鸫咏忽然可以“看见”了——看见青山绿水,稻田农舍;看见家徒四壁,生计艰辛。
他看见坐落在远离人烟的山坳里的祖屋,占地广阔但却年久失修,门墙爬满青苔,屋舍大半坍塌。
看见年幼的自己居丧打扮,勉强栖身于偏厅陋室,偌大一座宅院只有这房里点着恹恹欲灭的油灯,照出满屋竹简文箱。而自己在灯下一筹莫展,面前的旧案上摊了张地契,这是全部的家产,唯一的出路——读书人家的子弟本就不事生产,加之年小力弱却失去怙恃,只有变卖家传的土地才能勉强维生。
然而只有鸫咏知道自己如此选择的真正原因——生于斯长于斯的孩子早已学会领受群山的馈赠,生存根本不是问题。可是自父母离世后,鸫咏已太久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张开口,没有人能回应他的话语;皱起眉,没有人能体会他的悲喜;拼命读书,没有人能分享他的收获;偶尔放肆,没有人能喝斥他的无礼……鸫咏学习积累到今天的,所有作为人类必需的知识技能与经验,全都失去意义了。
他甚至发现自己除了“活下去”本身,再也没有其他“活下去”的理由。
——人是人的镜子,人类必须在同伴的身上才能看见自己的存在。
所以鸫咏决定卖掉祖产走出这片与世隔绝的山谷,哪怕鬻身为奴,也好过在这无人涧户中自开自落。
突然间,长夜被异样的光芒照亮,陨星划过天空,小鸫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召唤着疾奔出门,随星的轨迹跑进群山深处,虽然伸手不见五指,虽然夜鸟啼鸣凄神寒骨,但他一点也不害怕,这片山野就是他的游乐场,每条道路就如同掌纹般熟悉。
可此行却一无所获,小鸫咏沮丧地踱回家去,山巅已露出一线冰色的晨曦。这线光明照出路边蜷伏的兽影,最初的惊恐过去后,他判断出那是一头受伤的青牛倒卧在地。
从此鸫咏有了“同伴”,他照顾牛儿,采药替它治疗,割草供它取食。青牛虽已过了壮年,但痊愈后却备加勤劳,并且格外通人性。劳作完毕,小鸫咏常常躺在它宽阔的背上读书,兴起时便像讲给不识字的长辈听那样,复述自己看到的内容。
光阴荏苒,转眼鸫咏已是少年,而青牛也渐渐老态龙钟举步维艰。就像照顾自家亲人一样,鸫咏尽心服侍着它。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听见微弱的呼唤声,叫的是:“董永……”
“董永”。是的,这是自己“名字”,在被称呼为“鸫咏”之前,得自于父母的名字。
已经被遗忘、被舍弃、被封印的名字。
是谁在呼唤呢,除了已经不在世的父母亲族以外,谁还会呼唤起这个名字?
少年鸫咏低下头,看见牛儿翕动着嘴唇,无比自然地徐徐说道:“我快要死了。”
惊骇只在最初的一瞬间,少年鸫咏迅速接受了牛儿絮絮而言,就好像一直以来它就这么说着话一样。
“我就要死了。”牛儿用老者的声音叹息着,“我死之后,吃掉我,从此你就再不需要吃人间的食物,也不会衰老不会死亡。然后将我的角锯下拼成起来,它会变成一艘船……”
“船……”
“乘着牛角船,它停下来,你也停下来,就在它停下来的地方生活下去……”
眼前的景象时什么时候变换的呢?
