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人缘不错。
村子里与他差不多同年的有四个人。
他跟脾气倔的李少溪玩得来,跟怯弱怕事的李三妻聊得开,跟做事莽撞的李大胆也关系好。
唯独和青蔓不对付。
两个人只要碰面,便是一场龙争虎斗。
狗儿虽说一身力气不小,但比牛犊一样的李少溪还是要弱几分。
连李少溪遇到看似柔弱实则天生奇力的青蔓,都从来没讨到过好。
狗儿就更不用说了,次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而且,女孩子若是手脚厉害,那嘴巴肯定也厉害。
于是,狗儿每次打输后还得被羞辱几句,身上难受,心里更不快活。
一来二去,二人便如同水火了。
这些年来,李正山也想过无数法子从中调解。
他见狗儿性子不坏且身世可怜,甚至想过将他接到府中住下。
若是能让他与青蔓之间亲如兄妹,以后那个调皮捣蛋的丫头闯祸后,有人能帮衬一二,那自己百年后,也能安心瞑目了。
只是狗儿性子倔,去年大雪时,因琐事被青蔓一巴掌扇飞后,觉得丢了面子。
别说和青蔓住一个屋檐下,平日里为了避她,宁愿多走三里地,也不愿从李家门前过。
李正山叹了口气,掐指一算,那孩子也有半个月未曾下山。
眼看这寒气越来越重,山里的野兽都藏的深了。
哪怕是村子里最厉害的猎户,也只得把豹胎弓高挂。
狗儿在秋狩时候攒下的银两怕也用得七七八八,那小子吃喝不讲究,穿衣睡觉也是随便对付了事。
日子一天冷过一天,要是不给他送被褥的话,说不定那头犟驴非得冻死去。
青蔓朝着窗外呼了一口气,只见白雾袅袅,不免又打了个寒颤。
“那爷爷你路上小心些,要是那个狗崽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你就告诉我,我下回让他长长记性。”
“你这丫头片子,平日里有闲工夫就跟你翠花婶多学学女红练练性子,别一天到晚光知道打打杀杀的。”
老人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将一床棉褥夹在腋下,从门后拿起一身蓑衣穿上。
又拿了一盒饭菜,提着一盏灯笼,走出青石巷弄,缓步朝着后山走去。
村子里已是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风雨欲来,哪怕是手脚再勤的婶子,也只想枕着唰唰落叶声好生睡一场。
大雨前夕,虫蚁野蛙都吓得不敢出声,唯有汉子如雷般的呼噜声在屋檐巷道间流窜。
又有小儿呓语,女子嘤咛声传出,隐隐中还夹杂着几声犬吠。
老人走在村中小路上,心事重重,苍白的脸衬得寒夜愈加阴冷。
半柱香后,前头一座山拦住了去路,山上一座石庙在林间半隐半现。
这便是茶婆村的山神庙,已有百年历史,原是为镇邪祟而立。
当年村子常有怪事发生,一旦夜间有孩童啼哭,次日便会消失无踪,只留下点点血迹通往后山。
于是,村民就凑钱建了这座山神庙,乞求菩萨保佑,日日烧香添油,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但无论村民多虔诚,村子里依旧有惨案发生。
见邪祟没被镇住,村民只以为是山神爷怪罪他们心不灵。
此后半年,他们又是给山神镀金身,又是费尽钱财买贡品,纸钱香烛烧出来的灰都快堆成山了。
可越是如此,那邪祟便越是猖狂。
直到十多年后,有一个背着剑的葛衣少年途经此地,说要讨一碗茶喝。
当年李家刚搬来不久,青蔓的太祖爷见有客远来,且来客风度翩翩,想是与那些粗鄙的猎户不同,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便连忙盛情款待,奉上了亲手栽种在镇上颇有一番名气的弱柳香。
葛衣少年抿了一口,大为赞叹。
李家老爷听得夸赞愈加欢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起来,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山神庙的邪祟。
葛衣少年一直都没说话,直到喝完最后一口茶后,才傲然起身。
他拂去衣袖上的浅尘,拱手一礼。
“今日借茗茶一杯,便还此地百年无虞。”
话音刚落,便提剑入了山。
只听得山上传出一阵鬼哭狼嚎,但见飞沙滚石,古树断裂。
半柱香后,少年提着一个硕大的白狼头走下山。
他说,茶婆山此后再无邪祟。
自那天起,村子里的人才知道,在距此七百里外,有一座真正的山,名为雁荡。
他们眼中觉得极高的茶婆山,与之相较,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而雁荡山上有一处修仙门派,叫做道天洞。
葛衣少年便是道天洞的弟子,名为兮辰。
兮辰说,洞府中和他一样厉害的人数不胜数。
他这番话的本意不过是想要打消这位李老爷要给他修庙的想法。
只是落在村民心里,却是起了别的心思。
自此以后,村子里再也无人供奉山神.
