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7日凌晨,骄傲的维奥娜台风一面持续着增强的势头,一面进入了即将登陆的24小时警戒线,汕头海湾的天空上已经布满了浓密的黑云。当夜幕降临时,空气闷热得惊人,空气里似乎都飘荡着台风登陆前最后的宁静。
28日凌晨,台风登陆潮汕。这并不是一次措手不及的突然袭击,而是一次堂堂正正的正面冲击,焦点正是处于榕江入海口处的牛田洋。破晓时,这里的风雨还并不疯狂,人们甚至如同平时一样,在6点军号响起的时候,人们一如既往地开始了早操和插秧。今天看来,这或许是完全不可思议的。而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多么的冒险。
当12级的台风终于肆无忌惮的袭向牛田洋,茅草搭就的房屋瞬间被掀翻,树木被连根拔起,电线杆拦腰折断,狂风所到之处一片残骸。而此时,正值潮水十分高涨,榕江与韩江的水位迅速上涨。曾哺育出牛田洋肥沃土地的水花瞬间在台风支持下一浪又一浪地向简陋的堤岸扑来。一旦海堤决口,这里必将恢复成汪洋大海,而人们在牛田洋苦心经营6年的成果将荡然无存!
迫在眉睫的残酷现实没有给人们太多的考虑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堵住决口成为了牛田洋人的选择。“人在堤在,人定胜天”,勇敢的官兵和学生们毫不畏惧,他们激动地喊着口号,筑起了人墙,以为能用血肉之躯抵挡汹涌的洪水。
有人被飓风卷起重重地摔下,有人被倒塌的房子压在其中,有人被飞来的异物砸得头破血流,这些人却依然以惊人的毅力奔向甚至爬向已经岌岌可危的堤岸。他们手拉着手跳进齐腰深的水中,用人肉之躯抵挡决口处的汹涌海潮而来,但是台风的力量不可能就此罢手,补上一处的决口,接着就冲毁了更多的堤岸。
悲壮的情景一幕幕出现,“一个缺口出现了,九班长赖仁坤也立即带领本班战士手拉手跳下了缺口,他们几次被风浪冲倒,有几次坚强地站起来,把脚深深地插进泥里,与风浪顽强搏斗。后来大堤崩塌,九班同志全部壮烈牺牲,在打捞烈士遗体的时候,他们还是手挽着手……”一位当年从牛田洋的大海嘴里逃出生天的人紧闭着眼留下了如此回忆。
尽管拼了命,堤内堤外的一片汪洋还是表明了一个冷冰冰的现实,在自然面前,他们失败了,近7年的勇气和义无反顾的牺牲依然敌不过大自然的严厉回馈。风雨之后,曾经牛田洋繁忙的农忙、军训与学习生活,都已被掩盖在茫茫洪水下,再也无法寻觅。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29日拂晓,当久违的阳光温暖着大地,他们还能再踏踏实实的站在久违的陆地,并且活着。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幸运的,台风之后的水里到处浮着尸体。老人们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大多数遇难者的身上只着背心和裤衩,那是抢险突击队的队员们。他们中有的三个五个手挽着手,扳都扳不开。最多的有8个战士手挽着手,怎么也扳不开。”今天的我们,只能看到资料上470名解放军战士和83名大学生的记录,想象那些年轻的面孔无怨无悔地长眠于此。
较量未完待续
40年过去了,在如今的牛田洋,当年牺牲的553名烈士已经化作了矗立于山上和人们心里的一座丰碑。这个上世纪60年底初时围垦造田的典范,而今是一座海产养殖基地,有着绿树葱葱的10里长堤,一派“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秀美景色。
尽管有了新大坝的保护,这里也并没有再辟为稻田,而是海塘遍布。因为土地盐碱化太严重,当地人并没有再种粮食,甚至没有再盖房子住人。他们只是依据自然地势在这里划出一块块塘子养殖海产,如今堤内遍布的是虾欢蟹肥的湿地。而当每年夏季台风警报拉响的时候,尽管海堤高了10米,人们还是早早地撤退到山顶。这或许是因为,至少在牛田洋,自然的强大已经令当地人刻骨铭心。
人究竟能不能胜天?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致的答案。但是在人类的潜意识中,或许始终是相信能的。因此,才有了牛田洋英勇的一幕。牛田洋人毋庸置疑是英雄,是值得钦佩的,因为他们真正舍弃了自己,展现了完全的大无畏精神。但这与天抗争的代价,无疑是太过惨重了。
而今在汕头附近的海域上,填海造陆的故事依然不停上演。因为在汕头这个人多地少的地方,企业等着地开工就如同等米下炊,所以这里的每次发展几乎都意味着向海洋开刀要地。
为了缓解用地紧张,汕头早在2006年就提出了填海面积之大相当于重建一个汕头的东部经济带规划。在这一规划中,投入52亿元,目标面积24.87平方公里的首期围海造城现在已经进入了实施阶段。每日往来于汕头东部经济带与西堤码头之间巨大的平板船,正是在桑浦山开采石块后再通过西堤码头运往东部经济带的,这些巨大的石块以每日近万吨的速度被投入大海,这一切都与昔日牛田洋造田的情景何其相似。
也许是因为牛田洋,也许是因为20世纪末汕头在南岸填海开发尝试的失败……这一次的大规模填海造城,被人称之为试图向海洋夺回曾经失去的荣光之举。