鸫咏看见自己已乘上小船,泛舟瀛海之上。船儿两角尖尖,通体泛着金蜜色的柔光,表面隐隐透映出焦茶色,果然是一对巨型牛角掏空拼合而成。
随着越来越向海洋深处进发,水色也越来越深沉,直至化为杳淼的苍紫。船影倒映在水面,如同云华掩映中的月牙……“贯月槎”——此刻这景象鲜明地唤醒了鸫咏有关这艘船名字的记忆。
日日夜夜,船儿不停前行,周遭一片空茫,在鸫咏再度怀疑自身的存在之前,沧波渐清渐浅,连水底琳琅彩石也历历可数,一望无际的大海收拢成浩荡辽阔的河流,两岸渐渐有了村庄市镇,宫阙亭台,可还是阒无声迹,宛若空城。
所以当鸫咏看见人影的时候,惊喜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那人站在巍峨宫阙前面,延伸入河中的云石台阶上,霜缣长袍底摆漂浮在水面,一头金赤色的长发如火焰猎猎飞舞,而他的容颜却如山巅冰雪。
贯月槎自动朝他驶去,随即缓缓停下。
接下来的,就是曾使鸫咏不解的一切,金玉琉璃之宫的水晶镜壁照出的一切。
但在此之前,他已瞥见火焰长发男子背后宫殿的门阙之上,以美玉镌刻,以星屑碜铺的 “牵牛之宫”四个字。
这个火焰长发的男子是“牵牛之宫”的主人,难道他是高阶天人牵牛星?
这位地位尊贵的星官要他找到严君平,询问严君平,将一句话带给严君平……“去问严君平吧。”牵牛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去问他……”
这句话如同一个魔咒,隐没了最关键的线索,又将鸫咏和贯月槎一起远远吹开。
贯月槎在清浅的河水中失控飞逝,两边的景物都融成光色的洪流。鸫咏惊慌失措地攀紧舷边,晕眩感几乎让他失去意识。突然间,剧烈的冲击令船行陡然停止,差一点把他整个人都甩出去。原以为是撞上了什么,可待鸫咏察看时,却只见几缕五彩丝线绊住船身。
看似脆弱纤柔,却举重若轻地拦停高速疾驶的贯月槎,一幅窄窄的绡纨随即在水面浮漾开来,恍若绮霞般明灿,更衬得浣纱之手白得近乎透明……五色烟岚从那指尖无尽升腾,那双手就好像是一张不可思议的织机,源源不断地生出一天云霭锦缎。
是随着自己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的吗,那浣纱人的姿影——青绡衣外披着金鳞纹白锦袍,淡紫长发束成高髻。小七最初月下盛装时便是这个样子,那色调犹如清晨微云铺展的晴空,鸫咏终于明白严君平那时所谓的“看错了”是什么意思。
原来自己一直于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在小七身上,追寻着,复现着这位天女的影子。
事到如今鸫咏已不想再去追寻因果,但有一点他却再清楚不过——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遇见这浣纱天女,但是当他看到那带着高傲神色的唇角,看到那近乎魔性的薄青眼瞳,他就知道选择权根本不在自己手中。
“你是谁?”浣纱的少女凛然地站起身来。
“我……我是董永。”
“鸫咏是什么?鸫鸟的鸣声吗?”
“不,我是人……其实……我也在探寻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我刚刚出生在天地间的时候,恰好听见鸫鸟在唱歌,那是尘世最美好的东西。不过现在,应该是第二美好的东西。”少女根本无视对方的回答,一言一行都如此专断而不容反驳,但在鸫咏,这感觉是如此新鲜可爱。
他不由得追问道:“那现在最美好的是什么呢?”
“是鸫咏。”
“鸫咏”。这是她呼唤他的特殊方式,从此以后也取代“董永”,成为了他的名字。
“尊贵的天孙,你是织女星,最高阶的天人,天界的王女,我只是一个凡人,我真的可以和你在一起吗?”他问。
“你喜欢我吗?”她说。
“你是纺织云霞的天人首领,这样整天陪着我,真的不要紧吗?”他问。
“你喜欢我吗?”她说。
“都说天人和人类相恋是禁忌,难道不会遭遇惩罚吗?”他问。
“你喜欢我吗?”她说。
“当然喜欢了……”他再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带我走。”她说。
接下来的日子,是鸫咏连梦中都不敢奢想的欢乐时光。在天界、在凡土,彼此互相依偎着任贯月槎四处漂流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也不值得他们去想。
鸫咏祈望并坚信这段旅程将持续下去,永远没有终点,因为他们彼此就是对方存在的确证,是对方的镜子,谁能将本体和镜影分开?
可微弱的不确信就好像火山灰下的种子,埋在鸫咏心里的某个角落。年复一年,它沉眠着,死一般沉眠着,但却从未真正死去——为什么她会选择我呢?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得到她的爱呢?
