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梦吗?
倒映在等待插秧的稻田中,山影微微泛着黛色,自己正趟碎水面的图画,走向默立在垄头的耕牛,可是这一次牛儿却没有迎过来,晃晃悠悠地载起自己。
它慢慢蜷起腿俯身趴下,回头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突然开口说道:“我快要死了。”
梦不该是这样的!
在最无理的现实中,梦境应该是最平凡的——鸫咏一直这样坚信,可是随着牛儿的语声,无理的现实,终于泛滥到平凡的梦境里来了。
他惊恐地后退几步,却见牛儿黝黑的轮廓缓慢地拉伸,变纤细,变轻盈,直至幻化成披散着火红长发的男子,那发色虽然鲜如炬焰,但却全然不给人热烈的感觉,因为这个人有着世上最清冷的容颜,仿佛玉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寒冰。
鸫咏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他比玉局,甚至比盛装的小七都不逊色。
火焰长发的男子手持一双牛角,似乎在反复诉说什么。鸫咏侧耳分辨,终于听出他是在说:“严君平……去问严君平……”
“你要找严君平?你是谁?”
“你又是谁?”
这句话问住了鸫咏——我是谁?是流浪的寻宝术士鸫咏。
可“鸫咏”又是谁?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名叫“鸫咏”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只是这一瞬间的恍惚,火焰长发男子的影像崩散在眼前。鸫咏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置身于一叶扁舟之上,这船儿竟是方才那人所持的牛角拼合构成,只是此刻它们变得硕大无朋。而就在自己身边,竟依偎着宫妆高髻,低眉浅笑的小七。因为夜色笼罩,若有若无的淡紫薄雾萦绕周身,显得气质和神情都迥异以往,他一时都没认出是她来。
“这……是哪里?”鸫咏转头四顾,只见牛角船飘荡在宽广无边的宁静长河之中,缓流之上悬浮着一层白纱似的蒸汽,朝与水相反的方向无声地奔涌,时而掩盖潋滟波光,时而显出粼粼水面,但总有什么在莹煌闪烁——透过清澄见底的碧水,河床上斑斓陆离的卵石熠熠璀璨,历历可数。
从未感受过的逍遥与满足地包围了鸫咏。就这么飘荡下去吧,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也值得去想。
然而毫无征兆地,小七蓦地转过头,投来疏离而饱含责备的眼光:“为什么要抛下我?”
这突兀的质问令鸫咏一时愣住。
小七的追问更加凄凉:“明明把心都给你了,为什么要抛下我?”
这一刻,刺鼻的腥气满溢出来,鸫咏难以置信地看着小七慢慢将手举到他面前,指缝早已被鲜血浸透,在她掌心,捧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鸫咏的惊呼击破了噩梦之壳,他几乎是反射性地坐起。
全身还在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尝试着起立行走,周围的断石残垣映入眼中,让不久前的过往浮现在他脑海——暴烈的狂鸟,无助的小七,背叛的严君平……还有,无能为力的自己……想到这里,他返身走进岩洞内。镌着“河鼓堂”徽号的货箧还在,仅仅外壳稍有破损。鸫咏一把背起这随他走遍五湖四海出生入死的家当,刚举步却又停住:“去哪里呢……”
去救小七吗?狂鸟的破坏力自己曾亲眼看见亲身经历,如果鳌仙炼形成功,天人族脉的小七必能化成强大的兵器,剿灭怪物消弭灾变,还方丈山以和平与希望。
代价是小七的生命,小七的存在。
让百花开放春天永不离去的小七、用尽微小的力量保护他人的小七、呼喊着“鸫咏“的小七,听到说不要她便立刻变得驯顺无比的小七,微笑的小七,恐惧的小七,懵懂的小七,努力地安慰着自己的小七,无条件信任着自己的小七——作为让更多人生存下去的代价,将从此不复存在……一个人,和一群人。
一个无辜的生命,和无数亟待拯救的生命。
什么才符合道义,而此刻的自己,是不是可以因为无法抉择而裹足不前?
