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岭间的早晨宁静而清爽,婉转的鸟鸣声中,水晶般的阳光越过山脊投射在环绕将乐寨的小溪上,水面跳跃起成串的欢快水花。严峻的黑夜离去,一切危险都像骗局般烟消云散,整个村庄依旧近乎狂热的将全部活力投入乐野宫的修建工程中。
溪边的岩石上,来自异乡的云将大巫悠然侧卧着,伸展颀长开的身体。他一手撑拄脑袋一手持着钓竿,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趴在岩下晒太阳的大黑犬像被传染似的,也跟着张大嘴巴。来到将乐的这几天里,云将没日没夜的沉迷垂钓,若非耀眼的郁金眼眸证明金位大巫这不寻常身份,那他和游手好闲的懒虫实在没什么区别。
然而云将的确曾在全村人面前亲身展现过近乎神明的能力——那一夜,被惊动的龙栖之狂激起恐怖的洪水直奔将乐寨而来,人类的防御在大自然的威力前根本不堪一击,生死关头,与将乐寨素无交往的云将竟毅然牺牲右眼的宝贵灵骨,拯救了所有的人。
在大巫指尖,天生灵骨霎时化为金碧辉煌的虚幻波涛,向洪水逆侵而去。奔腾的白波固然汹涌澎湃,但云将幻出的金涛却更加势不可挡,浊流瞬间被镀上一层薄光,渐渐凝结起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微弱下去,固化的滔天洪水慢慢散成氤氲金雾,就这样一点点的消弭于无形。
全村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未看过这样的巫法——居然不借助自然的力量,直接以自身灵力压制、击退狂的进犯,这种无中生有、有归于无的能力只应属于早已放弃了人间的神明!
危机方一解除,赤城族长当即跪拜在云将的面前,请求他留下来担当守护将乐的首席巫师。李氏子弟和山民们也自发的聚集过来,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这阵势让云将顿时手忙脚乱,可是他的态度却相当鲜明——做将乐的首席巫师是绝不可能的,但是赤城族长若肯接受自己独特的行事方式,那他便愿意帮忙李氏一族如期建好乐野宫。为工期一筹莫展的赤城当然满口答应,再无半个不字。
从第二天开始,云将果然就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协助李氏一族了,那就是万事不问、整天钓鱼。时节快要进入五月,随着“夏灵祭”临近,越王幽随时都会来验收工程,乐野宫工地早已忙得人仰马翻,大巫这种悠闲的态度和不远处紧锣密鼓、热火朝天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即便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云将却连一只小虾都没捞到过。每当看见他垂钓的身影,李寄都下意识的避开老远,因为她始终很在意:难道是因为自己取出了云将右眼的灵骨,害得他看不清东西,所以才钓不到鱼的吗?
想到这里李寄就心有歉疚——刺穿人肌体的恐怖感依然残留在她的指尖,这和鸿蒙大巫化身为狂时,割裂怪兽坚硬表皮的感受全然不同。当时虽然为救将乐寨迫不得已,云将也坚持着没有表现出疼痛的样子,但被强行取出灵骨时他一定非常辛苦吧。李寄自忖力量绵薄,没有更好的补救方法,想来想去终于做了一支鱼竿,希望能多少帮上屡屡空手而归的他。
掂了掂手中轻巧结实的钓竿,李寄正要走出树林朝溪边而去,却发现鹂鹂轻手轻脚的绕过一丛栀子花,悄悄靠近云将。和自己男孩子一样的形象不同,娇艳的鹂鹂身穿染了樱色花瓣的白衫,如同丛云映衬下的花树般亭亭玉立;她将一头青丝梳成长长发辫,鸿蒙大巫灵骨做成的精巧护符在额上轻轻摇荡。
感觉到有人接近,獠狼警惕的竖起耳朵,发现是鹂鹂后便友好的轻摇起尾巴。少女连忙作出噤声的手势,她已同这大型狼犬混熟,再也不害怕它了。这细微的动静还是被云将发觉,他猛然回过头来:“你可是那位……”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期待中那轻捷飒爽的身影,而是李氏一族少主的清丽面庞,云将顿时红了脸,有些沮丧回头看着水面,对着空空的鱼钩低声嘟哝着:“唉……又不是……”
鹂鹂索兴不再躲藏,摘下水边的杜若长叶后,乖巧的靠到云将身边斜坐下来,轻轻吹起叶片。纤细而悠扬的曲调缓缓飘过清澈的溪流,水面霎时荡起一串涟漪,原本藏身在石缝间水草下的游鱼纷纷向钓丝聚集过来。
“谢谢你,可我要钓的不是这些啊……”云将无可奈何的笑起来,转头瞥了鹂鹂一眼,突然有些意外地赞叹道,“咦?你的衣服很像中原人的式样嘛!”
