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分,一辆破旧又沉重的马车缓缓步入了古老的城门,车轴的吱嘎声和清脆的蹄声回荡在破晓的黎明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驾车的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头,车上运送的是入冬所需的炭火和木柴,看似是平常无奇的车驾。然而,马车一进城便东拐西绕,停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车刚停稳,那高高堆积的货物里却忽然伸出了一只瘦弱的胳膊,随后露出了一个菱角分明的面孔,浓密的黑发贴着脸颊,一位少年探出头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身上的黑袍染满血污,全身泥泞不堪,脸色也愈显苍白,但目光中却透着一股冷峻,让人望而却步。
“终于,回到这里了。”柯尔握紧了拳头。北境寒冷的风在他的身侧呼啸,但他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出了神,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这里是他的家乡,他曾在这里被收养,也在这里长大,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从灰鳞堡至此路途遥远,他不得不昼夜不停歇地赶路,直到第五日的傍晚才抵达了白马港口,又途径了几座镇甸才来到了这久违的瓦兰丁古城。但他不惜舟车劳顿也要回来,因为这里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容身之地,除了塔纳托斯神殿,这片土地是他最依赖、也最思念的地方。
柯尔转身付了车夫几个铜币,便跳下马车沿着小巷子拐到街上。
与他离开时相比,这里的景致并无太大变化,古老的砖墙和瓦顶覆满水垢,破碎而颓废的残墙壁垒被遗弃道旁。这是百年前战争留下的痕迹,上面残留着些许硝烟的气息,即使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它们仍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顽固伫立。柯尔用手抚过墙上湿漉漉的青苔和蜘蛛网,感受着那粗糙却温暖的触感,轻轻地闭上了眼。
清晨的光束照亮陈旧的街道,朝阳慢慢地爬上枝头,街边的店铺和摊位都敞开了门帘,而城中大道更是聚集起赶早的外地商客与旅人。穿行在零零散散的人流中,柯尔却被飘散的香味吸引,好像是他小时候常吃的松糕。前方,袅袅炊烟扑面而来,随风飘散在房舍与街道之间,让人垂涎欲滴。
柯尔循着香味往前走着,没多远却见前方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围聚在街边似乎在对着什么东西指指点点,甚至不时传来阵阵惊呼和赞叹之声。
“松糕也不至于有这种吸引力吧……”他暗自想着,却也跟在人群后踮起脚、伸长脖子看去。
人群的中央停驻着一匹高大的骏马,精良的马铠覆盖着它粗壮的身体和四肢,胸口和脖颈是坚硬的钢甲,后胯是灵活的锁甲,而最重要的头部则是昂贵的银甲,其上还镶嵌着复杂的饰带。这样的庞然大物安静地伫立在边陲古城的街道上,光是这一身造价不菲的甲胄便足以令人咂舌,但更让人震惊的却是这坐骑的主人。
此时正骑在马背上优哉游哉的年轻人是一位衣着华贵的青年,相比全身都被盔甲覆盖得严严实实的骑士,这位的打扮明显要风雅靓丽许多。他披着一身鎏金的白色大氅,里面穿着修长的深蓝色的丝绸长袍,胸前用银线刺着一只飞鱼暗纹,腰间挂着一把精致的长剑。如此光彩夺目的衣着再加上他身上凌然的气度,一眼望去就是非富即贵的身份,果然在这平静质朴的古城里显得格外扎眼。
虽说瓦兰丁古城也曾有一段繁荣的历史,但曾经的大家族历经战乱早已衰落,而剩下的也都纷纷迁去了帝都摩根城。战争后,在一片废墟中重建的古城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荣光,而这里的盛世早已在百年前落幕,现在只是作为白夜海上的港口维持着一些小生意,哪里见过这种只在帝都里出没的、身份显赫的白巫师。
果然,这位被称作公子的青年只是在街上晃了一圈便吸引了无数的目光,跟在后边围观的人群都小声交头接耳着,几乎毫不避讳地猜测起他的来历。
“你们看看,那配饰上的纹章,不是骑士团的么?”一人问道。
“骑士团?!”另一个人也惊呼起来,“好像还真是!而且他那把剑,剑柄上都雕刻着狼头呢!”
“我说怎么那么眼熟,这剑鞘上裹着的不是黍银漆么?”
在众人的吵嚷中,柯尔眯起眼,仔细地望向青年的佩剑。那精雕细琢的剑柄上赫然是一只银色狼头,那精细的雕刻细致入微,几乎能看见狼头上的根根毛发,而那狭长锋利的剑身却被包裹在一层金属色泽的黑漆之下。这种形态的剑鞘即使在摩根城也可以说是非常罕见,因为它是由一种昂贵且稀有的材料制成,也就是围观者口中的黍银。
朝阳的笼罩下,精工细作的金属纹路痛饮着初日光芒,闪烁着隐隐贵气的光泽。路过的人都不禁露出羡慕和崇拜的神情,忽然有一个很小的声音从一片啧啧称赞声中冒了出来,“这不是路德维希家族的骑士吗?”
