依旧摇摇晃晃,腿脚打颤,石子滩上布满了干瘪的水草、腐蚀的内脏还有牙齿和软骨。他一面用手拽住被风吹起的帽子,一面用脚踢开这些尖锐的鱼骨和破碎海草。
清晨的寒意还未被日头驱散,这里早已是一副繁忙又劳碌的景象。路过的旅人裹紧大衣低着头匆匆赶着坐下一趟海船,内陆的商贩急着与卖海鲜的店铺谈价,工人们在岸边的屠宰场把刚刚捕获的利齿黑鲸大卸八块,清晨打捞起的第一批水产通常都能卖得好价钱。
塔纳托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拐进离屠宰场最近的路之后从狸湾绕行,走过了一条冗长的船坞小巷。这里都是给大船卸货的工人们,把大大小小的木箱和水桶抬去屠宰场的东面,在那里为下次的出海补给水和食物。
当他走过一间木架搭建起来的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棚屋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他的肩上,让他有些惊讶地打了个寒战。
“我见过你。”藏在褐色斗篷下的人说,“你看起来很面熟。”
“你想干什么?”塔纳托斯退后几步,警惕地望着来路不明之人。
来人迅速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棚屋后阴暗的角落。他褪去一身褐色斗篷,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身银色鹿皮袄,以黑为底色刺着飞鸟游鱼,还露出一些山羊绒的衬里。他脚上踩着一双麋鹿皮质长靴,看起来薄且轻盈,隐隐散发着贵气。最让人瞩目的是他披在肩头的一副看起来十分柔软细腻的貂毛披肩,那一根根夹杂着灰黑色的毛发自然地服帖在他脖颈地两侧。他有一双灰色的双眸和长发,浅得几乎看不见轮廓。
“听我说,年轻人,”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是摩根城的艾琉斯,你现在必须跟我走。”
“我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拜罗的塔纳托斯,”他的脸庞蒙上阴霾,“不死之人,你因死得生。我从他们的口中听说过你的名字。”
“他们是谁?”
艾琉斯深锁双眉,轻声说,“东境先知、预言者,他们正细语呢喃着你的名字,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浅水深渠,骑士团的风骑者便会闻讯赶来,你必须在那之前藏起来。”
“他们要做什么?”
“当然是杀你。”艾琉斯冷绝地凝视着他,“你是不祥之兆,是死灭之象。”
“可是为什么……”
远处隐约传来哒哒马蹄声,艾琉斯慌张地回头,是运货的队伍驱使马儿拉着拖车轰隆隆地经过,新鲜肥美的海鱼在网中扑腾。
“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必须现在就动身。”他说。
艾琉斯紧紧抓住他的手,朝巷尾走去。他们穿过嘈杂的商贩,跨过屠宰场的血泊,从紧密排列的木头工棚走出来。血污和海水飞溅在他身上,闻起来味道咸湿,他抬起那张被海风吹得泛红的脸,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似乎静候已久。
车夫扬起鞭子抖动缰绳,两匹高大的骏马嘶鸣前奔,马蹄在他们身后溅起翻飞的尘土,留下两道深深车辙。马车沿着泥泞不堪的道路向北而行,饱受海水浪潮侵蚀的土地又软又湿。好在他们正往地势更高的地方行驶,那里气候比较干燥。
艾琉斯递过肉干、面包和葡萄酒。他早就吃腻了海带汤和生鱼肉,也不记得上一次像样的饭食是什么时候。而这杯葡萄酒是夏日佳酿,提神醒脑,还带着橡木的香气。他狼吞虎咽地把食物一扫而光。微风把卷帘掀开一条缝隙,他看见远处阳光在深水上闪耀,渔船穿行于港湾,而前方是广阔的青岭原野,山峦叠嶂。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道。
“安全的地方。”艾琉斯说,“一处容身之地。”
“你刚才说你来自摩根城?”
艾琉斯沉默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难道是少爷当腻了?”
“我不是什么少爷。”艾琉斯神情严肃地说,“我和你一样,生在有爵位的家族,和你一样流着贵族血脉,但这不是我的命。”
“他们说我是异己者,你有什么理由?”
“我不想当少爷,”艾琉斯露出疲惫的微笑,“而且我也不想继承爵位,也不想为家族卖命。洛锡国由王权统治千年,白巫师之中的谋士和政客治理盟誓殿,卫队与武士掌管骑士团。白巫师的地位、权利和荣耀都是与生俱来的,任何一个运气好的人都能成为下一任世袭王爵。这就是贵族和平民的差异,平民之子永远不能学习白巫术,更没有机会成为白巫师。因为站在洛锡帝国最顶端之人只能是贵胄之后、皇室血脉、显赫家族。这些人像群星一样璀璨,但也像星光一样短暂。那样的光芒是虚伪的,平淡的,无论如何明亮也终归销声匿迹。长夜降临,万物皆为尘埃。”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塔纳托斯又说道,“是什么让你这么决绝?甘愿背弃亲眷,放弃爵位也要来到这里?”