“不……我做不到……”鸫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紧紧背后的货箧,终于迈出脚步。
再度回到绛阙的时候,鸫咏不禁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短短时间内,这里竟已空无一人,到处残砖断瓦,连参天玉瑶树也被斩去大半。难道玉局所化的羽镰虫有这么大威力,竟将整座宫殿摧毁为废墟。
就在这时,鸫咏忽然感到异样的振动轻轻从背后传来,他连忙查看,只见温润的金蜜晕光透过箧板缝隙渗透出来——那是玉局留给自己的牵牛花冠,曾被小七轻触点亮的它,此刻更像一盏灯烛,荧荧明灭不定。
鸫咏索性当它火把照路,牵牛花顿时有节奏的闪烁起来,如同呼吸一般。朝向某个方向便越晃越急,转向别处就会和缓,分明是某种警报。
循着讯息而去,前方赫然出现一丛枯木,满枝尘网像是在诉说被忽视许久的命运。可那牵牛花灯却好像在焦急催促一般。鸫咏站定下来,缓缓闭上眼睑,蓦地再度睁开,火齐之瞳瞬间蒙上一层薄光。
在他眼中,枝桠刹那间变形,呈现出身着白鹄纹缥色绉衣的人形,一层符方正缓缓暗淡褪去,绛阙岩洞内部也随即显现出本来面貌——虽然凌乱不少,但毕竟没有毁于一旦。
“‘惑方’果然瞒不了你!”幻化作乱树的人的指尖轻抹,一柄光刃顿时凭空形成,猛劈过来。
鸫咏躲闪不得,连忙地举起货箧格挡,光刃一下子卡在极轻极坚的沙棠木板中,不能脱开,而他也看清了对方的面貌:“严君平!”
“你这笨蛋为什么还要回来!害死玉局还不够吗!”严君平咬牙切齿地怒斥,狠狠丢开手,嵌在沙棠板内的光刃瞬间熄灭。
听到鳌仙少女的名字,鸫咏低下了头,但怒火燃烧在他眼里:“你这个骗子有什么资格说我。好!是我害死了玉局,那我就更不能不管小七!”
“对付你这样的死心眼,说实话是没用的!”严君平咄咄逼人,始终挡住去路,“你也见过狂鸟了,现在能对付它的只有小七,我们方仙道不是刽子手,可是有更好的方法吗?你这个儒家君子倒是说说看啊?”
“那就拿我炼形好了!”
“能拿人类炼形我们早就这么做了,更何况一百个人类也抵不上一个天人!”
鸫咏刚要开口反驳,突然左眼涌起一脉微温,瞬间越来越烫——炼形一定开始了,已经可以感应到那凝聚高热的能量洪炉近在咫尺!
他猛撞开严君平夺路向前:“但遇到危难的是我们,会被狂鸟杀死的是我们,需要赶走狂鸟才能得救的是我们,这一切都和小七没有任何关系!”
只觉得左眼仿佛被炽炭贯穿,极痛却极兴奋,因为鸫咏已看见前方岩壁上有座不起眼的小门,却书写满防止强大能量失控的符印阵方——炼形的场所一定就在它背后!
就在这一瞬间,沉闷的爆响仿佛从地底传来,翻卷的气流如狂潮般,裹挟着金属的碎片和断枝砾石,砰然冲开门扇,汹涌喷射而出,而鸫咏恰恰首当其冲……闪耀着炽光的障壁猛然张起——严君平及时张开了阵方,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扑面而来的危险。
这个出尔反尔的家伙到底是敌是友,鸫咏已经来不及追究了,他急忙寻出夔牛之皮披在身上,这异宝坚不可摧,胜过最牢固的铠甲。
“别去!”严君平一把抓住他,“看样子情况不对,一旦炼形失控,夔牛皮根本撑不了多久!”
这一刻,鸫咏站定下来,回头静静凝视着这捉摸不定的家伙。缓缓地,他深吸一口气:“有人要问你一句话。可是对不起,我想不起那究竟是怎样一句话了……”
虽然此刻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鸫咏必须让对方知道,因为也许再没有机会讲给他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