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一夜时间,龙栖山被花海淹没了。每到五月初,天空晴明得仿佛随时会发出嘹亮的歌声,丰沛而润泽的雨水则会随着黑夜悄悄降临,于是五光十色千姿百态的鲜花竞相开放,远远的眺望过去,整片山林就像一幅以清新浓绿为底色的斑斓画卷。尤其是今年,因为作祟的狂从此不再引发山鸣地震,这风景就显得格外珍贵瑰丽。
与花一同怒放的,还有年轻人的心情,因为自古以来,美丽多情的东越少女都是在一年一度的夏灵祭篝火会上选定终生伴侣的。她们将亲手制作的香球送给心上人,如果对方接受,两人便会共同离开会场,就此并肩走到生命的尽头。
每到这个时节,总有几位俊朗少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成年人甚至会半开玩笑地打赌他们之中谁会获得最多的香球,今年押注的名单中多了一个有力的竞争者,那就是有着灿烂的郁金长发和鲜明的异国轮廓的金位大巫——云将。那天,他周身笼罩金雾、乘着火光灼灼的龙型巨石出现在黯蓝夜空中的英姿,几乎攫去了所有人的心神,将乐寨的山民们目瞪口呆的仰视着天宇,许久之后突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他们欢呼看见了神明,千年前丢弃人类而去的神明。
“云将大巫虽然又漂亮又强大,就是个性有点呆呆的。”将乐少女们曾经这样评价,但自此以后连这缺点都变成了“腼腆率真”的优点。虽然赤城族长曾宣言谁能制服龙栖之狂确保乐野宫如期完成,谁就能娶到李氏一族的继承人鹂鹂,而用火龙石镇压了狂的云将明摆着就是鹂鹂的未来夫婿,但山地少女们哪里管这些——在夏灵祭篝火会上人人平等,不管是豪门贵族还是普通百姓,每个人都拥有同样的爱的权利。鹂鹂虽然拥有别人难以比拟的非凡美貌,但将乐少女们坚信自己有着最炽烈的热情,绝不会输给那雪肤花容。
云将全然没感觉到围绕自己展开的这场美丽战争,天还没亮他就跑到即将竣工的乐野宫里,一直呆到太阳偏西。琼楼玉宇业已完成,连一直都备受阻挠的正殿也顺利的架上大梁、合拢屋顶,火螭所化的龙形石轻巧坚固,在昏暗中隐隐放射出金红的光辉,实在是与这华丽宫殿再相称不过的异宝。
“大巫,您还不去篝火会吗?姑娘们会着急的哦!”“我们有家有室是不指望了,您可要加油啊!”工匠们完成彩绘工作,收拾工具一边往殿外走,一边同云将打趣。异国青年不明所以的回应着,又引来工匠们一阵善意的笑声。
随着人们三三两两的离去,大殿里渐渐安静下来,群峰间暮色四合,薄云舒卷,远处的山村广场上传来竹笛和大鼓的欢声,夹杂着一两句模糊的笑语,看来篝火会已经开始了。
然而独自一人留在大殿里的云将却露出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凝重表情,他缓缓走到火龙石梁下方,轻声念出了一连串的古怪名字:“西域的土蟠,中原的木虬、水蛟,然后是南越的火螭,接下来就轮到……”
“鹂鹂少主,我应该没必要一起去吧……”这时,殿外的丹陛下响起一个清亮凛然的声音,柔嫩的娇声随即响起:“那可不成,阿寄你一定要陪我!”
话音未落,李氏一族美貌的继承人一手拉住侍卫兼同伴,一手提着精巧的香球,犹豫着朝大殿走来。因为到处山花烂漫的缘故,将乐少女制作的香球分外别致,通体都是用芬芳而绚烂的鲜花编成。心灵手巧的鹂鹂更是选择了雅致的菖蒲和白蔷薇,她今天特地披了一件绘了整枝浓紫菖蒲花的白衣,鸿蒙大巫灵骨做成的护身符再度垂在她光润的额发上,不过链串已由珊瑚珠换成了与服色相配的紫水晶。在依旧打扮得像男孩子一样的李寄眼里,此刻的鹂鹂实在是明艳不可方物;不过她接过灵骨额饰,说出“祝贺你平安归来”时那喜极而泣的泪颜,却更让李寄觉得美不胜收。
“阿寄你不跟我一起的话,我不敢去见云将先生啊!” 鹂鹂握紧系住香球的细线,低声嗫嚅着。新月的光芒照得她眉梢眼角飞起一片嫣红,美得让人不能逼视。
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掠过李寄心头,她忍不住低下头,香球上绚丽的菖蒲映入眼帘,紫色花朵那缭乱的皱边看得她一时失神,忍不住脱口而出:“少主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位大巫呢?”
