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画家黄玉化坐在省城杭州老宅书房里的写字台前,重读他唯一的孩子莲的来信。黄穿一件黑皮袍子,领子很高,紧紧地箍着皮肤松弛的脖颈。这件袍子足有五十年的历史,双肩的毛已经磨光,但是还可以抵御突然降临的严寒——假如那是冬季,而且不太凛冽的话。一位从吉尔吉斯来的哈萨克商人卖给他父亲十二张叙利亚熊崽皮做成了这件珍贵的皮袍。黄的光头上戴一顶黑缎子瓜皮帽。帽子前面缀着一个金徽章,像一只警惕的眼睛内闪发光。灯光照耀之下,他的脸在瓜皮帽和黑皮袍之间,闪闪发光,他皮肤白皙,面目清癯,上唇两边银须飘洒,就像巨石分开的流水。
黄的嘴唇翕动着,一边读信,一边不停地点头,把握着莲思想的韵律。自从两年前女儿远嫁他乡,他越发怕冷怕潮。今晚风清气爽,温度适中,用不着穿这件皮袍子,不过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比如,寒潮会突然降临。所以他宁愿忍受闷热也不想在寒流突袭时束手无策。十九岁那年——莲今年也十九——父亲把这件袍子送给了他。他又读一遍女儿的来信。这次似乎读得更仔细,更认真。
亲爱的父亲:
冯向您问候,并且希望您早日恢复健康。您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您觉得您是在读爱女的来信还是在做梦?或者我和您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我不想让您为此左猜右测焦虑不安了。我高兴地告诉您,下星期五我就能回到杭州。一切都会像从前那样!是的,我们又要团圆了。但是还得耐心等待一个星期。真让人受不了。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这种等待已经少了一天。亲爱的父亲,您可真幸运,比女儿少受一天煎熬。什么也不要担心,不要打破您正常的生活规律。不要为我着急,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我坐火车,他的俄国朋友开车走公路,提前到火车站接我。我匆匆写信给您。亲爱的父亲,我回娘家并非贵客,千万不要为接待C·H·冯的妻子而做什么特别的安排。他并不想知道您如何招待我。他宁愿压根儿就没这回事儿。不要兴师动众地迎接我。对故旧亲朋都要保密,只告诉于洪孟。权当女儿是逛了一趟灵隐寺。我将像过去一样,走进家门。
黄的背后,梨木书架上堆满了书。屋子里除了写字台和书架之外没有什么家具。地板用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铅灰色的石板铺成。由于日久年深,许多代人的磨蚀,光滑如镜,起伏似波。已经褪色的红绿相间的窗户敞开着。门廊下漆成红色的柱子在落日的余晖中放射着金属般的光彩。门廊那边是黄先生的花园,因为无人照料一片萧瑟。黄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装进皮包里面的一个口袋。红日西沉,一朵流云横陈在龙门山上。这是屹立在湖西的一座林木葱茏的大山。从他的宅第最远一隅的屋脊上放眼望去,看得见大山伟岸的身躯。女儿就要从庭院的那个角落袅袅婷婷回到他的身边。灵隐寺坐落在这座大山的巉岩巨石之上,隐没在苍松翠柏之间。他眺望着,直到余晖从彤云的边缘消失,才掏出那封信仔细研究起来,目光在“父亲”二字上久久徘徊,泪水顺着直挺的鼻子流下,一直流到面颊和鼻翼之间的夹角。这时,不召自来的仆人于洪孟走进来把一盏灯轻轻放在写字台上。灯光照耀之下,黄的鼻尖上仿佛挂着一粒珍珠。他的目光在信笺上游弋,口中念念有词。山石、枯藤、晶莹欲滴的露珠。他要从女儿充满表现力的笔迹中寻找她的踪影,探索她的思路。女儿的书法是他一笔一画教会的。尽管他高兴地看到她还是使用毛笔,但这封信写得匆忙,只有个别笔画,尚可看出那是他们共同研习的结果。
他念叨着她的名字,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并没打算说出声来。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萦绕盘桓。他仿佛觉得女儿正走进门,绸裙窸窸窣窣。他神情恍惚,向四周张望着,只有灯光照耀着石头地板,不由得心里生出一阵恐惧。
门旁立着一扇蓝色屏风,于洪孟坐在屏风后面慢慢揉着膝关节。老画家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老画家的烦闷就是他的烦闷,他没有侍候过别的主人。自从莲来信,他一直等待着分享老主人的欢乐,对老人这副伤痛的样子已经很不耐烦了。老画家的眼泪使他大声呻吟起来。他们曾经在一起啜泣过多少次呀!难道他们永远就该这样伤心地落泪吗?他从袍子里面掏出一个小盒,这个盒子是用野生灌木的根雕刻的,是莲送他装烟叶防止烟叶变潮的。他打开盒盖,把小盒放到鼻孔下面闻黑乎乎的烟末的香气。听到主人的喊声他连忙站起来,把这件宝物装回到贴身的口袋里。从书房走过的时候,他的膝关节嘎巴嘎巴地响着,就好像走在一座竹桥上面。他经常想象莲在上海会是一副什么样子。那是冒险家的乐园,是人间地狱。对上海的疾苦天上的凤凰漠然视之。那是洋鬼子统治的地方,他们对孔孟之道或者别的道德观念一窍不通。