艾琉斯意味深长地望向他,然后垂下视线,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了寻找真相。”
“真相?”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在这辽阔疆域到底有多少秘密?其实很久以前,这个世界就曾有黑暗的预言,当红色彗星划过天际,黑夜之子会回到我们之中,唤醒远古的魂魄。他的名字将被万民咏唱祝祷,他的神殿将立于长夜尽头。”
“你说……回到我们之中?”塔纳托斯的声音颤抖着。
“黑夜始终伴随左右,塔纳托斯,死亡有理。”艾琉斯的嘴抿成一条线,“万物源于黑夜,也终将归于黑夜。这一天我等待了多年,终于到来了……”
死亡有理,塔纳托斯在心中默念。那晚在卡蒂亚神庙之巅,它曾亲手将他带入黑夜领域,邀他跳一曲怪诞的舞。那从墙壁上走下的身姿,回荡耳畔的窃窃私语,梦中凝聚的精魂,全部都深深注入他的脑海,印刻在他的身体。他作为人类的躯体已经死去,但魂魄已从黑夜中重生。那是崭新的、酷烈的开始,也是神祗与英雄的纪元。
“黑之子为何要选择我?”塔纳托斯闭上眼,“为什么是我?”
马车外风声渐强,车身吱嘎作响,摇晃不止。
“在黑之子眼里,不论出生高低,不分贵贱贫富。他的随从是来自绝境深渊之底的一颗沙砾,也是终将归于沉寂大地的一粒尘埃。侍奉和追随他的人来自夜晚笼罩的每一寸土地,昏瞑之中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名字并非世袭,而是神明亲赐;他们的巫术也不是师承自名门望族,需通过漫长的学徒期,经受艰难的苦修与洗礼才得领会。或许,他们就是你口中的异己者。”他压低了声音,“但是,其实他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黑巫师。”
“黑巫师?”塔纳托斯重复道。
艾琉斯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在外面可别乱说,会惹来麻烦。”
“我知道。”他说,“可是为什么我从没遇见过黑巫师?”
“只有麻雀才会成群结队,年轻人,你可见过鹰鹫结伴飞行?”他淡淡的灰色瞳孔里金光闪闪,艾琉斯道,“我们是树林里的独狼,是冰原上的孤影,这样才不会被一举摧毁,这是生存之道。”
林间的风缓缓吹拂,穿过石墙堡垒,挽起他的额间碎发。阴云密布的天空透出诡异的淡灰色,几缕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照亮前方的阴霾。一座圆柱形的高塔出现在视野里,它被破碎的花岗岩环绕,周围长满荆棘密布的丛林,显然是一座废弃的哨塔。它伫立在山坡上岩崖边缘,可以瞭望远处海湾、俯瞰港口。马车缓缓爬坡,驶过荒凉贫瘠的土地,裸露在外的磐石寂寞又寒碜。
马车停下了,从塔楼上下来一位穿着黑斗篷的人,静立在道路中央。
“不必担忧,”艾琉斯说,“他是来接我们的人。”
面前站着的头戴兜帽,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一双狐疑的双眼,滴溜溜地审视着他。半晌,他撇了撇嘴,歪着头问道,“这是谁?”
“拜罗的塔纳托斯。”艾琉斯先一步开口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你确定么?”那人又道,“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迷路的小麻雀。”
“长夜将至,”艾琉斯回答,“此人有使命在身。”
男人不再说话,他们沉默地往回走。上山的路很陡,马车无法通过,他们只能靠步行。丝丝冷风吹入他的黑发,塔纳托斯抬起头看见群鸦飞入森林的边缘,高塔升起灰色的烟柱。
“情况怎么样?”艾琉斯问道。
“比你离开时更糟,”男子回答,“又接收了几个逃亡之人,从北边来的。你们大概没看见,那些刀尖上挂着脑袋,城墙上吊着尸体,河水里漂浮着残骸。”
“怎么来得这样快……这么说,风骑者已经出动了?”艾琉斯紧张地问道。
“不止是风骑者,我们的眼线回报,就在昨天整个骑士团都离开了摩根城。”男人说。
“风骑者是谁?”塔纳托斯问道,“我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风骑者是骑士团中的佼佼者,能力出众、驭风踏浪的白巫师,他们骑乘着日行百里的羽驹,手持弩箭,能在半日内穿洋过海,跨越整个洛锡帝国。”艾琉斯说,“这其中最出名的要数他们的首领,羽人弥迦。据说她并非生在瓦兰丁大陆,而是来自海峡彼岸的尤利西斯。那里的人最擅弓弩,他们的箭矢百发百中且削铁如泥。传说弥迦天赋异禀,英勇善战,是真正的神箭手。风骑者就是在此人的带领下来去无踪,几乎和骑士团其他成员没什么关系,成为一支独立的队伍。有紧急任务时,他们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动,予以敌人精准一击。他们虽然只有十二人,但在瓦兰丁还没有人敢与他们为敌。”
“所以……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吗?”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我们低调行事,应该不会这么快暴露。”艾琉斯皱起眉头,“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骑士团的其他成员。”
“还有更可怕的么?”