这直接的疑问让鹂鹂羞怯的掩住嘴角,不仅是她,连李寄也觉得自己这句话问的突兀,她忙不迭的解释道:“我……我只是想问问少主究竟喜欢云将大巫哪里……”
鹂鹂得脸更红了,她犹豫着正要开口,正殿左侧台阶下却倏地窜出一道黑影,猛然抢去她手中的菖蒲香球,朝丹陛上飞跃而去。
鹂鹂失声惊叫,李寄却早已认出这恶作剧的家伙:“獠狼,你给我站住!”她大喊着急追向那大黑犬的背影。獠狼调皮的故意左蹿右跳,刚越过大殿的门槛就被最后赶到的李寄抓了个正着,她连忙按住狼犬的脑袋,一把夺下饱受摧残的香球,可怜那些娇滴滴的花朵早已被利齿咬碎了。李寄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忍不住低声嘟囔着:“糟糕了……”
“这……这是要送给我的吗?”一个异国腔调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慌乱。李寄抬起头,只见云将站在火龙石和煦的光晕下,披着雾一样的郁金长发,连他失去灵骨的右眼也被映得荡漾起淡淡的金色波光。这位有着不可一世之异能的大巫早已失去了收服火螭时的气势,他局促的揪紧苏芳云纹长袍的袖口,望向李寄手中的破花球:“这是不是要送给我的?”
“是啊!”李寄条件反射的点了点头。可还没等她说出香球真正主人的名字,云将就急步走来一把接过,面红耳赤的嘟囔着:“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香球吧?听工匠们说,香球是……是送给喜欢的人的……”
李寄顿时发现似乎哪里有误会:“是这样没错,不过这是……”
“真是……真是太意外了!”云将哪里还听得进她的解释,“阿寄你居然会送香球给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可能云将一直将自己当成少年,所以觉得困扰吧。李寄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索性将错就错不再解释:“大巫你误会了,我怎么能给男人做香球呢!这个是鹂……”
“为什么不能?”云将愕然盯住李寄,“难道你身为女孩子,都不做夏灵祭香球吗?”
这下轮到李寄大惊失色了:“大巫你……你知道我是女的?”
“当然啊!”
“从……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
“这是什么话,从你借灵救我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女孩子!”
“那还说我是美人!你们昆仑人的审美观就这么奇怪吗?”
“阿寄你本来就很美啊,你是我见过的最耀眼的人!”
“说谎!”
“我说过我不能说谎的!”说到这里,云将鼓起勇气一把拉住李寄的手,急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阿寄送我香球,我非常高兴。那是因为阿寄的灵魂非常明亮,不仅指引过失去本性的火螭,还指引过我……我想和这样的阿寄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从来没有人对李寄说过这样的话,她也根本没想到帮少主追回香球这么简单的事,会招致这么意外的结果。然而云将的每一句告白虽然出乎意料,却都难以置信的契合在她心上,她甚至觉得多年之后若要问起今生今世有什么不愿忘记,自己一定会选择今天,此刻……“那是……我做的香球啊!”气绝般的声音突然响在大殿门口,李寄和云将反射性的回过头去,只见鹂鹂扶着门框,黑水晶般的眼瞳中蓄满盈盈水雾。似乎不愿再多看一眼,她转身就跑,獠狼以为是自己淘气弄坏香球惹她生气,连忙紧追而去。
一时的失神后是百倍的慌乱,李寄连忙挥手想甩开云将的掌握:“都是你胡说,害少主误会了!”
“我没有胡说!”云将的手握得更紧了,“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言灵,是从我心中发出的事实,也将变成现实!”
