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博物志》
“小心身后,鸫咏!”
“鸫咏”?这是在叫自己吗?
黑衣人瞬间有些恍惑,然而不可思议的强劲气流已从两肋之后疾扑过来,直掠得窄袖宽袍的下摆如鸢翼般扬起,长发散开乱舞着,扑打向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少年的面孔,眼角眉梢都残留着即将长大成人之前,那种像是要与世俗背水一战似的无瑕之美,仿佛稍稍一碰,便会发出清越而高傲的鸣镝之声。
但他的眼眸却与这种美背道而驰,漆黑的额发遮住他左颊,只能看见右瞳中沉凝着温柔的怜悯,这目光多少削弱了青涩的犀利感,但却造成一种新鲜而微妙的平衡,令他整个人宛如被岁月水火打磨了千百年的珍贵白瓷。
好容易在突如其来的狂飚里稳住身形,无数飞鸟却间不容发地紧追而至,铁喙钢羽激起疾风没头没脸地扑撞过来。遮挡躲闪都已来不及了,正面承受冲击的黑衣少年被远远掀开,如断线风筝般飘摇跌落。
失重感!
少年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头朝“下”不断笔直坠落,久久不能触及地面——难道方才是站在断崖边、殿阁上之类的高处?
连慌张的时间都没给他,毫无征兆地,团团浓霭突然从下方包围过来,仿如锡丝织就的纱帷那样晦暗而不透明,却又饱含着冰凉的水汽。少年的衣衫一下子湿透,沉重地裹贴着身体,眼睛也因为进水而阵阵灼痛。他只觉得自己是掉进笔洗里的一滴墨,四周尽是溶散开来,蹿逸掠升的薄灰色的烟丝雾缕。
然而仅仅转瞬间,视野便再度开阔——狂恣翻涌的苍青之海倒悬在上方,铺开沸腾的浑涛浊浪,而更高更远处倏地裂开一道明媚的罅隙,赫然显现出一方澄静而鲜丽的湛蓝。
不,自己不仅仅置身高处,而是在云中,在天上!
自己正从高空跌落?怎么会从高空跌落!
少年顿时手忙脚乱,反射性地四下抓寻,可半空中哪有可攀援的支点!所以当柔韧的触感拂过指尖时,他本能地反手一把紧紧握住——那是一束丝绢,强劲的拉力从另一端传来,扯住他翱翔般不断升腾,眨眼便再度投入头顶那片混沌云海。
重重雾障间,方才呼唤“鸫咏”示警的嗓音又一次传入少年耳中:“叫你不要穿黑衣服,在雨云里好难找的,鸫咏你就是一意孤行!”
看来……“鸫咏”真是在叫自己?
云层中蓄积的雨点打在黑衣少年鸫咏脸上,鞭策般疼痛,他仰起头眯起眼睛,望向救命恩人的背影,一瞥之间,还以为是阳光照彻了厚重阴霾——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施以援手的人玉冠巍峨,****的郁金海兽纹赤绡长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修长精悍的轮廓。
那人垂下交龙锦袍带让鸫咏握住,曳起一阵轻霭飘升到云层之上,晶明洞彻的晴光照出他娟好的眉目——发色瞳色都很淡薄,与华贵的衣饰相比,他美得虚幻而飘渺,恍若稍纵即逝的一缕香。
真正的贵公子——这是鸫咏此刻的第一印象。不应该是陌生人吧,可是,他到底是谁呢?
然而问题又何止于此——为什么自己会有“鸫咏”这么个怪名字,而且对它竟毫无印象,为什么当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浮游在天际了,到底是为什么、和哪些人、又如何来到苍穹深处的……所有的一切,少年发现自己统统都想不起缘由,找不到答案。
重回高空,贵公子便收回袍带,见鸫咏又开始摇晃不稳,他急忙提醒:“平衡,保持平衡!你刚吃的‘蹑空草’,效力还足得很呐!”
