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逃走了!他对养父的安排不满意!他想要溜上岸但是遭遇了意外!
关于纳瑟尔消失的各种猜测在繁星号上流传,水手们对于这个少年的突然失踪充满了好奇,还有不屑与愤怒。很多人觉得他薄情寡义,只有一直待在船上的那些水手才觉得这件事蹊跷归蹊跷,纳瑟尔却不是那种丢得下繁星号的人,何况精灵还在这里呢。
多纳的担心则更多了一层,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而瓦尔腾堡的王位也早已经被外姓人所取代,但是陆地对与许拉康特家族的最后一个人而言,依然是危险的地方。
他要求大副秘密地派出一些人上岸去查访,但同时,勒菲船长的葬礼和他遗嘱中所安排的一切依然在照常进行。
派去岸上的人并没有带回纳瑟尔,他们只是在一家骡马的租赁店里打听到一个高个子金发小子租了一匹最快的马的消息。
多纳猜不透纳瑟尔的想法,但他能预感到,他会回来的,也许带着他想要的什么。
勒菲船长的葬礼终于按时举行了,他在乌尔杜拉港口的墓园内被火化,所有的船员都出席了,除了他疼爱的养子。他的身躯在松油和木材中间燃烧了很久,船员们齐声唱着兽灵的一首安魂曲,还有那首所有航海者都会的“朗姆酒之歌”。
最后,由大副亲手将船长的骨灰装进了一个铜罐中,庄重地捧到了手上。
他们返回繁星号,然后要开船驶向大海,在外海的某处将骨灰全部抛洒到海中。
多纳最后一个上船,大副在船舷边不停地催促他。
“那小子不会来了!”同样是诺亚的大副冲着精灵喊道,“他可能真的逃走了。”
但多纳只是冲着大副招招手:“再等一会儿,我们本来就是要在天黑以后出发的。”
“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大副耸耸肩,“我看着没什么区别,多纳先生。”
“那么就再等一个小时。”
在天边最后的夕阳落下以后,多纳几乎要开始动摇,而繁星号上的人又开始催促他。精灵几乎找不到理由坚持,但纳瑟尔最终并没有让他失望。在大副威胁说要开始起锚的时候,急促的马蹄声从港口的方向传来,接着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从一匹黑马上跳下来,一边挥手大叫,一边向着这边跑过来。
精灵平静的面孔出现了一丝列横,他迎着那个人走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你去哪儿了?”他咬着牙问。
纳瑟尔的脸上依然覆盖着他制作的面具,经过了三天的以后,它依然牢牢地贴在少年的脸上,就像他真正的皮肤一样。除了凌乱的头发和疲惫的神色,纳瑟尔就像一个最寻常的的少年一样。不过他蓝色的眼睛中却闪烁着狂热,似乎有一股火苗在他体内燃烧,透过他的眸子发出光来。
“我成功了,多纳,我成功了!”纳瑟尔仿佛没有觉察到精灵的愤怒,反而扑到他身上,牢牢地抱住他。
“你到底怎么了?”多纳满脸的错愕,但纳瑟尔反而哈哈大笑。“等等我,我马上告诉你!”诺亚少年一边大叫着,一边把马拴好,然后爬上舷梯,回到了繁星号上。
水手们纷纷从舱房里走出来,他们都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打扮得整整齐齐,并且统一在手臂上系上了一根黑色的布条。当纳瑟尔从舷梯翻到甲板上的时候,水手们都忍不住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他们没有接近他,也没有喜悦的表情,反而在窃窃私语。这个少年风尘仆仆的样子在一群整洁的人中间显得尤为突兀。
多纳也爬上了舷梯,他有些担心现在的情形。
大副拨开人群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勒菲船长的骨灰。
“你到哪里去了?”他质问着纳瑟尔,“你是船长的养子,你应该陪伴他走完最后一程的!”
纳瑟尔摊开手:“是的,所以我回来了!我没日没夜地往回赶,终于赶上了!”
大副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到底去干了什么?”
纳瑟尔看了看他,又环视着周围的水手,最后越过所有的人注视着多纳。精灵在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个少年所做的事情将改变他们两个人,还有很多人的人生。
纳瑟尔很快就转开了目光,他爬上绞盘,然后又几步登上绳梯,所有人都在他脚下。
“我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大声地对其他人说道,“我从五岁开始就呆在这艘船上,你们很多人都认识我,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叫你们的名字,也叫你们大哥和叔叔!而勒菲船长,我称呼他父亲。‘繁星号’就是我的家!当我的养父去世,知道了他的遗嘱,我知道他是为我和大家做了他认为最好的安排,但是……按照他的安排,我们就要离开这艘船,离开大海,我不想这样!”
“可是,先锋船船长去世就意味着冒险结束……”有个水手说道。
“没错!”纳瑟尔说道,“除非有新的船长接任!”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皮革,展开以后,所有人都看到了菲奥卡皮斯亲王的印章:一只跃出水面的海豚。
“我拿到了新的任命!”纳瑟尔说,“从现在开始,我是新的先锋船船长!”