这坚定的言语撞入耳中的瞬间,李寄停止了挣扎,回过头凝视着对方焦急而真挚的眼睛。最终,她轻轻的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
“现在……不行?”疑惑浸透云将的双眸。
“我没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李寄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山间曙色一般的明净笑容,“这条命是少主给的,所以保护少主的念头一直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理由。这样的我并不完整,所以是不配喜欢你也不配被你喜欢的。”
“可是阿寄……”
“所以现在不行!等到我真正变得坚强的时候,等到我即使一个人也能勇敢活下去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你依然喜欢我的话,我一定会亲手做香球给你!”这一刻,少女的笑容坚定而炫目,让云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心……穿过将乐寨中央燃着熊熊篝火的欢乐会场,载歌载舞的人群如同一道鲜明热烈的布景,到处是恋人们亲昵相依的幸福画面,也有告白被拒绝后勇敢哭泣的少女面庞,以及大声替她打气的同伴身影。每年都是这样,山林之国的爱就是这样直接明了而生气勃勃。
只有通往龙栖山的树甬道是寂静的,远离人间的悲欢离合。因为是新月,所以甬道内格外幽暗,连潺潺流过的小溪都黑沉沉的,即便有人蹈水而来也看不见一丝浪花。
“鹂鹂少主!”随着甬道入口处清澈的呼喊,小溪中央石头似的寂静黑影突然动了起来,随着角度的侧转额前映起点点银色的星光。
“我就知道少主你在这里!”“阿寄你不要过来!”两位少女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守护在鹂鹂身边的獠狼被气氛感染,发出了难过的呜呜声。沉默一时间笼罩了整个树甬道,伴随着晚风送来一丝笛韵,鹂鹂终于率先打破了坚冰似的僵局:“阿寄……你也喜欢云将先生吧……”
李寄霎时睁大凛然而明亮的双眸,鹂鹂却轻笑起来:“阿寄你曾经问过我究竟喜欢云将先生哪里,现在我告诉你——我在看见云将先生那双金眼睛的时候,就不能不喜欢他了。”
“不能不喜欢吗……”李寄喃喃的重复着难以理解的言论。
鹂鹂镇静而果断的点了点头,“我的命运早已经确定——在父亲眼里,我带走母亲生命的祸首;在他人眼里,我是一半中原血统的异类,我将背负着这些烙印,像历代族长一样守护着走向衰亡的李氏一族,直至死去。可是云将先生不同,他是未知的,又美丽又强大,他的存在告诉我除了李氏一族之外,除了我身边的一切之外,还有更广阔更美好的世界;只有他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去那个更广阔美好的世界。”
“鹂鹂……”李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轻声呼唤着少女的名字。鹂鹂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眉目娇艳分明:“云将先生,是梦想,我不会放弃我的梦想……”
梦想吗?李寄在心中沉吟着,自己又是如何呢?如果说起是什么一瞬间打动了她的心,那就是云将说出自己并不知道幸福时的孤独感吧——的确又美丽又强大,但真正的云将并不仅仅如此,在光彩照人的表象背后,藏着宁可看不见未来也要辛苦背负着过去的,无助而真挚的灵魂,李寄轻轻的摇了摇头:“云将先生并不是梦想,一个人,是永远无法成为另一个人的梦想的……”
鹂鹂惊讶的抬起头,正要开口,就在这一刻,獠狼突然爆发出的激烈咆哮声。
骁勇强悍的獠狼从来不曾如此发狂吼叫。李寄顿感不妙,立刻飞身而上将吓得花容失色的鹂鹂挡在身后,只见狼犬竖起全身的毛发,威胁的露出利齿,朝漆黑的树甬道另一头狂吠着,那不正常的凶猛反而透出一丝罕见的畏惧。
李寄连忙跑过去抱住狼犬的脖子:“安静,獠狼!你究竟看见什么了!”咆哮应声稍息,转化为威胁的低吼,獠狼依然保持戒备的姿态对着前方,保护两位少女。李寄顺势看去,昏黑朦胧的视野里,隐约亮起两点红光……会是狂吗?这里是连接龙栖山禁地和将乐寨的唯一通道,难道沉寂多时的狂终于现身,那两点红光就是它的眼睛!
“鹂鹂,你快去村里报信!”李寄连忙朝呆若木鸡的同伴呼喊,就在这时,树梢上突然掠过一阵急促的锐响,数道轻捷的黑影随即从天而降,甬道中霎时明亮起来——那是五六个青衣人,团团围定李寄和鹂鹂,沉默的打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
“是人类,獠狼,绝对不可以攻击人类!”李寄连忙按住蓄势待发的狼犬脊背,转向突然出现的人群,“你们是谁?怎么从龙栖山上下来……”
她话音未落就一下子跪倒在溪水里——两名青衣人毫无征兆的出手,以精湛的武技瞬间止住对手。李寄反抗不及,连忙呼唤溪水之灵解救自己,然而平日友伴一样的水灵今天竟像睡着一样毫无反应。被禁止攻击得獠狼急躁的纵跃着,鹂鹂终于反应过来,不可控制的爆发出凄惨的惊叫声。
“无礼者,见到仪仗还不下跪!”就在这时,树甬道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怪声,在青衣人的控制下,李寄艰难的抬头看去,只见远处状如狂之火眼的两点红光已经接近——那是一对雕龙画凤的朱纱宫灯,灯影下站满与攻击自己的人同样打扮的青衣卫士,他们像没有自我的复制品般,沉默的簇拥着一位披绣金龙纹黑袍的男子,男子头上的九龙金冠光彩夺目,衬得他的面孔有一种阴沉而野蛮的威严,不知为何,李寄竟觉得此人空洞的目光似曾相识。
金冠男子的视线飘向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鹂鹂,惊叹的咋舌道:“这就是最后的祭品吗?把她献给那头狂虺,未免太过奢侈了吧。你说是不是,苏我?”
“天镜的指示是不会错的。”从金冠男子的身后应声转出一个黑影似的男人,他身穿素白宽袍,浓紫缚脚裤,最引人注目的是头顶上那奇形怪状的乌黑高帽。帽额下呈现出的容貌和东越人大不相同,似乎又与中原人有着微妙的区别,明明是鲜明的服色,这白袍男子却给人说不出的浑浊阴翳感,就像斑点或污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