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后,我跟随外祖母和母亲来到了外祖父的家里。在外祖父家的这段时间,我得到外祖母的疼爱、呵护,受到外祖母所讲述的优美故事的熏陶;亲眼目睹了两个舅舅为争夺家产争吵打架以及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自私、贪婪:还和我所接触到的“第一个优秀人士”——“好事情”交上了朋友,但“好事情”却因为自己的特立独行而备受众人排挤。这种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善与恶、爱与恨在我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就是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充满可怕景象的狭小天地里”度过了童年时光。
在一间昏暗窄小的房子里,我的父亲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他穿着一身白衣裳,光着脚,手指无力地打着弯儿。
母亲跪在他旁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她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眼泪不住地从她那红肿的眼睛里流出来。外祖母拉着我的手,一边哭,一边把我往父亲身边推去:“孩子,跟爸爸告别吧,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还那么年轻,就这么死了……”
母亲不停地流着泪,大声地号哭着,使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我迟迟不敢过去。我第一次见她这个模样——她平时一向严肃,话语不多,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可今天她衣服凌乱,头发无力地耷拉在肩上。
我正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母亲吃力地站了起来,可没站稳,又仰面倒了下去。她双目紧闭,面孔铁青。我吓得赶紧躲到黑暗角落里的一个大箱子后面。在那里,我看到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呻吟着。外祖母赶紧跑上前去稳住母亲,用一种喜悦的腔调说:“愿圣母保佑!瓦留莎[1],你要挺住啊!”她们在地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坐起来又倒下了,外祖母则在旁边七手八脚地忙个不停。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噢,谢天谢地,是男孩!”外祖母开心地说。
几天后的一个下雨天,我站在墓地里的一个小土丘上,看着父亲的棺木被放到了墓坑里。站在墓坑旁边的有我、外祖母、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的乡下人。
“埋吧,埋吧!”警察下着命令。外祖母痛哭起来,用头巾的一角捂着脸。乡下人立刻挥舞起铁锹,往坑里填土。土打在坑中的水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走吧,阿廖沙[2]!”外祖母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我扭动一下身子,摆脱了她的手。我不想走。外祖母没有坚持,也默默地站在那儿,直到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刮起了大风。外祖母牵起我的手,领着我穿过竖立有许许多多十字架的坟场。
“你为什么不哭?”当我们走出坟场的围墙时,外祖母问我。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不哭好了!”外祖母看来并不了解我。我很少哭,即使哭,也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受了委屈。而且每次哭的时候,父亲总是嘲笑我,母亲更是大声斥责我,所以我更加不愿意哭了。
几天以后,外祖母、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在船上,我那个刚生下没多久的弟弟死了。他身上包着白布,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船舱里的一张桌子上。
我坐在一堆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外面泛着泡沫的浊水向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打在窗户上,吓得我跳了起来。“噢,别怕!”外祖母边说边用双手轻轻地把我抱了起来,然后又把我放回包袱上。
母亲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她脸色铁青,靠着船站着,一动不动。外祖母常常劝她:“瓦留莎,吃一点东西吧,哪怕少吃一点也行,好吗?”母亲沉默不语,依旧一动不动。
外祖母跟我说话总是柔声细语的,和母亲说话时声音就大了点儿,但似乎有点畏畏缩缩的。我依稀觉得,她像有点怕母亲。看出这一点,我觉得和外祖母更亲近了。
过了一会儿,舱里走进来一个穿着一身浅蓝衣服的人,他端着一个木匣子。外祖母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然后抱着木匣向门口走去。
“等等,妈妈!”母亲叫了一声,猛地夺过木匣,和外祖母一起走了出去。我留在舱里,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穿浅蓝衣服的人。
“你是谁?”
“水手。”
“妈妈她们去哪了?”
“去埋你的弟弟去了。”
这时,我们头顶上响起“呜呜”的汽笛声。我知道这是轮船在鸣笛,提醒人们到站了,所以并不害怕。那个水手听到笛声,扭头就往外跑。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出船舱。到了舱外,发现大家都在急着下船,我想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走到船舷踏板前时,人们都对着我喊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他们拉扯我、抚摸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后来,一个花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回舱里。他把我扔在行李上,吓唬我说:“再乱跑,我就揍你!”然后,他就走了。
头顶上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我就这样呆呆地坐在舱里,心想,他们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空荡荡的轮船上不管了吗?我躺在包袱上,小声抽泣起来,后来就噙着泪水睡着了。
我醒来时,外祖母正坐在我身边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实地盖住她的肩膀和胸脯。看起来,她梳得很费劲,因此样子看上去很凶。可是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时,她仍像昨天一样用轻柔的声调回答:“这是上帝给我的惩罚!年轻的时候,这是我用来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诅咒它了……睡吧,天还早呢……”“我不想睡了!”“嗯,不想睡那就不睡了。”她一面梳着头发,一面往沙发那边看。母亲正仰面躺在沙发上,她的身子伸得像弦一般直。
轮船就这样缓缓地前行着。天气转晴了,我和外祖母常常在甲板上待着。每当此时,她总会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小丑、圣人贤士,还有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
她讲故事的时候,表情很神秘,瞪大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往我心里注入一种能使我振奋的力量。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好听。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请求着:“再讲一个吧!”
轮船终于到达了尼日尼。外祖母远远地望到尼日尼,高兴得就像个孩子。她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说:“你瞧,多美啊!这就是尼日尼,真像是一个神仙住的地方!”
轮船停泊在了这座美丽城市对面的河岸边,河面上停满了船,显得非常拥挤。这时,接船的人们开始陆续地登上甲板。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干瘦的老头儿,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留着金黄色的胡子,长着鹰钩鼻子和一对绿色的小眼睛。
“爸爸!”母亲大喊一声,一头扑到了他的怀里。外祖父用手抚摸着母亲的脸颊,尖声尖气地喊道:“傻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与此同时,外祖母则像个转动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来迎接我们的亲戚都拥抱、亲吻过了。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
很快,外祖父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你是谁啊?”还没等我回答,他又把我推开:“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都下船吧!”
下了船,我们沿着山坡的一条小道向上走。外祖父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两个舅舅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外祖母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这位舅妈脸色苍白,挺着很大的肚子。其他几个小孩走在最后面。
来迎接我们的这些人,我都不喜欢。我感到自己在他们中间是个外人。我最不喜欢的是外祖父,我预感到他将是我的敌人,于是我对他格外警惕,同时也对他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好奇心。
不久,我们到了外祖父家,进了院子,这里令人感到厌恶。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全都泡着布。院角上一间快要倒塌的小屋里有个炉灶,炉灶里的火正在熊熊燃烧,灶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个人大声说着一些奇怪的话:“紫檀——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