每年立冬之时,李家都会拿出一大笔银子,从镇子上叫一辆马车三五个仆从,将村子里满八岁的娃娃送去道天洞拜师。
不求他们斩妖除魔,但求以后能在村子有难时帮衬一把。
如今的李家虽说与当年相比要清贫些许,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却不敢有丝毫变动。
眼看又要立冬了,按理说也是时候备好银子,再跟村子里那些娃娃的爹娘唠叨几句,然后送那些孩子离去。
只是这一次他却迟迟没有发话。
让他头疼的不是银两,而是他那调皮捣蛋的孙女儿李青蔓。
“这一回无论如何都得说动狗儿。”
李正山苦笑着摇了摇头。
“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变数呐。”
李正山缓缓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山上,又转过身看了看摇曳烛火的李府,最后朝着远方望了一眼。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半晌后,李正山紧了紧蓑衣,骂了两句。
“这鬼天气,才过寒露不久,怎么寒气突然那么重了。”
山神庙中,一堆篝火烧得正旺。
大殿中摆着一口大锅,锅中黑水翻涌,锅下柴火烧的正旺。
偶尔一阵疾风掠过,卷起的火焰都快将大锅裹住了。
一个八九岁的瘦弱少年坐在锅里,身上不时流出漆黑腥臭的黑油。
整座山神庙臭不可闻,像是堆放了数百头在三伏天腐烂的肥猪。
少年却丝毫不当一回事,紧闭着双眼,神色如常。
他头顶之上阵阵黑气萦绕,初时混沌一团,不多时便裂散至前后左右四个方位。
每一方黑雾云诡波谲,继而一尊凶煞狠厉的妖兽虚影浮现。
东宫青龙、南宫朱雀、西宫白虎、北宫玄武....
四方妖兽张嘴吐息,缕缕肉眼可见的天地道气被吸纳过来,朝着他的身子钻进去。
哔哔啵啵的声音时起时伏,黑白交杂的气息时进时出。
若有人经过定会大吃一惊,人族修士修炼时,纳天地之气,入体后炼就成青云般的道气。
像这般黑烟滚滚的,唯有妖族的那些孽障。
而妖族孽障,人人得而诛之。
幸好无人经过,才让少年得以专心修炼。
只见他拳头紧握,颈间青筋暴起。
体外依旧不住淌着黑油,体内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经脉中道气流转,如璞玉雕琢而成,骨头上闪着墨光,如同被锻造了上万次的凶兵。
玉筋罡骨。
这是道途第一境——筑基圆满的征兆。
少年闭着眼睛喘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一瞧,但却丝毫不敢放松。
不知道这一次,能否凝气成丹。
是否有望踏入道途第二境,金丹境。
丹田黑雾氤氲,除了头顶上四方妖兽黑影,经脉中残存的道气以及周围四散的黑气都被吸了进去。
少年咬紧牙关,凝炼金丹如徒手攀山,素来艰苦无比。
需将体内道气凝于一处,以心神不住锤炼,使其化气为液,凝液为丹。
七年前,他凝结金丹时,费了七天七夜的功夫。
如今再次结金丹,且不说要多久,能不能成功都是二话。
正想着,道气在丹田中翻涌,如同冥冥薄雾。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手结丹印。
丹田中一股威压升起,道气被挤到一处。
他已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不成功,便成仁。
只是就在他凝炼道气时,忽而身子一颤,像是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蹭地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丹田中,一颗桃核大的圆珠现出雏形。
桃核外壁如同蝉翼,里头黑水翻涌,像是被煮沸的墨汁。
“他奶奶的,怎么会这样?”
少年咬着嘴唇,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摸着脐下三寸,眉头高高皱起。
此人正是六年前来茶婆村的秦狗儿。
当年他深受重伤,金丹破裂,踏上茶婆山这方水土时已是强弩之末。
本以为新仇旧怨只能带入坟墓中,谁知道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他养了五年的伤,又好生准备了一年,只为此番再次凝丹。
谁料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但凡道师凝气成丹,皆是金光闪闪,且坚不可摧,凝如磐石。
可如今他体内的这颗,却跟鱼贩子弃掉的苦胆差不多。
说他已踏入金丹境吧,这颗鱼胆又实在不像。
但要说破境失败了,筑基境道师又根本无法凝气成丹。
而且他浑身涌动着的黑气,跟剑奴说过的妖气一般无二。
自己到底是人是妖?是金丹境还是筑基境?
一时之间,秦狗儿也有些犯迷糊了。
愣了半晌,他没好气地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管它那么多呢,先做好当下的事再说。”
如今金丹凝形还未完全结束,他秦狗儿又是二次凝丹,也不敢太过放肆,连忙收回思绪,护住心神。
头顶四方妖兽声声嘶吼不断,拼命抵抗着那股吸力。
但见青龙吐息、朱雀轻唳...
又见白虎探爪,玄武缚石...
不过,饶是它们再怎么挣扎,也扛不住丹田那颗雾球散出的吸力。
四方虚影渐渐变淡。
吼声依旧未歇,在他体内传出,如同天边闷雷,轰隆作响。
半柱香后,秦狗儿四周已是一片清朗,唯有火光映照在他身上,现出他瘦弱却坚实的胸膛。
在他丹田之中,一颗漆黑如墨的圆珠不住旋转。
墨珠内黑水荡漾,不时现出四尊妖兽虚影。
他轻轻伸出手,眼角抖了抖,朝着远处的木门一掌拍去。
木门纹丝不动。
一声叹息声在石庙中响起。
“看来还是差一点。”
金丹境道师,道气可破体而出,十丈内可隔空取人首级。
显然,如今的他并没有达到那一境界。
不过秦狗儿脸上并无太多遗憾。
当初,他身受重伤逃往此地,虽说偷了不少灵丹妙药,但也知道,金丹碎裂,对于寻常道师而言,便是道途已断。
感觉到那颗四色丹药中磅礴的气息后,他便把重续道途的希望寄托在它身上。
好不容易等到伤病痊愈,他便迫不及待吞下那颗丹药。
只是,丹药入体,非但没能助他一飞冲天,反而将全身道气逼出体外,阵阵妖气占据周身经脉。
最可气的是,那些妖气虽说磅礴,让他一举踏入筑基九品,但却无后续之力。
天地道气入体后,会被妖气逼走。
如此一来,境界提升根本就是妄想。
眼看金丹境就只有一步之遥,但那一步犹如天堑,始终难以逾越。
“呼”
秦狗儿吐了口浊气,伸个懒腰后,一骨碌跳出大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