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着重明羽,乘着熏风,鸫咏和小七在第一线晨光之中,抵达了方丈山中央至高峰巅。天人旧迹金玉琉璃之宫,当年的三天司命之所废弃已久,又被妖物占领,薄薄欲散的云笠笼罩下,曾经气象威严的宫宇如今死寂一片。
飞过宽广漫长的龙尾神道,飞上高高的云母台阶,二人降落在宫门前。仰头看去,与其说这是一座建筑物,还不如说是中空的巨型晶石,没有门户窗牖,毫无雕琢痕迹,这座宝殿浑然天成表里莹澈,涌起的丛云虽遮蔽了朝晖,但它却孤光自照,皎兮燎兮。
踏入正门的瞬间鸫咏有些恍惚,因为突然间和无数“自己”面面相觑,虽然繁多,但却只有“自己”而已——金玉琉璃之宫内四壁都湛如明镜,交相辉映出数不清的鸫咏的一举一动,但却完全照不见没有实体的小七。
看着身边“唯一”的小七,鸫咏一瞬间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并不存在呢,仿佛呼应着这个念头,本来貌似已和人类并无二致的小七,身影突然摇曳着一黯,有些恍惚透明,好在那只是一瞬间。
“镜宫……”小七并不介意,只顾着仰头四下张望着,无意识地喃喃唤出金玉琉璃之宫在天人之间的旧名,接着,她指向空无一物的大厅中央,“若木……”
这话音如同召唤,光滑平静的地面春风吹水般微微皱起,猛然间晶簇破土而出,不断堆叠层层上长,刹那间便形成如四通八达岔路一样的水晶树,周身笼罩着明莹的虹光,枝梢顶端隐没入一片旖旎的五色霓晕之中。
这就是天梯吧……
眺望着炫彩掩映中的小七,鸫咏觉得她从没像此刻这么美过。淡红云发披拂在素缭单衣上,就像初春薄雪间最早盛开的沉丁花,她翩翩然飞向的晶树,仿佛随时都会融入那片离合的神光。
天人雏少女此刻就要通过天梯回到自己的故乡了吧。鸫咏意识到,自己曾和小七并肩经历过不算漫长,但却无比辛苦的旅程,而如今,这段路也许已接近终点……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只是为了此刻把她送走;于三千世界中与这缕风相遇,只是为了此刻的分离……不想就此分离,不想就此结束,不想放开吹拂过指尖的,那缕熏风……对于把小七带来这里的决定,以及为了贯彻这决定而付出的种种努力,鸫咏忽然不可抗拒地后悔了。在一起不是更好吗,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看到对方那近乎滑稽的歪斜的微笑,就足以让一切辛苦化为幸福。
被不舍和依恋眩惑的他,身不由己地走向那宝树,可随着他的脚步,若木却不断后退,他的努力简直像妄图走入海市蜃楼一般徒劳——有躯体的人类是无法接近天人之通路的。
然而小七却发出婉转鸟鸣那样的欢叫,围绕着若木飞翔来去,她倏忽飘向晶树,又倏忽回到鸫咏身边,仿佛在疑惑他为什么不与自己同行,不与自己分享这由衷的欣悦。
这一刻,鸫咏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和小七之间的差别。
为了小七,自己可以跨越艰难,跨越危险,跨越生死的考验……可是,鸫咏无法跨越差别。
如今在看到这无法逾越的鸿沟之后,自己还能为她战胜千难万险,甚至不惜生命吗?
就算拼尽全力地延长这段旅程,将她留在身边,让她只属于自己,可是然后呢?一起面对狂鸟追击,群龙来袭,方丈山倾覆及接踵而至的末日,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与天人之间的差别之巨大,甚至远远超过生与死的界限,没有旅程能达到那个终点——永远在一起的终点……所以,无法再向前了,这里便是旅程的尽头。
“现在没事了。”这一刻,鸫咏虚按着飞近身边的小七的肩膀,深吸一口气,作势将她推向若木,“回去吧,小七。”
小七抬起头,投来不解的眼神。
“从若木天梯回天界去,回天人的领域去,这样就你就安全了。” 鸫咏自暴自弃地想着,这样的时候自己竟还有耐心向她解释,真是不简单啊。
好像没听见这番话一样,小七直直的瞪着鸫咏,突然用力摇头,轻软的花瓣从她发间飘散:“不要……不要……”
“不可以任性!”