这个名字让在场的许多人都如雷贯耳,更为震惊。因为在洛锡国庞大而冗杂的家族根系中,路德维希家族的名声实在让人不能忽视。就连从小在渔村长大的柯尔也曾见过他们的旗帜飘扬在神庙下,在月圆节上受封臣与子民朝拜。就连盟誓殿外也高悬着他们的徽章,而与之一同被供奉的还有瓦兰丁的十大家族,无一不是人尽皆知、颇具影响的白巫师家族。但即使路德维希家族的名字再响亮,仍是不及另一个民间的叫法那样深入人心,那便是:瓦兰丁第一剑术世家。
路德维希家族是洛锡古老的家族,以严谨、隐忍与克己为家训,历代继承人皆为瓦兰丁最出色的剑士。而他们的家族所传承的正是一种神秘的剑术,被称为【缚水之牢】的天赋。这种天赋能够赋予持剑者强大的魔法结界,使其战斗中的速度、体能以及技巧在短短数秒的吟唱后都达到几何倍的提升。而在这样天赋的加持下,本就拥有不俗剑法的路德维希族人便可以施展出仅属于他们的绝技,【缚水之牢】。虽然在过去的战争中只有寥寥几次,但还是有人将它载入史册。那是超出人类极限的速度之中,做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牢笼,并将对手深陷其中令其无法脱身。
柯尔抬眼看着这位蓝袍青年,从他身上却丝毫看不出路德维希家族的那种严谨与克制,相反那大摇大摆的样子倒像是哪个富商巨贾的纨绔子弟。不过看他身上佩戴的纹章确实是属于骑士团,那把剑鞘也很像黍银漆制成的,而这也是路德维希家族最为的醒目的标志。
“听说他们家族里的小公子继承骑士之位才几年,难道他就是……”一旁又有人猜测道。
反对的声音也很快响起,“我看不像吧,这样子看着怎么也不像是个正经的骑士啊,连铠甲都不穿,只穿一身绸缎长袍?要是真动起手来,这还不被砍成什么样?”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青年似乎根本不在意似的,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接续往前走,脚步轻盈而散漫。但柯尔却注意到,他的步履间像是有些踌躇,目光也游离不决,似乎在感知着什么藏匿于喧嚣的秘密。
清晨的微风拂过天边的云絮,日头也渐渐往上空挪移。这蓝袍青年握着缰绳双手背后,悠然自得地沿着古城的青石路往山坡上行进着,一群围观的人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却没有人敢上前靠近,都保持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走在前面的人也是看着这位公子的脚步往前挪着,多走一步也不肯。
从城尾走到靠近海边港口的地方,蓝袍青年总算是停下了脚步。此时,他正身处一片断壁残垣的遗迹之中,由于古城这一带从未被修缮也许久无人问津,所以景致萧条且荒芜。被风雨侵蚀的墙壁留存着刀劈斧砍的痕迹,下方长满杂草,被废弃的堡垒间断裂的瓦片和木头随处可见。还有的地方只剩下一面残墙,剩余的都或倒塌、或被焚烧,成了一堆堆陈旧的灰烬。
蓝袍青年站在古迹的中央,没有说话。他垂下头,像是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青年忽然睁开了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目光肃穆而慎重地望着眼前荒芜的遗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似乎再用长长的触须探索着黑暗中的秘密。
几秒后,他伸出手,缓慢地从腰间抽出了那把制作精良的刺剑。一瞬间,剑刃发出震动耳膜的嗡鸣,耀眼夺目的光芒破开了四周的空气,散发出让人无法靠近的凌厉气场。
青年深吸一口气,那把剑在他手中微微一转,剑锋向下,带起一阵凛冽的风。柯尔的身子猛地震颤了一下,仿佛被迎面而来的风划破了皮肤,惊诧中夹杂着恐惧。
随着一声破裂般地巨响,青年已将手中的剑深深地没入了脚下坚实的土地,顿时地面向四面八方裂开了无数细小的缝隙,且缓慢地向周围扩散着,仿佛烙印在此的咒语。而那把剑犹如刺入心脏的冰锥,将一股无形的力量灌注进大地的深处。
古老的遗迹震颤着,四周的碎石犹如暴雨般落下,崩塌的声音震耳欲聋,那些残破的建筑随即在这地动山摇之间分崩离析。就在剑锋插入土地的瞬间,裂缝中忽然闪过刺眼的光芒,仿佛是打开了一扇来自地底的光门。
与此同时,一声又一声冗长而沉重的低嗥从大地深处传来,仿佛仿佛鼓槌重击的震动,让万物摇撼、颤抖。柯尔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沸腾,心跳也空洞而干涩地回荡在胸膛。他只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如激浪一般席卷而来,而四周只剩下石块破碎的尖啸。
蓝袍青年仍是气定神闲地手握剑柄,手腕轻轻一抬,插入地底的剑便被他轻易地收回剑鞘。霞光中,一阵凄厉的风吹过,破损的遗迹转瞬间坍塌,石块飞溅化作废墟,犹如一片被遗弃的森林。