“预言者,也称作先知。”男人说道,“他们其实不直接隶属于骑士团,而是属于教会的神职人员。这些人出没在圣弥会,他们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虔诚的教徒。这些人擅长占卜和预言之术,虽然平时躲在寺庙教廷里,鲜少抛头露面。但他们通晓帝国一切秘密,天象奇观、不测风云,他们无所不知。在许多年前,教会统治的年代,他们的话语被奉为神喻,无可违抗。但在白巫师兴起后,人们崇拜巫术而非预言,于是他们逐渐没落,甚至穷困潦倒。现在很多先知都依附于皇室生存,比如有些人就成为骑士团的外围势力。他们曾经的鉴世之言也变成了如今的窃窃私语,除掌权者之外无人知晓。”
“他们才是最难对付的敌人,让猎物无处可逃。”艾琉斯说,“或许在你还未作打算时,他们就已经知道你要去向何方,就像那条圣弥会传出的末世预言。”
“什么末世预言?”
“你竟然不知道?”艾琉斯惊讶地瞪着他,“这么多年你都在哪里度过?”
“牢狱之中。”塔纳托斯答道。
“末世到来之日,毁灭降临洛锡,亡灵使渡船倾覆,海水倒灌神庙。”男人说,“这就是先知口中所说的末世预言。”
此时,几个人站在塔楼阴影中,面前的墙壁冰冷如冻土,从黑洞般的门里刮来一阵阴冷深邃的气息。一只乌鸦从他们的脚边窜过,躲在门后盯着他看。高个子男子走了进去,塔纳托斯和艾琉斯紧紧跟在后面。
通过很长的阶梯,他们进入了一座空旷的大厅,沉寂之中摇曳着重重暗影,冷风呼啸着从缝隙里穿堂而过。油灯里燃着烛火,发出昏暗微弱的光。四周墙壁上悬着深红色的橡木盾牌,好似落日黄昏的幽怨。有几个人在角落里蜷缩着、凝视着黑暗的墙壁,他们悄然无声像黑暗里的鬼魅。一位骨瘦嶙峋的男孩走了过来,他穿着褐色的粗布袍子,脏兮兮的头发也几乎从没有打理过,像杂草一样长在后脑勺,他紧紧地眼盯视着他们。
在他的身后,隐约传来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混合着燃木的烟尘,让塔纳托斯深觉不安。粘稠油腻的黑血流淌在地上,死亡和酸败的气息在空中飘荡。
“求求你们,帮帮他吧。”男孩哀求地说。
塔纳托斯顺着他的身后看去,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黑布包裹着,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上前几步,一个渐渐完整的人形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蜷缩的身体躲在黑布之下。同时,那股臭气愈加刺鼻,他看见地上布满血腥和污秽,周围爬满了苍蝇。那如生蛆的鱼肉和潮湿腐朽的臭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塔纳托斯用颤抖的双手拨开那些铺盖在上面的破布,一条腿暴露在他眼前,大腿根部有一个猩红的窟窿,周围的皮肤都已经坏死且开始腐烂。伤口的上方流淌着黄褐色的脓汁和深红色的血液,但下半部分坏死的疽却很干燥。那些由深红转为黑色的肉被苍蝇占据,表层的完整皮肤下也蠕动着它们的幼虫。深黑色的血液早已经干涸,凝结在腐臭的腿上变成黑色的痂。有的地方则是充盈着潮湿的、温热的分泌物,恶化之后呈现出蜂窝状的溃烂。而那些寄生的虫就在躯体里爬进爬出,还有蚕豆大小的食腐的蠕虫和蛆,它们在脓血里蠕动着身体。
塔纳托斯惨白着脸,屏住呼吸。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那伤口的深度依稀可以看见狰狞的白骨,还有链接骨骼和肌肉的筋。鲜血把他的衣裤都浸透了,又凝固成黑色的血痂,腐烂的肉和血块散发着腥气和臭味。这种程度的伤一定不是刀剑击穿的,而是像从内到外的腐蚀。从伤口边缘的灰烬便可以看出来,他曾受致命的灼烧。虽然伤口没怎么处理过,但是那条腿的上方却被一条麻布捆绑起来,这样似乎阻止了一部分坏死的血液扩散,从下端紫黑的皮肉就能看出。但即便是这样,那人仍看不出一点生机,好像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
他刚要收回手,尸体忽然发出一声抽噎,开始大口喘气,一阵筛糠似的颤抖。塔纳托斯惊得连连后退,没想到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活着。此人在受苦,一个熟悉声音在耳畔响起,他求死不能受尽折磨,你知道该如何做。
“他叫什么名字?”塔纳托斯问道。
“没人知道,他们把他送到这里的时候,他还只是受了轻伤。”少年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才过了两天他的伤势就急剧恶化,身体也急转直下,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用尽方法医治也无能为力。”
“这应该不是白巫术,也不像是中毒,”艾琉斯蹲下身仔细查看着伤口,“这样的灼伤痕迹,倒像是黑巫术。”
“黑巫术?”塔纳托斯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会是黑巫术?”