于洪孟给老学究送水沏茶的时候,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莲的出生为他和他的主人铺平了通往天堂之路——他们原本就是从那天堂来到人间的——现在,他们的孩子能不受魔鬼的玷污,清清白白回到杭州吗?她回来之后,他们的日子会不会比现在忍受思念之苦还要糟糕?她不在身边的时候,至少可以拥有对她的美好记忆,拥有他们的美梦。现在他鼓起勇气,用一种现实主义的态度问自己:她能不能使冯蒙受如此大的屈辱,而最终逃脱他的报复呢?他呻吟着吐了一口唾沫,极力甩开这种种想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打算抽的那支香烟上面。
尽管黄严格禁止,但是拗不过莲的纠缠,十年前他还是让她吸了一口烟。那时候她才九岁。往事的回忆使他脸上露出一点喜色。她站在船头,就像一个舞蹈演员深深地吻着远去的情人一样,粉红色的唇叼住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咽进肚里。然后闭上一双眼睛,微笑着轻轻摇晃。天生的一个烟鬼和舞蹈家。这一幕他至今想起来还有点神魂颠倒。“啊,我亲爱的朋友于!”她高兴地叫了起来,因为参与了一项密谋,她的一双眼睛闪着快乐的光彩。“答应我,以后还得让我抽,不过要瞒过我亲爱的老爹!”她说得可真轻巧。于洪孟听了手足无措,但莲死乞白赖地缠着他,他只好答应。从那以后,直到她远嫁上海的银行家C·H·冯,她一直和他分享他那点珍贵的烟叶。她从吸第一口起,便喜欢上这种嗜好,他则沉湎于她那充满孩子气的狂喜之中。眼下,他早已不再从自己青年时代的“卓著功勋”中汲取欢乐了。然而此刻,十年前的承诺又使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也许她会给他带来一纸匣美国骆驼牌香烟作为礼物。“冒险家的乐园”也许还有其自身的优点。而且,可以肯定地说,这位做了别的姑娘连做梦也不敢做的事情的莲,这位敢于无视连男人也望而却步不得不谨慎从事的困难的莲,一定可以与上海那些洋鬼子相匹敌,甚至连冯也不是她的对手。因为于洪孟认为,莲的内心深处确实有一股任何男人也不敢小视的勇猛的力量。如果莲被看作自己的对手,谁能睡得踏实呢?他走到黄的书桌跟前,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心情好了许多。
黄望着他的花园,渐浓的暮色笼罩了无人照料的花草。眼前的景色已经失去了绚丽的色彩。门廊下,刚才还熠熠生辉的木头柱子黯然失色,斑岩圆柱也变得灰暗,只有冬天开花的梅树在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天幕的映衬之下,生机勃勃。湖中小岛上,一只苍鹭尖叫着呼唤它的伴侣。黄吓了一跳。这一声鸟鸣似乎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是从阴间发出的警告。是不是有一个幽灵悄悄走过他的花园?他眯起一双眼睛在暮色中吃力地搜寻着。从他头顶没有月亮的辽远的天空传来另一只苍鹭的回应。真不知道莲是用什么借口哄住冯允许她回家探望老父的。最近一个时期,每每想起莲出生之前自己的生活状况,黄便心潮难平。她就像一颗彗星进入苍穹那样进入他的生活。一个不知来自何方,怀着什么目的、预示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仙人将她神秘的光芒射向他周围熟悉的景物,并且使它们变得面目皆非。那是一种使人不辨东西、迷失方向的力量。她把他从沉睡中唤醒。她的出生照亮了他生活的道路,这是他始料不及的。她使他在时间面前变得那样脆弱。他内心深处那种古老的抗拒力在她的面前不复存在。她领着他走进一座拥有无限欢乐的花园。
他注视着茫茫夜色。现在她就要从冯——那只孤单的凤凰,那座该死的城市回来了。黄从来没有去过上海,他只能凭想象在心里描绘那个充满恐怖的冒险家的乐园。杭州那边,一列夜间行驶的货车汽笛长鸣,驶过钱塘江大桥。他转过身让于关好窗户,自个儿手忙脚乱地从书架下面的柜子里找东西。柜子里放着许多形状不同、质地各异的盒子。这些盒子有的是用竹子做的,有的是用各种珍奇树种的木头做的,也有的是用真漆制作而成,还有几个则是精工雕刻或者上面画着精美的图画。甚至有一个铁铸的盒子。这个盒子黝黑的表面有一幅用网眼工艺雕刻的山水画,金丝镶嵌的游人走过大山之间的峡谷,潇洒飘逸,很像画家宋徽宗[19]老年时作画的风格。盒子里装的都是黄珍藏的茶叶。他把盒子逐个打开,每开一个就从里面取出一小撮茶叶,在手指间捻一捻,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他要从这香气之中寻找一种特别的记忆,但是没有找到。莲离家之前,每个盒子上面都系着一条缎带,上面写着茶叶的品种、产地、采摘的时间和当时的温度。莲走之后,缎带掉了,他也懒得再捆扎。现在那些带子都扔在书架上,粘满茶叶末。自从女儿出嫁,他什么都干不到心上,没多久,这种情绪便在别人身上起了作用。