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淑确诊了肝癌,肮脏昏暗的诊室里,医生上下打量温鹿,直言不讳地说:“有钱吗?要是没钱的话就别治了。”
泪水涌出温鹿的眼眶:“医生,我有钱,求求你了这是我妈妈。”医生低头看片子:“癌症不是花了钱就能治好的,最有可能的是钱花了人也没了。”
周武淑抓着儿子的手说:“就算治好了这个病还有别的病,算了吧。”
温鹿不肯,问医生治疗需要多少钱,医生说:“按照你妈现在的身体情况做不了手术,只能做保守治疗。做保守治疗的花费哪里有个准数啊,几千上万都有可能。”
温鹿心中一凉。他身上的三百块巨款已经是他见过的最大一笔钱了,他带妈妈来光州治病的底气也是来自于这笔钱。他本以为三百块治病已经绰绰有余,没想到可能连医药费的零头都应付不了。他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平淡地说:“你想好了再来吧。”关门前想起又提醒一句:“外面那些说能包治百病的都是骗子,别理他们。如果你非要信他们,试试也无妨。”
这天谭离没有跟来,温鹿独自一人背着妈妈走在灯火阑珊的中山路上。半晌,周武淑才开口:“儿啊,你有这份心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这一辈子把你养大成人,看到你自己报了杀父之仇,还来了一趟光州,也算是活够了,你爸当年都没带我来过光州呢。”
温鹿抬起头,看到东南边阴沉沉的天空下,是高耸的光州塔,他突然心里一动:“妈,你的肝怎么样以后再说,我们先帮你把眼睛看好吧,让你好好看看光州城。”
周武淑也为之意动:“治眼睛又得多少钱啊?”温鹿说:“我们去问问!”于是他兴冲冲地背着妈妈返回医院,挂了一个眼科的号,坐在眼科医生的诊室外等候。他开玩笑说:“来光州我们光待在医院里排队了。”
周武淑说:“我不喜欢医院里这股味道。”温鹿也同意,周武淑又说:“别让我死在医院里。”
排队一直到下午四点钟,眼科医生只扫了一眼就说:“白内障,想做手术么?”
温鹿急切地问:“做手术能好吗?”医生伸懒腰:“这个手术简单,做了一两天就能看到东西了。”温鹿大喜过望:“做手术!我们做手术!”
温鹿花掉了小半积蓄,但是手术非常成功,周武淑在几天之内就重见光明,高兴地连带着身体精神都好了很多。温鹿在珠江新城旁边租了一间房子,带着妈妈漫游于这座宏伟衰败的超级城市中。
光州塔被警卫环绕,他们穿着笔挺的棉质制服,扛着枪日夜巡逻,附近几百米都是禁区。但这不妨碍母子二人在塔下为之眩晕着迷。周武淑仰头看的脖子都酸了,她长长地叹着气:“这是怎么建出来的啊?”温鹿心中涌起壮志:“我以后也带你上去看看。”周武淑哈哈大笑。
光州塔下是达官贵人们雅致的花园别墅,地上没有垃圾,街道两边种着整齐的树。周武淑说:“我这辈子没想到能看到这么多好东西。你爸你爷当年应该来光州看看的。”但是又说:“你爸你爷他们恨透了江鲤,肯定打死也不愿意来。”温鹿提醒:“小声!”
末日前的饮食文化在这座城市的街巷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而且不止是光东食物,流民们带来了全国各地的风味。温鹿带着妈妈在体育西的小吃街里流连忘返,尝了云吞面,又吃叉烧饭,还吃北京烤鸭。他不知道这个北京和北京路里的北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他还在珠江边的服装店里为妈妈捯饬一新,给自己也买了几套城里人的棉质行头。只有珠江下游才种植棉花,穿棉线纺成的轻薄柔软的衣服,北边的乡巴佬们身上不是粗糙的毛线衣,就是脏兮兮的毛皮大衣。
这些玩乐花销虽然也不小,但是比起看病来说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他下定决定要为妈妈把钱花光。
他订了汽船船票,带妈妈从珠江顺流而下去看海。这是两人第一次坐汽船,他们站在甲板上,和盘旋在空中的海鸥一样兴奋不已。汽船驶出珠江口,却见到两岸是一片浩荡无垠的沙洲芦苇,坐船的客人告诉温鹿,这里以前曾经是海,但是末日后海平面下降,这里就成了裸露的沙洲。唯有珠江继续南下,在盐碱荒漠中犁出一条漫长的河道,在曾经的海底寻找海洋。
汽船从早上开到中午,开到了海滨的渔民小镇的码头,放下所有乘客。过去这里叫做伶仃洋,现在这里是伶仃镇。沙滩上渔民们用木桩架起悬空的木屋,木头上渗出白花花的海盐。女人和小孩坐在房前盘着腿修补渔网,晾晒咸鱼。住在北边大山深处的村民们,因为一年都见不到几次阳光,都显得脸色苍白。而这里人不管老人小孩皮肤都是黑黢黢的。
灰色的大海从沙滩上一直向东延伸到天边,一望无际,最后和天上和沉沉的阴云连成一片。温鹿心中突然明悟:头顶灰色的云是不是远方灰色的海?脚下灰色的海是不是远方灰色的云?温鹿曾经听说在大海里一直往东划船,划一年零八个月又八天就能到达另一个大陆。这个大陆是不是在天上?