“父亲就是中原人呢!”鹂鹂放下叶笛娇声应道,“爹爹说那里的巫者被皇帝追杀,就快绝迹了呢。云将先生也是从中原逃到东越来的吗?”
“被皇帝追杀?不是那么回事吧……”云将回过头再度专心的看着水面,低声笑道,“中原的只是路过而已,我是昆仑人……”
“昆仑?就是鸿蒙爷爷讲起过的仙山吗?爷爷说那座山上居住着神明,他们都拥有金色的天生灵骨,其中最强的能达到七枚灵骨呢!”鹂鹂欢呼着,却又因想起去世的大巫而黯然垂下眼帘,“巫者都潜心修炼希望有朝一日能去昆仑,可是爷爷他却被龙栖之狂害死,去不了了……”
“传说而已……有时候,事实和传说根本就是两码事……”云将沉吟着,突然提起鱼竿,钓线曳着空空如也的鱼钩遽然划过太阳中心,然而钓竿却像遭遇了大力的拉拽一样,啪地折断了。
发出无计可施的咋舌声,云将低头看了看残留在手中的半截断竿,随即茫然的四下寻找代替品。那笨拙的样子让鹂鹂不由得笑出声来:“何必辛辛苦苦的垂钓,你要哪种鱼,我给你唤来!”
“怕是不成……那种东西可是召唤不得的……”云将嘟哝着回头朝鹂鹂露出腼腆的笑容,一路挑选着枝杈朝树林走来。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突然攫住了李寄的心灵,她猛地跃过树丛站到阳光下,一言不发地向云将递出鱼竿。
“咦?阿寄几时来的!”鹂鹂有些疑惑,云将则眯起眼睛审视着李寄的面容,那失去灵骨的右眼此刻呈现出天空般透明的碧色,辉映着左眼的澄澈金眸。突然间他舒展开紧蹙的眉头,一把拉住对方手腕:“就是你没错!你叫阿寄吗?这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呢!”
云将不由分说将李寄拉到溪边,无视她的挣扎手把手的架好鱼竿,放下钓丝。他蓬松的金发垂到少女颈项边,些微的刺痒让她更加慌乱,然而云将却浑然不觉:“你连钓竿都准备好了,这回肯定能钓到那个大家伙!”
“到底是怎样的大家伙啊!”这下连鹂鹂和獠狼也好奇的凑过来,三个人一只狗目不转睛的盯着潺潺的溪流。李寄虽然尚未弄清状况,但大气无声的波动却暗暗传来,波光粼粼的水面下,似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预兆正缓缓接近,她顿时屏住呼吸……“来了!”伴着云将的低呼,李寄反射性的提起钓竿。一道鲜红色的光芒掠过,獠狼突然跃起,猛地咬下那上钩的朱红大鱼,翻身落在李寄和鹂鹂面前。二位少女定睛看去,眼前所见让她们大吃一惊。
獠狼咬住的哪里是什么鱼,而是一枚如同火焰琉璃般的透明鳞片,足足有碗口大小,通体布满一圈圈美丽的纹路。李寄和鹂鹂不由得面面相觑——鳞片就已这么惊人,那这条鱼究竟有多大个头啊。獠狼得意的甩了甩头放下赤鳞,云将立刻俯身检点察看,郁金长发沿着两肩流淌下来。审视着鳞片上的纹路,他喃喃自语:“谢谢你们,水灵。终于让我给逮到了——往北五百里……南越国云沼,原来它藏在那里……”
云将借助周流的水脉追踪“大鱼”,这巫法的原理两位少女多少有些明白,可她们却想不通他是怎么丛鳞片上看出其藏身之处的,于是忍不住也上前瞧个究竟。然而就在这时,溪流那端突然传来赤城族长焦急的喝斥:“鹂鹂、李寄,别碰那种东西!”
伴着呼喊,赤城急步而来,一名黑衣侍从紧随在他身侧。这是暗中保护着族长的四卫士之一,他们不仅是身怀绝技的武者,更是监视整个将乐的耳目眼线,负责将村中的重要事件随时传达给族长。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这里?”赤城方一站定便戟指向岩石上的赤红鳞片,警惕的注视着云将,“据我所知这是云沼之狂的鳞片,属于把邻国浮凉寨夷为平地的可怕孽龙啊!”
“原来族长你知道云沼孽龙,那就好说了!”云将镇静地凝视着赤城的眼睛,“我正是要去它那里寻找乐野宫大梁,压制龙栖山的虺。”
“虺……”一听着个字赤城面上顿时罩上一层严霜:“大巫,您有您对付龙栖之狂的方法,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何必要招惹孽龙这么恐怖的东西!”
