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恢复了健康后才知道,茨冈在家里占有特殊的地位。外祖父骂他不如骂两个舅舅多,在私下里,外祖父还常常夸他:“伊凡[5]有一双金不换的手,这小子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茨冈也很亲热,从来不像对格里高里那样,搞什么恶作剧。不过,舅舅们在私下里还是常常咒骂茨冈,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是个小偷、懒汉。
后来,外祖母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他们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都想要茨冈,所以他们就在对方面前骂他,说他不会干活。其实,他们是怕茨冈给对方帮忙。”我还从外祖母那知道,茨冈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外祖父在家门口捡到了他。
我越来越喜欢茨冈了,他做的事常常使我目瞪口呆。每逢星期六,外祖父把一周以来犯过错误的孩子都抽了一遍后,就去做祷告了!此刻,厨房就成了我们的天地。
这时,茨冈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又用纸剪了几个马车,于是几匹“黑马”拉着“马车”在黄色的桌面上奔驰起来。
每逢节日夜晚,他更是个活跃人物。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出门做客去了,雅科夫舅舅拿着吉他来到厨房。大家吃饱喝足后,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吉他,招呼一声:“各位,我要开始了!”
然后,他一摆头发,轻轻地拨动了琴弦。他的两只手在黑色的琴弦上面急速地抖动着,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舞动翅膀。乐曲像一条急急的小河,从远方奔流而来,穿过地板和墙壁,像波浪似的激荡着人心。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如痴如醉。每次他喝完酒,经常边谈边唱:
雅科夫如果是一条狗,
他就要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愁得慌!
曲子没听完,难以忍受的忧郁总让我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外祖母叹息一声,对舅舅说:“行啦,别折磨人了!茨冈,给大家跳个舞吧!”
茨冈走到厨房中间,脸膛红红的,微微一笑:“弹得快一点,雅科夫!”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随着这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的靴子踏着细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儿乱颤。茨冈放纵地舞着,人们也都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舞动起来,好像脚下着了火,还不时地叫喊上几声。
格里高里拍着自己的秃头,快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噢,阿廖沙,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他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快乐人儿啊……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舞场中快乐舞动着的人们。
大家跳了一会儿,开始停下来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特别多。他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多,总对我提起我的父亲:“他有着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马克西姆·萨瓦杰依奇……”外祖母叹一口气,说:“是啊,他是上帝的儿子。”
雅科夫舅舅喝得有点醉了,他泪流满面,不断撕扯自己的衬衫,揪着自己的头发和胡须:“我是个流氓,下流胚子!”
一贯无忧无虑的雅科夫舅舅今天的表现令我十分吃惊。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要哭,还打骂自己。“你什么都要知道吗?”外祖母一反常态,没有回答我。
外祖母的反常令我更加好奇。第二天,我去染房间茨冈,但他也不愿回答我,只是斜着眼看着格里高里笑。
在茨冈到院子里拿劈柴的时候,格里高里对我说:“你舅舅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良心受到了谴责,懂了吧……你可要当心哟,什么都想知道,是很危险的!”我心里非常沉重,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安。
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么生活的。他们无论干什么都在一起,肩并肩地依偎着。晚上,他们常常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这里的人们很少有笑容,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里的说话方式。在这儿我感到自己是外人,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里我最感亲近的是外祖母,但她成天忙里忙外,顾不上我,我就跟在茨冈的屁股后面转,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每次外祖父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挡,尔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唉,每次你挨打,我被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不管了!”可是,下次照旧,他还会管的。
每个星期五,茨冈都要赶着雪橇去集市买东西。一次,他很晚才回来。大家兴高采烈地围上去把东西往下卸。外祖父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说:“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买的吧?我可不希望这样。”他一皱眉头,走了。外祖母后来给我解释,说茨冈买的东西没偷的东西多。“他就是喜欢偷东西。刚开始是闹着玩儿,大家夸他能干,他就尝到了甜头,谁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唉,人家抓住小偷儿,可是要打死的!”
第二天我找到茨冈,劝他不要偷东西。他皱起眉头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开开心、解解闷啊!我也不想攒什么钱,不出几天你的舅舅们就把我手里的钱都弄走了……他们一家子人都很讨厌,除了老太太,我谁也不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我问道。
“当然喜欢。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里有一个橡木的大个儿十字架,靠着围墙,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这个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的,他许下愿,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刚入冬的一天,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大早就带着3个孙子到坟地去了,我因犯了错误而被关在家里。
两个舅舅把十字架从墙上扶了起来,格里高里和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的肩膀上。茨冈一个踉跄叉开腿站住了。“怎么样,挺得住吗?”格里高里问。“说不清,很沉!”
看着他们走出去,格里高里拉着我进了染房,对我说:“你外祖父今天也许不打你了,我看他眼神挺和气的!唉,小家伙,我和你外祖父在一块儿待了37年了,他的事儿我最清楚。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聪明。你的父亲也一样,什么都懂,也就是因为这个,你外祖父才不喜欢他的!”听格里高里这样说我父亲,我心里特别高兴。“啊,等一等,好像出了什么事!”说到一半的时候,格里高里突然停下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一个箭步冲到院子里。我也跑了出去。
茨冈被抬进了厨房。他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动,吐出些发红的泡沫儿来。鲜红的血从他的嘴里流到脸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后流向地板。
人们议论纷纷,我有点站立不稳,赶紧抓住了门环。雅科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低声说:“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在背上!我们一看不行,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坏的。”格里高里怒吼道:“是你们砸死了他!”“是的,那又怎样?”
我等了很久,盼望着茨冈站起来,可是他一直那么躺着,不断地瘦了下去,脸变得越来越黑。
过了一会儿,外祖父、外祖母、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生人都涌了进来。外祖父吼道:“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流泪:“你们这帮豺狼!我知道他是你们的眼中钉……嗯,怎么办?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们,嗯?老婆子?”
外祖母趴在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茨冈的脸和身子,搓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站了起来,发出可怕的低吼声:“滚!滚出去,可恶的畜生!”除了外祖父,其他人都出去了。茨冈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