为什么我会这么幸运呢?
想不起这样的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但他确乎知道,从最初触及这问题,就从心底泛起暖暖的骄矜开始,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因为从骄矜中,渐渐萌生了淡淡的怀疑,如今则已发酵成无言的拷问。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是自己?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这份幸运为何恰恰降临在自己身上,明明自己是个父母双亡举目无亲,独居在群山深处的凡人。
可谁又能证明这幸运是真的降临了呢?谁又能断言这不只是极端渴望奇迹发生的自己所做的绮梦——耕读人家的子弟在陨星之夜带回一头会说话的公牛——只需睁开眼睛这样微小的动作,就足以让随后发生的一切瓦解冰消。
不符合人间法则的海外奇谈,要么它本身是幻象,要么经历它的自己是幻象。
是啊……这世上还有谁又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并且曾经活过?
谁来证明自己不是个幻象,鸫咏也好董永也好,都并非只是一个幻象。
谁来证明存在的存在?
她吗?只有她了。鸫咏的世界里只有天孙织女,这是他映照自我的镜子,存在的根基。
可是他碰不到她。天人没有实体,鸫咏根本无法触碰这个存在的根基。
这绝美的天人犹如空花泡影,一旦她消失了,自己该如何自处?
越是拼命寻找,越找不到她存在的证据:镜子里,水面上,别人的眼中,哪里都没有她的倒影。天孙的世界里只有鸫咏。她只属于鸫咏,那无双的美好,高贵的身世,绝顶的技艺,都只属于鸫咏。
可自己又能拿什么来证明她真的存在呢?也许……连她都根本不曾存在过。
虚空映照着虚空,怀疑证明着怀疑,无论转向何处都是死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鸫咏发现自己变了——夜夜纠结在啃噬骨肉的梦境中,甚至早晨醒来的时候,嘴里还充满了残留的腥气。直到有一天,他从血液浸染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就在泊舟的岸边,咬啮着一具白鹿的尸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鸫咏发现她也变了——曾经绚烂缤纷,每时每刻都变换着光色的衣衫,渐渐如夕阳反照的天空,一片黯淡的灭紫,然后越来越晦暗,越来越沉滞,变得如夜一般漆黑,经纬间掺杂的金丝银线如远方的闪电一样令人不安。那双曾让鸫咏别无选择地臣服的薄青眸子,双瞳渐变细长,闪烁起难以言喻的妖异的辉光。曾几何时,她的双手间再不会有云气升腾,那十指依然纤白如玉,但触及之处却只会留下一片焦枯。
鸫咏曾经祈望着、坚信着这旅程永远没有终点,然而现在,他甚至看不到前方……于是他逃了。丢下贯月槎,丢下她逃了。
可是他发现无论狂奔还是躲藏,都无法将她摆脱,天孙永远会乘着贯月槎出现在他的身边,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鸫咏终于明白了——她不是他的天女,而是他的心魔!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下定决心,悄悄折断贯月槎的尖角,他要用这神异之物刺穿她的心脏,终结这一切。
这旅程必须终止,在它驶入绝望之前。
可就在角尖刺进那虚无胸口的瞬间,鸫咏看见晨曦般的眼瞳中那哀艳的神情,她摇了摇头,人类的身体便如枯叶一样远远飞开,令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和天人的差距。
“是你让我存在,是你把心给了我。”毫发无伤的胸膛,却被天孙自己的指尖慢慢刺穿,印下一片僵硬的青紫,黑衣的少女神色淡然地取出还在跳动的心脏,“再见了。如果继续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沦为妖魔的。所以,再见了。”
就在旅程的终点,鸫咏看见那心脏化为绯红的火齐珠,飞入自己左眼之中。
它化为一团混沌的野火,在脑内燃烧肆虐,熔尽了在一起的记忆,熔尽了灿若明霞的衣衫,还有比衣衫更加光彩照人的容颜。
“忘记我,至少化成妖魔不会是你。”伴着羽翼之声,漆黑的鸟儿高扬远飞。
鸫咏想起来了——狂鸟就是最懦弱的自己,亲手制造出的最强悍怪物。
原来自己,才是一切灾祸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