居住在汕头南岸片区的当地老人,现今已经早已不记得原本山海相依的天然海岸线是何种模样了。他们只记得,在填海伊始的那年冬天,本来鲜少有外地人足迹的海滩不断迎来陌生的考察者,几十辆大卡车日夜不停的运来大石头推进海里;只记得在四五年之后开始露出水面的石头和随后驶来的巨大海轮。原先的渔民们感叹着“那新加坡的大海轮,一天能围出200亩地来,每天去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样子”。
而如今,这块填海造成的城区之上依然人迹罕至。
不论填海造出的土地是否得到了精打细算的使用,填下去的海却是回不来了。在50年前水域宽阔,近130平方公里的汕头湾,如今仅剩下不足50平方公里的可怜境况。如果将今天的汕头地图和上世纪50年代的作对比,你将惊奇地发现,原本浩瀚的海湾已然成为了一条湾湾细流。
除了历历在目的牛田洋,汕头靠海吃海的历史还受到了大海的诸多“回报”。她失去了原本美丽的海岸线,留下细长狭窄易泛洪涝的出海口;她所依偎的人造海岸改变了湾口的水流速度,港内日渐淤泥,不得不将骄傲的深水港向外搬迁;她同样身患顽疾,人类活动下无机氮、磷酸盐、石油和铅等元素的泛滥成为了海水中严重的污染源。
一座由沧海变桑田的牛田洋农场,一片由桑田还原为沧海的牛田洋。一湾美丽的汕头湾和日渐向海面推进的新土地。在与自然的交锋中,汕头填海造陆的历史引人深思。
我们无法忽视,即便是再没有一个“维奥娜”威胁牛田洋,即便只有老人们还记得还述说这个40年前的惨痛故事。在圈着新牛田洋大堤外,淤泥依然堆积,水域污染严重,而汕头的海岸线上,大大小小的动土仍在继续。对于自然规则的忽视,是否让这场人海较量远未完结?
思考防患于未然
应该庆幸,并非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填海带来的丰厚利益。
气象专家何夏江谈起牛田洋至今难忘,“那是一个相信‘人定胜天’的年代,实际上在大自然面前人的血肉之躯是非常渺小的,12级的大风人连站都站不住,还何谈抵抗台风捍卫海堤?”1969年时台风来袭之时,他还是广东省气象台的一名预报员。
而面对如今我国漫长海岸线上依旧争相填海造城的大小城市,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首席研究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中国国家委员会副秘书长蒋高明在论文中说到:
“填海的直接影响就是具有重要生态功能的近海湿地被填,加重旱情。同时由于岸边的人为阻隔,近海来自陆地的营养物质不能及时入海,影响了海中生物的食物链。这将降低生物的多样性,减少渔业资源。此外,填海还会加重赤潮的危害,并突然改变自然景观以至对沿海居民造成危害。”
他随后指出,更为严重的是“围海造田”这一活动本身就容易诱发洪灾。因为原本海洋能量是通过湿地逐渐释放,从而与陆地生态系统相安无事。而人工围海措施中断了这个能量释放,使得海洋能量不断聚集,一旦释放则后患无穷。
蒋高明用2004年的印度海啸生动地说明了这一严重后果:“从海啸过后印度马里纳海滩来看,民房已经延伸到海边,一些土地就是‘围海造田’形成的。如果天然植被尤其红树林存在,海啸产生的能量被自然湿地吸收,则会有效减少人员伤亡。泰国拉廊红树林自然保护区在红树林保护之下,岸边房屋完好无损;而与它相距仅70公里、没有红树林保护的地方,民宅被夷为平地”。这一差别鲜明地表现了湿地对于海岸的强大护佑作用。
我国在清朝道光年间对海口筑田加以严格限制,也是出于珠江三角洲因为人为围海开田造成的严重水患。这些事例无不说明,原生态的海岸与湿地于我们意义重大。
然而,填海造城中最先消失的正是一块块原本水草繁茂、鱼肥鸟啼的湿地。“虽然在短期内,围海造田能解决土地紧张的问题,但是海岸湿地的生态功能没有了,人类的经济功能、社会功能也无法保障。即便是以‘围海造田’闻名的荷兰,目前也不得不将已经围起来的土地还淤、还湿,让自然生态系统的功能不因过多的人为干扰而破坏。”蒋高明说到。
而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蒋正华也在近日指出:“大型的围填海项目在带来经济效益的同时,也带来了生态退化、环境恶化、资源衰退、海洋灾害加剧等多方面的问题。”如果这些工程不经严格评估与规划,尽管短期内可能带来经济收益,但长此以往却极可能带来生态灾难,反而“填”掉城市自身的发展环境。
就像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日本,在工厂潮中进行了大规模的填海造陆,30年间填海面积多达11.8万公顷,足足等于两个新加坡的面积。但随之减少的却是约3.9万公顷宝贵的沿海滩涂,海洋也因填海造成的污染使很多靠近陆地的水域里没有了生物活动,除生态破坏之外,渔业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大自然在千万年的演化后形成了变化万端的优美海岸与自然港湾,保护利用与合理开发同等重要。如果让巨额的商业利益蚕食掉沿海宝贵的湿地,让沥青、水泥覆盖掉清澈的水土,等到自然惩罚到来的时候再考虑还海岸以生态,或许一切早已难以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