鸫咏哪知该怎么保持平衡,只得假想着正脚踏实地,奇妙的是身形真的就此稳住。低头看去,壮阔的雷雨云如天之原般,一派安详地铺陈在脚底,细看却呈现出繁杂而精致的皱褶,仿佛万千猛兽被禁锢其中,正不安地蹿动着想伺机夺路奔出——自己刚刚便是在这翻滚如滔的云团之中两度来去的。
而更远的下方,横亘着渊静无边的青灰铁镜,云层投下深黯的阴影,恍若镜面上的斑斑锈蚀。在此之外,琐碎的鳞纹苦恼般地蹙着,重重叠叠,零星起伏的白色微沫几不可见,偶尔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游辉……这是什么?鸫咏忍不住将视线移向远处想看个究竟,只见云团亲近着自己投下的阴影,如座座浮岛不断绵延直至天际,在那里,地平线犹如悠长的叹息般浑然隆起。杲日静默高悬,俯照丛云缝隙,播洒下豪奢的光之密雨,一直筛落到最底处的铁镜上,散开粼粼一片金箔。
是海!最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贵公子全然没有看风景的心情,他飘忽而来,拖起鸫咏俯冲向雷雨云,环绕它并肩翱翔。
“刚刚又被你放跑一个!鸫咏你这么大意,真不知是怎么活到今天的!”贵公子转头斜睨,故意叹了口气。
“鸫……咏?”好不容易适应了高速的黑衣少年指了指自己,见贵公子点了点头,他便指向对方,“我是‘鸫咏’,那你呢?”
“不会吧,刚跑掉的‘飂风’威力有这么厉害。”贵公子惊呼起来,“我是严君平啊!连我这个好朋友都不记得了?真让人伤心啊!”
“早知道会叫‘鸫咏’这么个怪名字,我宁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谁说的,鸫鸟的歌声多美啊!”严君平哈哈大笑,放慢了环绕雨云飞旋的速度,“也难怪,你刚刚被伪装成鸟群的西之‘飂风’袭击了,那是摧枯拉朽的秋风,她吹落的不仅是自然界的草木枝叶,更有人的记忆与年华。”
“原来如此……”回忆着幻化成漫天羽翼当头扑来的罡风,鸫咏忍不住喃喃自语,“可我们怎么会碰上这家伙啊?”
“我们本就是来捕风的啊!捕风!”严君平忍无可忍地猛然出手。鸫咏下意识地躲闪,却被一把抓牢肩头。宽皮带的勒痛让他意识到自己正斜背着什么——那是一只竹笈,翡翠绿篾条比恋人间的信赖更纤细坚韧,但也和它一样轻若无物。
“我居然有‘越王竹’做的东西?这种异草现在可不容易找了!”不知为何鸫咏一看那竹笈便知质地,这记忆倒是根深蒂固,不是一两阵风能吹走的。
“想起来了吗?”严君平补充道,“我是方士,你是术士,我们正协力捕捉天风!”
吐纳行气、炼丹导引的方仙道修行者称为“方士”,而“术士”则是讲阴阳谶纬、寻奇珍异宝的儒家末流,这鸫咏很清楚,但他不明白的是: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竟与旁门子弟一起,合力去捕捉疏忽来去的风?
仿佛看透了同伴此刻的疑惑,严君平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耀眼的光华像是为这笑容作注解般,蓦地自他们脚下亮起——刚刚的飞行轨迹首尾相联,形成辉煌明亮的金环将雷雨云箍在其中,坚韧的藤蔓如鳞甲蟠结,沿着边缘一路疯长,一路开出大片大片蝴蝶形的群青花朵。
严君平得意地抱起双臂:“你从云梦泽采来的‘石上菖蒲’是各种风精风兽的克星,加上我的禁咒阵方,何愁拘不住天风?好,现在上‘风狸皮’和‘龙须草’!”
看来飂风的损害正渐渐消退——几乎是反射性地,鸫咏从越王竹笈中取出这两件宝物。至于用途他更是了如指掌:以异兽风狸之皮作囊,以仙卉龙须草系口,再强劲的罡风也会束手就擒。
“现在还剩多少,都躲在那雷雨云里吗?”鸫咏脱口问道。
严君平严密监视着云团,并没有回头,却用对待初学者那样的耐心态度,详细地讲解起来:“八方之风里‘寒风’一向被禁锢在北方不得随意行动,其余七种经常趁夏季幻成台风云籍此来去。现在除了开始就逃走的东北‘炎风’,还有刚刚袭击你后跑掉的西之‘飂风’以外,有五种还在。”
就在这一瞬间,雨云深处隐隐轰响起远雷般的殷鸣。
“不好!”严君平蓦地变了脸色,与此同时,本已被金环锁住的云团缓缓旋转起来,随即不断加速。发出“跟我来”的指令,他早已飞升到数丈之外。
鸫咏连忙追上去,却感到身体比方才沉重了不少,想是蹑空草的效力已经减弱,他连忙打开竹笈寻找补给,却只听高空中传来同伴的惊呼:“别走神啊,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