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了千百年的传言终于抵达耳中,又消散无迹,严君平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看不见悲伤也看不见后悔,他不答片语,整个人的感觉一片空澄。
刹那间,曾经的“牵牛”驾着重明羽冲天而起,身躯的轮廓渐渐融散,凝成一道炫光,像利箭穿透渐如夜幕四合的黑劫。随着一阵直抵脑际的沉闷嗡响,天地变成了巨大的骰子匣,连人的灵魂都被摇晃得震颤不已,鸫咏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货箧盖板被撞开,满箱奇珍异宝滚散一地。
那是光明与黑暗正面冲撞,彼此侵蚀彼此消解。虽然缓慢,但从接触之处开始,只见一圈燎灼闪烁的镶边扩张开来,极富耐心地蚕食着漫天黑劫,就像暗火蚕食着漆黑的丝绸幕布。
眼前再也不见那落拓贵公子的身影,严君平燃烧生命所化的光箭,截住驰骋于天野间的狂鸟,一下子将她裹住——霎时间,黑衣少女的姿态显现出来,随即消失在暴涨的强光内;与此同时,鸫咏面前缭绕起缕缕金丝,转眼便凝结成天孙织女的形象,她昏迷不醒,存在感就如夕阳西下,天边最后一缕残云般灰暗而朦胧,随时都会飘散消亡。
鸫咏紧握火齐珠赶上去,却无法将她扶起或唤醒,也无法传递冰冻了千百年的思念和悔恨,更无法改变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毁灭而无计可施的绝望境地。
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差别,至今依然横亘在两人之间,自己和天孙就像平行线,形影不离地并肩朝着同一个方向,却永远没有交汇点……偏偏在这一刻,视野异样的明亮起来,那是壁垒严分的群龙针锋相对,妖化的黑鳞怪物和威光赫熠的幻兽们,喷吐出碧火炽焰交织成瀑流,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头顶,诸龙激战正酣,播撒下如注的炎雨;空中,严君平用生命燃起光焰,一点点反噬黑劫;脚下,方丈山加速坠落,接近着怒涌的狂涛;四周,无数鲛兽即使肢体残损也还在疯狂厮杀,仿佛根本不知死亡为何物;眼前,最心爱的存在正一点点烟消云散,连痕迹都不会留下……没有一样自己能左右,甚至连心情都不受控制。
既然如此,那只要和天孙一起毁灭就可以了,一起去往旅程永无尽头的尽头。从此方丈山也好,方仙道也好;赤松子也好,严君平也好;天孙也好,小七也好……小七……吗?
为什么会想起小七,明明自己和她的旅程已经画上了句号。
仿佛呼应着这个念头——金玉琉璃之宫的断壁残垣间,煊赫辉映起斑斓的光芒,鸫咏头顶的龙火被这炫光托住,略略停滞便炎波上卷,翻涌成一片凌空闪烁的绚烂火花,这飘舞趋势随即一变,陡然轻盈起来,温暖的馨香霎时弥漫在四周……火雨眨眼间变作落英,缓缓地飘洒向附近山峦,在接触到鲛兽的刹那散作点点星光,怪物们沐浴在这渺小而执拗的温柔力量中,眼里的凶残竟一点点退去,慢慢停止厮杀,有些甚至渐渐恢复人形轮廓。但在血与火的车轮倾轧下,他们不是因这片刻的清醒而惨遭屠戮,就是再度丧失理智,投入残酷的盛宴。
到底发生了什么?鸫咏反射性地转过头去,却见镜宫残损的地面上隆起一小枝不起眼的若木,它折射出的绯光,投在他眼前的花雨之上,勾勒出纤细轮廓——是小七!
南之薰风的天人雏毫无顾虑地一头扑进鸫咏怀中,抬起头朝他露出欢欣到不受控制的灿烂微笑,仿佛无法表达心中的欢悦,她用那种牙牙学语的方式反复呼唤着:“鸫咏,鸫咏!”
