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长的身体弓成一座坚实而古老的石桥,长满了青苔。
我和木夕不敢说话,凝神屏息地听着老校长说。
“沙沙,外公好后悔。你妈妈上中学那会儿,跟一个弹钢琴的老师谈恋爱,被外公拆散了。外公直接就让曹老爷把那个钢琴老师调到外地去了。那时候观念很老旧,我只想到,中学生哪能早恋!没想过你妈妈自己是怎么想的。换成现在,外公肯定不会这么做。”
彭沙妈妈,中学时期还有这样一段浪漫的恋情!真难以想象。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内心温柔的人吧!一个纯真的少女,最后变成了内心阴郁的妇人,究竟是谁的错?
“一切都是外公的错。沙沙,你别做傻事。你下来,跟外公回学校。我们回去,好好上课。你妈妈,等她醒了,外公会好好劝她。”
“外公跟沙沙认错。”
老校长跪在地板上,双手撑地,泣不成声。
彭沙,你的声音有人听得见。
即使不是我,不是詹木夕,不是C班的同学……
只要你不放弃,就会有人发现你的渴望,你的梦想。多好啊,彭沙,下来吧,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外公,您起来。我这就下来。沙沙不做傻事。”
听到彭沙这么说,我和詹木夕都松了口气。警察们也如遇大赦,一个个放松了戒备。
我伸出手,向彭沙走去。
多希望彭沙从此获得自由和快乐,如果此时一切都能好起来,她内心的纯真还没有完全泯灭,还可以生长、开花。她比她的妈妈幸运一百倍。
昨晚一切如同一场噩梦。
直到今天早上,我犹如还在梦中。
就在我们都以为一切到一段落、要去扶彭沙下来的时候,彭沙却因为虚弱,轻飘飘地从窗台上跌落下去。
我不敢,却不得不反复回忆那一秒,彭沙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向窗户外侧翻倒。我狂呼着冲到窗户旁,伸出手要拉住彭沙,却只碰到了她被空气浮起的发丝。在紧急照明的灯光中,我看到彭沙的身体,以一种并不优美的姿态,直直地砸落在19楼露台的逃生网上,反弹,再落回。然后,不动了。
既不轻盈,也不唯美。
下坠的身体,像具铁制的雕塑,没有任何飞翔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的。”我在那一刻,受到了当头一棒。
小说、漫画里描绘的像樱花一般、日落一般的死亡,只是种心理满足。现实中,通向死亡的行为,原来是这么沉重和丑陋。
我和詹木夕立即跑到19楼露台上。
医护人员迅速在彭沙身上找到骨折的部位,简单地捆绑固定后,抬上了担架,送入急救室。
彭沙的嘴角还带着微微翘起的弧度。
再后来的事,就和电视剧里差不多。我、詹木夕、李校长,在急救室外焦急等待,一直等到凌晨一点,才得到彭沙平安的消息。而彭沙的妈妈,镇定剂的效用还没有过去,仍然在神经科的病房里沉睡着。
彭沙被转入监护室,身上插了几根管子,还有粗细不一的电线,和病床旁边的仪器连接在一起。
“她的身体素质比较差,身上有几处并不严重的骨折和瘀伤。昏迷主要是精神紧张造成的,不必担心。”医生和我们解释。
托李校长的福,我们获准可以在24小时以后进入监护室。
虽然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好歹暂时安全了。
我和詹木夕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那本记载着《C小调练习曲》的灰蓝曲谱,也被细心的警察注意到,交还到我手中。
离开医院后,没有公交车,我们也没有足够的钱打车。两个人在寒风中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达詹木夕家所在的小区。
我怕詹木夕会被父母责怪,她却不以为意地笑笑,说:“我爸妈要是对我那么严格,就好了。”
目送詹木夕走进小区,我才一个人回到水泥管小屋,什么也不去想,麻木地脱掉外衣,躺到被窝里,就迫不及待地逃进我梦里的美好世界。
我又见到了树下的少年。
看到他的那一秒,我身上的重负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分外轻松。内心的酸涩也一并溶解,消散。
“要是能和他说几句话,该多好。”
梦中我正这么想着,我身下的云朵,立刻晃晃悠悠地飘向地面,飘向那棵大树。
不可思议,转眼间,我就站在了树下,脚踩着柔软的草地,头顶上茂密的树冠,蝉鸣声声。不断有落叶掉到我的身上,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拂,就立即枯萎消失。掉到草丛上的落叶也是如此。
树边的少年一开始没有注意到我,他依旧闭着眼睛,似乎在浅眠。
真的能和他说话吗。我将信将疑地说了句:“你好。”
他没有醒来,睫毛轻轻颤动,上面还沾着青草的碎屑。
我又说了声:“打扰一下。”
他醒了。青草的碎屑掉下来。他眨眨眼睛。
他笑了。
该怎么形容他的笑容?我从没有过那样的笑容,也没有见过别人对我这样微笑。
像是平静淡漠的浅蓝色的湖水,忽然起了无数涟漪,无数涟漪向着同一个圆心播散,变成了漩涡……从漩涡中央,能看到更深邃、更宁静的,我寻觅已久的,沉睡着的世界。
他的笑容,有着如此神秘的力量,令人移不开视线。
“宇阳。我等你很久了。”他轻启嘴唇,对我说。
“你认识我?”
“当然。你也认识我,不是吗?”
“我……”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回答。没错,他就是我,却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我。如果说现在的我是现实中的我的投影,那么他,大概来自别的世界。或者,他存在这个鸟语花香的世界,而我是个无意闯入的局外人。
“坐一会儿吧?”他拍拍他身侧,那里的草长得特别厚软。
我忐忑不安地接受了邀请,坐到他的身边。
在梦中和另一个自己并肩而坐,真是神奇的体验。我的眼睛不听话地在四周捕捉画面。
这个我重复走入的梦境,究竟是谁创造的?
“我该怎么称呼你?”我问。
“嗯……叫我曹宇阳吧。”
“曹宇阳……”曹是我最初的姓氏,后来在种种曲折后,我自己执意将我名字里的姓氏去掉了。
“这么说,你是过去的我?”我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话,话问出口就马上后悔了。
“不是过去的你。”他把手臂叠到脑后勺,枕着头靠在树干上,“是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你。”
他说的话难以理解。
“这棵树为什么总是不停地掉叶子又不停地长出新叶子?”
“因为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逝得很快。”他微笑着看我。
“可是,我和你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当然有变化,只是你察觉不到。这里的时间,虽然运转的速度比你所在世界快很多,但是,它从来没有前进过,一直在同一个年份里迅速循环。”他抬起头,抽出一只手臂,用手掌挡住叶子缝隙里洒落的阳光。
“那些蝉……”
“你说那些知知叫着的小昆虫吗。它们为你而来的。”
“我?”
“它们只在这个世界的秋天里鸣叫。不过,这里的四季循环得极快,所以听起来一直在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