温鹿和妈妈中午坐在渔民餐厅里吃了一顿正宗的海鲜饭,但是他们两个都不喜欢鱼腥味,只吃了几口,傍晚再坐着运鱼的货船回光州,被鱼腥味熏的满头满脑。
周武淑在光州呆腻了,而且她的肝又开始犯疼,只想回家。温鹿带着妈妈去医院,掏出剩下几乎所有的钱,找医生给妈妈开了药,主要作用是缓解疼痛,减轻症状。
两人专门在光州多住了几天,等待和皮革商人谭离一起结伴北上。谭离知道周武淑的眼睛被治好后很开心,免了她坐板车的车费,一路上还向她指点介绍沿路的景观和村镇。四天后他们在阳山县分别,温鹿又用小推车把妈妈推回了家。
家里一个月时间没有人住,显出颓唐的模样。但周武淑兴致很高,说吃完饭睡一觉,第二天起床就要收拾家里。但是这一躺下,周武淑就再站不起来了。而后的短短一两个星期里,就瘦成了一把骨头,每天只能靠温鹿伺候吃饭吃药,拉屎拉尿。一扫在光州时的欢畅,家里的氛围变得沉闷抑郁起来。
每一个夜晚都显得漫漫无边,温鹿无法分担妈妈钻肠绞肚的疼痛,和无止境的眩晕呕吐,只好整夜整夜地守在病床前握着妈妈的手安抚。周武淑想要解脱的请求让温鹿进退两难,只能敷衍应付。终于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温鹿含泪答应了妈妈,给她喂下一整个月的安眠药,让周武淑在折磨的长夜中获得了片刻安宁。
她身上不痛了,吃下去那么多药,也没有反胃呕吐,她在临终前找回了那个坚强无畏女流民的尊严。她让儿子扶她坐了起来,说她最开心的事就是治好了眼睛,跟儿子一起去光州转了一圈。他们在那里看到了直插天界的光州塔,那是人类智慧的伟大成就,一半在地上,一半隐没在云中。光东王江鲤孤身一人住在塔顶,他点起夜读的烛火,像星星一样闪烁迷离。江鲤还把自己冷酷的头像印在硬币上,让无辜钱币也沾染上了他的无情,几十块就能杀一个人,几千块却未必能救一个人。
他们站在伶仃镇的沙滩边,身后是长满苦芦的盐碱戈壁,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灰色海洋,共同沉浸于划船升入天堂的幻想。
他们一起吃了各样美食,看了各样的房屋和村镇,还在北京路的大佛寺里点燃了一柱清香,护佑她的亡灵在黄泉路上不受小鬼侵扰。
他们买了几套城里人的漂亮衣服,柔软又温暖,其中一套将成为她的寿衣。
而且他们终于回到家乡,不必凄凉地死在慈爱医院的肮脏病床上,那里的空气充满了屎尿发酵的和消毒水的臭味。
她告诉儿子,不必为她的死而伤心,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获得了平静的喜悦。
温家的坟地也在半山腰上,那里埋葬着温佳俊和他的三个英年早逝的儿子。是周武淑苦苦哀求,王守拙才派人去收捡了温氏父子横死的遗骸,草草葬在寒风吹拂的马鞍山山腰上。等到温鹿读书认字后,想为爷爷叔父分别立碑,但已分不清他们几人分别埋葬的位置,只好立起一个大木碑,写:祖温佳俊,父温柴,叔温油,叔温盐之墓。
大墓旁有一块平整的地,正是留给周武淑的。冬天的土地冻得硬邦邦,温鹿挖了一天,出了一身热汗,才挖出墓穴。他给妈妈穿上崭新的漂亮衣服,又用厚皮毛重重裹上,才小心掩埋。又在墓上立碑:母周武淑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