“这是唯一的办法。谁让你们……”云将欲言又止转过身,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逆光中那异色的双眼有种别样之美。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伸出手,语调无比诚挚:“一起去吧,我需要你的协助!”
“咦?你要带阿寄去!” 鹂鹂的惊呼让李寄意识到云将的请求竟是向自己发出的,她凝视着朝自己伸过来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什么嘛,我也要去!”鹂鹂抱怨起来。云将连忙摇头:“不行,那不是女孩子去的地方。”
“那为什么阿寄可以去?云将先生骗人!”
“我是不可以说谎骗人的,因为会有言灵!”云将的回答格外认真,他接下来的话让李寄单薄的眼皮下意识的弹跳了一下,“阿寄不一样,所以非去不可!”
鹂鹂的抗议更加响亮:“我不管!村里有那么多强者,为什么一定要阿寄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可是再没有比阿寄强的了!”云将固执地坚持己见。李寄终于明白了——这尊贵的金位大巫之所以对自己执着,是因为在他眼中,“阿寄”是不可取代的强悍战士!想到这里她突然抬起头,大声道:“我愿意协助大巫!”
这是李寄第一次鲜明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平时她总是沉默而坚定地守护在鹂鹂背后,以致人们一直忽略她的意志,甚至存在,但此刻她深深呼吸,用清朗的声音诉说着:“自从八年前少主救了我的那天起,这条命便只为守护她而延续。如今守住将乐,便是守住少主的未来,我哪里能逃避推辞!”
毫无修饰的诚挚话语,让鹂鹂惊讶的注视着李寄的双眸,莹莹水光在眼眶中凝聚,她抬手拉住李寄的衣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赤城怒不可遏的吼声打断了:“让李寄去涉险,这会成为全将乐男人的耻辱!云将大巫,我敬重你的能力,但实在想不透你这样做的居心!”
这尖锐的措辞让鹂鹂都忍不住低声呼唤着“父亲”,云将深深蹙起眉头,焦躁的咬紧牙关,终于按捺不住的开口:“如果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也不想走这步险棋!可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浮凉的昨天就是将乐的明天,都是因为你们举行那种祭祀……”
这不明所以的言论气得赤城面色骤变,敌对的气氛一触即发。李寄连忙拦在两人之间,语气却格外坚定:“族长,请务必让我协助大巫,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那好!好极了!”赤城族长怒极反笑,他转向云将,“大巫,我可以给你选定的帮手去找选定的大梁,但是也得明白地告诉你——再过不久就是五月五夏灵祭了,越王随时都会驾临。如果正殿不能在此之前顺利建成的话,就请你替李氏一族担待全部责任!”
“父亲,这太苛刻了!”鹂鹂忍不住高喊起来,云将却悠然竖起一根手指,露出自信的笑容:“一天,有了合适的帮手,取到大梁只要一天就足够了!”
“可是实在太危险了啊!”不等父亲再度开口,鹂鹂早已走过来拉紧李寄的手,她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几乎从未遭遇过长别,此刻李寄追随云将赴险,鹂鹂的担心之中,却也多了一层心思。
“我会努力保护阿寄的!”云将大声说道,似乎是在让鹂鹂放心,但眼睛却只顾凝视着李寄。此刻,几乎要哭出来一样的表情占据了鹂鹂的娇颜,她眼中泪光闪闪,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从额上取下有鸿蒙大巫的灵骨做成的护符,轻轻绕上李寄手腕。珊瑚珠互相碰撞,发出琳琅之声,她的语音却比这更加动听:“暂时把鸿蒙爷爷的守护借给你,一定要还给我哦!还有,云将先生就交给你了!请务必保护好他……你发誓……”
鹂鹂的声音越说越低,她紧扣李寄的手指,缓缓念起了誓约的咒文。
云沼之所以被称为云沼,并不是因为云蒸霞蔚风光宜人,而是因为那是一片被硫磺之火和沸腾岩浆填满的山湖,翻滚的灼热半流体里不断喷出乌烟瘴气,看起来就像雷雨前的云层。墨黑枯焦的湖滨由层层疏松薄脆的灰烬积压而成,一踩上去就会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喀嚓声,不知道走到哪里就会脚下一空,落入土壳下的火热地狱中。
李寄在獠狼的守护下,被安排在山湖边较为安全的高地上等待,而云将则像翱翔的飞鸟一样腾起,掠过半空中硕大无朋的烟柱,去查看周围的状况。来这片邻国南越的禁地时,他也是这样将五百里的行程轻松地一跃而过——原来不止双眼,他的双脚也藏有天生灵骨,可以御风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