水手们目瞪口呆,接着相互看了看,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疑虑。
多纳虽然表现得并不明显,但心中的惊讶丝毫不比其他人少。他知道现在是冬天,菲奥卡皮斯亲王不会待在夏宫中,而是在公国的另外一处温泉离宫中。那里距离乌尔杜拉港有一般需要走上五六天。而勒菲船长的遗嘱会在他的葬礼结束之后由执行人上呈给亲王,为了赶在执行人之前觐见亲王,纳瑟尔用最快的速度不眠不休地赶了一个来回。
“亲王任命了你?”大副吃惊地说,“怎么会?你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嘿,贾米龙叔叔,那是因为你看着我长大!难道我不会绘制海图吗?难道我不会使用罗经吗?还有卡尔林奇大哥,”纳瑟尔转向了水手长“难道我不能收拾索具吗?难道我不会修补船身吗?难道我在瞭望岗上睡着过吗?”
他对水手们说道:“我和你们一样在十年中经历了暴风雨,穿越过迷雾,在海滩上搁浅,忍耐过缺水和饥饿,我大概是年轻,但我已经是一个老海员!我还没有一把鱼叉高的时候,我就在刷洗甲板,拖动索具,我干过这船上的每一个岗位。”
“可你没有做过船长啊!你甚至连大副也是不是!”又有水手说道。
纳瑟尔笑起来:“可我有你们,这艘船拥有最富有经验的船员,还有大副和水手长,你们会继续维持繁星号,而我会继续学习……但不是作为一个水手,而是作为一个船长。我请菲奥卡皮斯亲王相信我,他点头了,但我更希望你们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留住繁星号……”
他的语气诚恳得让人无法质疑,水手们都安静了下来,连原本隐约带着怒气的大副也有些缓和。
他抱着骨灰罐来到了纳瑟尔的面前。“下来吧,”他说,“先送走我们的船长,然后我们再商量。
葬礼如期继续进行,繁星号扬帆起航,在月色中驶往大海,在月亮升上最高空的时候,放下了锚。船员们齐声哼唱着《朗姆酒之歌》,排着队来到大副的面前,伸手从那个铜罐中抓出一把骨灰,一边祝福一边把手伸出船舷,一点点地让风把骨灰带入大海。
纳瑟尔最后走上去,洒下了最后一把。然后大副将这铜罐交给他,由他远远地扔进了大海。
船员们回到甲板下的舱房中,连大副也暂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繁星号安静下来,因为在葬礼后按照习俗将有个默祷的时间,冬夜海面上的寒风让这里并不太适合哀悼。
但纳瑟尔依然留在甲板上,甚至没有离开船舷。他的双臂撑在护栏上,远望着海面。月光在海水上形成了一道道银色的波纹,一层层地荡漾着。精灵走上前去,按住了他的肩膀:“好了,你今天应该累得够呛吧?”
但诺亚少年却笑起来:“我讲得怎么样?”
多纳看见他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你真的说服了菲奥卡皮斯亲王?”
“前提是我给他看过了勒菲船长最后的航海日志,里面有我的学习成果了,还有我新绘制的海图。”纳瑟尔回答,“我承诺会给他一条新航路,就在三年之内。我知道北方还有可以开拓的航线,我跟勒菲叔叔讨论过。如果不是因为他生病,也许我们已经北上……我会是个很好的先锋船船长、”
多纳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做得到,但是多纳担心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继续留在海上吗?”
“大概吧,”纳瑟尔仰起头,“不过也许是我变了,我以前觉得在船上是种束缚,但是现在看来,我在大海上反而更加自由。这里可以给我足够的时间……”
“什么时间?”
“成长的时间,多纳。你说过我总有一天可以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我很有耐心,也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那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我本来应该在的地方……”纳瑟尔说,“还有你,我也知道你当年想要去的并非东大陆,而是你的故乡……只是你跟我一样回不去。”
多纳转开了脸。
纳瑟尔忽然抱住精灵:“我已经说服了他们,你看见贾米龙叔叔的表情了吗?他们会同意我继任船长的!我已经是个船长了……将来我还会有属于自己的船,我给你留了位置!来当我的大副,怎么样?”
多纳感觉到少年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裳传到自己的身上,这个孩子的身高已经跟自己差不多了,显而易见作为诺亚人他还会继续长高的。
他超乎他的想象,也许将来会有更多的举动让他无法预料。
多纳回忆起小渔村的雨夜中那个满脸倔强的小孩儿,他忽然发现,在之前的演讲时他涌起的预感其实是错觉,他漫长的生命在十年前就已经被改变了,就在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那满脸雨水和泪水的男孩儿开始。
他必须看着他,看他会做出怎样了不起的事。
“行啊,”精灵回答,“我会当你的大副,如果你能有自己的船。”
纳瑟尔松开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几乎还带着一点年轻人的天真。接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串东西,高高地举起来。
多纳发现是用鱼线串成一串的不规则的贝壳碎片。他记得这东西,十年前它是兽灵罗斯葬礼上的东西,应该被抛入大海,但是在这十年间,他却从未见纳瑟尔把它拿出来,他以为在他们离开那个渔村的时候,他已经丢掉了它。
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跟十年前毫无差别。纳瑟尔轻轻地说道:“现在,罗斯叔叔可以放心地去诺伊女神身边了。”
他的手扬起来,那一串风铃划出一道弧线,终于落进了大海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晶莹的水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