“你……没有回天界去?”鸫咏一时间动弹不得。
“我回去了,但是鸫咏在叫我!”小七认真地回答着,郑重地按住胸口,“心里,可以听到。”
光是看着这样的笑脸,胸口就剧烈地骚动起来,“能够重逢真是太好了”的念头,无需思考便涌入脑海。可与此同时,“她为什么要回来!明明对眼前的困境毫无帮助,只会平添困扰而已”,也是鸫咏心中浮现的最真实想法。
无法控制地看看小七,又转头看看天孙。鸫咏只觉得好像两个激越的灵魂同时被注入自己的身体,明知现在根本不是纠结的时候,可是……一样窈窕的姿影,一样绝美的容颜——霞是天空中的花,花是大地上的霞。
她们都因为自己而存在,也都会因自己的否定而毁灭。
看向盛放的花朵的时候,自己内心会被执着求生的欲望充满;可看向澌灭的霞的时候,自己连存在本身都想要否定。
“一旦方丈山沉入海里,镜宫彻底坏掉,连你都会完蛋,干吗还要回来?”鸫咏深吸一口气,即使对方已经说出是听到呼唤才赶来的,他还如此生硬地质问。
小七却没有任何受打击的感觉,回答几乎陷入循环:“因为鸫咏在叫我……”
“不用担心我,就算方丈山坠毁,我也可以乘着货箧逃生的!”这是谎话:除了贯月槎,没有什么能飞速横渡大海,沙棠木箧再轻也只能漂浮,根本无法应付坠岛激起的滔天巨浪,况且小七出现之前,鸫咏也不曾萌生过任何生还的念头。
回去吧,求求你不要再来扰乱我了……其实他此刻最想说的是这个。
可小七再度执拗地摇头,口齿不清地强调着:“能救!天人能救!很多很多天人能救!”
这句话让鸫咏瞬间意识到,也许现在还不是最后!
虽然缓慢,但曾是高阶天人“牵牛”的严君平,在用自己全部的能量对抗抵消黑劫,如果有更多的天人,如果有更强大的能量……“你是说,去拜托天人吗……”鸫咏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能去拜托他们吗?”
小七回答得很干脆:“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刚刚萌生的希望。所谓自食其果——小七是新生的天人雏,尚未走遍天界的领土,便已被捕捉禁锢在了方丈山上。
“可是她知道。”意外的话语让鸫咏蓦地抬起眼睛,却见小七望着行将消散的天孙织女,“她能做到。”
她当然能做到。鸫咏坚信只要天界的王女,高贵的天孙愿意,便能呼云唤雨,召唤天人纷纭而至,如果……她没有遇见自己的话……可是现在他只能黯然叹息:“已经太晚了。她的心已经死了……”
还不能熟练运用人类语言的小七,情急之下再度发出小鸟啁啾似的鸣声,拼命用无法接触真实的手,想掰开对方的掌心。
这一刻,鸫咏只觉得正握着一簇滚烫的火苗,他连忙张开五指,手中的那枚火齐倏忽飞向小七。她凌空接住飞向天孙,随即珍惜地捧住那焰珠,在合拢的双手上方,光晕凝成的花瓣层层裹住那开始燃起黯火的红宝石。
这一刻,同样的柔光包裹住了两位天人,行将湮灭的天孙身不由己的飘上半空,与小七面面相对,围绕化作花朵的火齐珠起舞般漂漾,盈盈旋转出明烁的光团。
织女身影渐渐变得细致真实,而小七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薄虚幻,仿佛消散的趋势正转移向她的身上——这幼小的天人雏在用全部的力量,去唤醒那颗死去的心。
南之熏风能令荒芜的大地复苏,能令沉睡的百花开放,抚平伤痕,赐予生命……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
莹辉越转越急,越燃越炽,惟有火齐之花凝然不动,人影却渐次虚幻,渐次飘忽。两位天人少女的姿容衣袂都像霞光倒影一样越来越淡薄透明,鸫咏甚至再也分不出谁是天孙,谁是小七。
可是他根本无需用视线来她们分辨——和织女天孙邂逅,从第一眼开始,一切都那么熨帖那么欢愉,远离任何烦恼缺憾;可是和熏风小七相遇,却无时无刻不辛苦艰难而危机重重,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前者让他了解到什么是完美,而后者让他体验到什么是成长。
不费力气就能得到,是幸运;而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是幸福。
而如今,天孙或是小七,只能留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