原本站在青年身后观望的人群都纷纷退散,被那一阵剧烈的颤抖吓得四散而逃,但仍有不少胆大的没跑多远便又回头看去。只见在那化为尘土的古老遗迹之上,金色的波纹从剑刃撕开的裂缝深处升腾起来,缓缓地笼罩了青年身下的土地。一圈又一圈的光波扩散在空中,像一只圆形护盾一样罩住了这片废墟,还在逐渐地向外延伸着。光线曲折之处,温暖的阳光被折射出绚烂色彩。
青年缓缓地站起了身,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他刚才那一剑用了不少力气,已然气喘吁吁,鬓发也乱成一团,唯有唇边和脸颊还是泛着瓷白的光泽,更衬托着那双黝黑的、亮晶晶的眸子。那一身白毛大氅在风中微微荡漾,他手按银剑,目光幽幽地凝望着眼前不断旋转的金色光阵。
“阿尔法领域,终于开启了。”青年忍不住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
柯尔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青年喜形于色的笑容发呆。刚才他那一剑没入废墟深处后,直接搞塌了这一片的遗留古迹,吓得人群都跑开了,只有他吃惊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忘记了逃跑。而等他回过头来,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尘土飞扬、黄沙咆哮。
蓝袍青年转过身,目光正好与他相遇,两人都微微一愣。半秒之后,柯尔装作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向别处,但对方却朝他大步走来,大手一挥道,“喂,站那边的,对,就是说你!”
柯尔有些无奈地望向对方,“怎么……”
“帮我个忙呗,”青年朝他眨了眨眼,“把这里收拾一下。”
柯尔回头看了眼周围被眼前青年一手摧毁后剩下的一堆渣土,“你说什么?!”
“你看,现在剩下的就我们两个人,你要不动手,这个烂摊子就只有我一个人收拾了。”蓝袍青年双手抱在胸前,满不在乎地说,“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里的重建不弄完,谁也别想从阿尔法领域里出去。”
金光闪烁的大地上赫然旋转着一个圆圈,将两人脚下的土地都笼罩在光芒之中。柯尔一眼便看出,像这样庞大的结界很明显不是随便哪个巫师就能扔出来的,按现在这个释放的范围和速度,眼前的人一定是个高手,所以自己想从结界里硬闯出去大概是不可能了。方才他只顾着震惊,不想却被留在了这个结界的范围之内,现在出不出得去还得看眼前这位结界释放者同不同意了。
“这……”柯尔有些犹豫,更多的是懊悔,“那……要怎么收拾?”
“这个好说,”蓝袍青年露出带着邪气的微笑,“你站在这里别动。”
话音刚落,柯尔眼前便闪过一道飞掠而过得光,紧接着便是剑刃的破空之声。眼花缭乱的剑光一闪而过,蓝袍青年消失不见,而在光圈的边缘处,五个对称的夹角却赫然伫立着一模一样的蓝色身影。柯尔惊诧地揉了揉眼,却看见那几个身影的动作几乎如出一辙且毫无凝滞,而自己所站立的位置又正好和那五个身影构成了六芒星的第六个角。
就在五个身影归位的瞬间,六个位置上升起六个小光圈,逆时针旋转后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六道光束。在这耀眼的光芒笼罩下,柯尔忙用小臂遮住双眼,却不想脚下一股更霸道的风顷时间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吹得摇摇欲坠,黑袍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柯尔几乎要被风吹倒,忙抓住一旁破碎的石柱才勉强稳住。而再看远处蓝袍青年化身的那五个残影,依旧稳如磐石,口中默念咒语。在愈来愈强的风势中,散落一地的碎石忽然被某种未知的声音所撼动,又好像被无形的力量召唤,纷纷升至半空。转眼之间,砂石颤抖着、跳跃着、撞击着,聚成一股褐色的风,不断地卷起地上的残石。
这一幕,映在柯尔的眼中,让他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一片废墟,在短短数秒内竟成了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塔,且塔尖还在不断地越窜越高。飞檐、尖顶、穹隅、立柱耸立其中,浮雕、围墙、壁龛、门廊扶摇直上,无数片飞扬空中的碎片几乎在被一只大手所指令着,有条不紊却又风驰电掣地一块接着一块攀爬而起。
远处的人群显然看不到这让人瞠目结舌的景象,但在这震耳欲聋的龙卷风中,他们似乎也看见了高塔窜上云霄的顶端。有人朝着他们的方向高喊着什么,还有人试图从漫天飞舞的砖瓦中看清里面的东西。然而,这其中波澜壮阔的过程也只有柯尔和蓝袍青年能看见,待到烟雾消散、风声止住,出现在众人眼中的赫然是另一番景象。
一座肃穆而庄严的高塔毫无征兆地、如空穴来风一般降临在这边陲小镇,而伫立其下如蝼蚁般渺小的则是呆若木鸡的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