“你不明白,黑巫师造成的伤害与白巫师不一样,一旦受伤就很难痊愈。”艾琉斯说,“因为黑巫术有强大的腐蚀性,受伤后如果不割肉刮骨,伤口就会溃烂。很多黑巫师为了变得更强大,不断探索更深的更黑暗的巫术,但却不知道这样做的危险。运行一旦失控,就会遭受灭顶之灾、痛不欲生。”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尝试呢?”
“白巫师居于庙堂之上,而黑巫师却在刀尖舔血。他们不断地把自己逼向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并在这痛苦与欢愉之中成为可怕的怪物。这些人注定疯狂地追逐强大而黑暗的力量,但如若不能驾驭这样的力量,必遭到反噬。”艾琉斯的声音微微颤抖。
“看来这个人也是这样受伤的?”
群鸦被血味吸引,在窗外盘旋。艾琉斯叹息一声,“现在还很难说,但有这种可能。”
塔纳托斯再次伸出手,放在将死之人的脖颈上,他的皮肤很凉很硬。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涣散地瞪着他的脸,双手不停抽搐、身体也时断时续地痉挛,嘴里流出口涎,似乎正尝试着说一句完整的话,但是从嘴里蹦出来的词却变成让人分辨不清的呓语。
“我知道,”塔纳托斯跪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耳边轻柔地说,“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仍摆动着双手,喉咙里发出惨烈的呜咽声,像兽类临死前的悲鸣。
“嘘……”塔纳托斯抚摸着他的头顶,怜悯的目光静静地望着他,“听我的话,闭上眼睛。”
躺在地上的人似乎停止了挣扎,渐渐安静下来。他用那双迷离的没有焦点的瞳孔望着塔纳托斯,呼吸也变得弱不可闻。塔纳托斯静静地与他对视,那人终于缓缓合上了双眼。
塔纳托斯也闭上了眼睛。他感受着这具残破躯体里的意识,就像他曾经玩的把戏一样,悄悄地潜入此人的脑海。那里寂静又冰冷,犹如遁入黑夜,坠入大海深处。他释放出了自己的意识,侵入了那充斥着恐惧和苦痛的身体里。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听见了将死之人的哀号抽泣,还有那幽深黑暗中的寒冷。塔纳托斯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但他没有放开手,仍紧紧地贴在那人的头顶发梢。
“诸神在上,栖息吾肩、庇护吾身,”塔纳托斯轻声吟诵。他从未如此虔诚地向神明祷告,也从未如此决绝地祈求黑之子赐予力量。
在微弱的心跳中,他察觉到了模糊的一团光,那隐藏在深处的光像深海的浮游,慢慢聚集在了一起。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沉睡的意识逐渐苏醒、汇拢,犹如流萤般翩翩起舞,静谧地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塔纳托斯脸上露出微笑,他伸出手掬起着那一抹光,直至最后的一丝光芒消失不见,黑暗无声无息地降临在那具已成空壳的身躯上。一阵徐徐微风吹熄壁龛里的蜡烛,余烟向他飘散。
眼前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上挂着丑陋却安详的遗容。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黑暗中无数眼睛盯着他看,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
“你是……你是……”刚刚的男孩忽然跪倒在地,泫然欲泣,“神谕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