无论鸫咏怎么说,小七都只会含混但却激烈地抗议:“不要不要!”
“不要也不行,在这里没人能一直保护你!”
迷离乱飞的花瓣几乎遮了鸫咏的眼睛,小七那么急切,那么真挚地扑向他,伏在胸口哀求着:“不要不要……我……不要……”
“慢慢说,什么我都会帮你去办的,但是你得先回去!”鸫咏敷衍着,只想早点结束。
天人不会哭泣,小七也是如此,即使满眼水光也不会真有泪珠落下,所以她只能以鹃啼般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倾诉着:“不要不要我!我会变厉害,打败狂鸟,不弄坏东西,不要不要我!”
听着天人雏少女竭尽全力传达自己的哀求,鸫咏的心仿佛被一把攫住似的,他反射性地轻触小七的长发想安慰她,却只见镜宫倒影中,无数的自己抬起手,抚摸着一片空虚,那动作徒劳得近乎可笑。
这一刻,无力感像看不见的暗潮向他袭卷而来,鸫咏甚至觉得自己曾经面对过这样的抉择。闭上眼用力摇头也无法挥散这情绪。他竭力朝小七露出满不在乎的微笑:“我不需要你了,去吧,天人应该在天人的地方。”
一瞬间,小七本已很清晰的身姿再度摇曳不明起来,若木的光晕蓦地暴涨,渐渐侵蚀了她的轮廓边缘。幻影的少女越来越淡,越来越融入那片交错辉映的虹雾中。不会哭泣的她发出孤鹤那样的悲鸣,终于化作一片漫卷的落花风,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鸫咏接住吹来的花瓣,停在掌心的那片嫣红又瞬间溶成光屑散尽,自此小七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消失。连若木也渐渐收缩回地面,缭乱的光线黯淡下去,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如果能永不分离该有多好,一起踏上没有尽头的旅程。
想看着她近微笑,想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可是自己没有永远守护这微笑的能力,张开双手,自己只能拥抱小小一片空间,而自由的南风,在这片空间之外……“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去救严君平吧……”惟有去做些什么,才能让鸫咏感到自己还存在着,还有存在下去的意义。他深吸一口气,只等眼睛适应四周的幽暗。
原以为是若木炫光熄灭的影响,但是渐渐的鸫咏发现不对,半晌过去周围不但没有变亮,反而越来越漆黑,甚至超过幽寒的冬夜。但在一片幽邃之中,自己无数的倒影却那么清晰,仿佛能够脱离镜面自由行动一般……这不对劲!
鸫咏连忙取出牵牛花灯,可此刻连它也魆然无光。鸫咏想把它弄亮,却在凑过去的瞬间,看见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双素手凭空出现,无比珍惜地捧住那小小的花盏。
鸫咏一个激灵松开掌心,牵牛花却没有落向地面,反而随着纤纤十指移向远处,这双手的主人身影也随之渐渐清晰。
看见对方面孔的瞬间,鸫咏分不清溢满心头的复杂情绪,究竟是惊讶、是恐惧,还是意外——那是玉局!
拿走牵牛花灯的,居然是早已化为鲛兽,被众人合力剿杀的御剑仙人玉局公主!
“把它送给我好吗?”这一刻,冰山美人的声音竟如飞絮般和软。
这牵牛花灯是别人赠给玉局的?
不等迷惑的鸫咏发问,黑暗中传来了回应的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古怪:“你知道的,玉局公主——我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跟我扯上关系,就像在沙上筑城。”
“我有的是力气,不怕大风海浪毁坏城堡,它坍塌多少次,我就重修多少次。”玉局露出爽朗的微笑,自顾自地将牵牛花冠簪上螺髻,弯曲的藤蔓顺着发绺垂到鬓边,“不要叫我公主,人间的封号根本没有意义。”
“如果你喜欢的话……”花冠的原主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模棱两可地回答着,慢慢地走出了黑暗。
凝视着那个男子越来越明晰的身影,玉局的回答无比坚定:“我喜欢,鸫咏。”
这一刻,鸫咏终于明白了方才那种莫名的怪异感究竟从何而来——他看见了自己!
同玉局对话的人是自己,自己的一重倒影经挣脱了镜面的禁锢,走进了现实!
严君平曾说过是鸫咏害死了玉局——这才是其中的真正缘故吗?
——难道……自己与玉局早已相识?
——难道玉局曾经倾心于自己?
——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相识的,明明自己不久前刚到方丈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