仆人们有的坐在院子里玩牌,有的站在二门下面和邻居的仆人闲聊,还有的眯着眼睛抽烟。他一概视而不见。近来,他们居然连床也懒得起,只有主人从身边走过的时候,才装装样子。于曾经责骂过那些人,但是毫无用处。他往放了茶叶的杯子里倒了一杯开水,望着袅袅升起的水汽,在椅子上坐下,捋捋胡须,眯细眼睛,慢慢地呷了一口。这茶是他随手取的,色泽清亮,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可以断定是产在当地。这正对他的味口,黄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他只结过一次婚,并且心里明白,不管这场婚姻幸福与否,和他年龄相仿的人都由此而断定他是个怪人。他五十岁才娶妻,那女人长得什么模样他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他结婚只是为了满足南方那几位亲戚的要求。家里供他念书,接受高等教育,他似乎只有给他们生个儿子接续香火,才算还清这笔欠账。妻子生孩子时死了,他没再续弦,欠账没能还清。直到莲出嫁,自己又每况愈下,这件事才开始让他寝食不安。风烛残年,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笔尚未偿还的债务。
莲出生以前,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然而,为莲的母亲举行了葬礼之后,夜色里听见她可怜巴巴的哭声,他认识到再也不能无视她的存在了。他深信,孩子的哭声是对他而不是对任何别人的恳求。他听从了她的呼唤,而且很快就被她占据了心灵,不再一门心思读书作画,不再以12世纪末13世纪初宋朝大画家侠魁为鉴,追求至善至美的风格。他情不自禁地跑去告诉保姆怎样照顾刚出生的婴儿。保姆对他这种前所未有的干涉非常生气,黄便打发了她,又雇了一个笨手笨脚的女人,自己还花好多时间亲自照顾孩子。没多久,孩子只要有一个小时不在眼前,他就觉得没法儿忍受。而且就那么一会儿他也总惦着她,生怕发生什么意外。还怕她跟那个呆头呆脑的保姆待在一块儿更觉意气相投。孩子断奶之后,不管白天黑夜他和女儿都形影不离。因为他生怕孩子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会有什么可怕的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他虽然和于洪孟无所不谈,但有一点总是守口如瓶——黄认为他没有权利拥有这个女孩儿,完全是命运错误的安排才使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他战战兢兢,生怕命运之神发现这个错误,把孩子从他身边夺走。这当儿,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硬着头皮多看一眼的隐秘,那就是他没有还清对家人的欠账,没有完成对老祖宗的义务。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和莲越来越离群索居了。
她整整哭了一个星期。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一个温暖的春夜,他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在花园里走来走去,直到女儿终于不再哭泣。他松了一口气,精疲力竭,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望着那张朝他扬起的小脸。她笑了,好像有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在她的牙床上镶了两颗米粒大小的东西,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那是她刚刚长出来的小牙。他深受感动,惊讶地凝望着她,她用一双神情严肃的眼睛看着他,仿佛明白他心里每一个想法。他突然觉得,现在必须打破一直束缚自己的种种戒律,他把嘴贴在女儿的耳朵上,轻声说:“我的探索已经结束,我不再追求了。”他吻着她的头发,胡子弄痒了她细嫩的脸蛋儿,小家伙打了个喷嚏。他幸福地呻吟了一声。
随着岁月的流逝,黄确信莲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他把全部时间和精力花在对女儿的教育上,和先前的学生完全失去了联系,也很少看望朋友和画界同仁。渐渐地,大伙儿把他看作一个过时的人物,杭州的学者们只有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才提起曾经是他们当中一员的黄玉化的名字。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有时候想起这些心里非常难受,但是他已经无法改变这种局面。抛弃了他们那种生活方式,他的生活目的涂上了神秘的色彩,只有他和于洪孟才知道这目的的实质。心里恍惚不安的时候,黄就嗅嗅女儿的满头秀发。当然,恬静安适之时,他也常这样。那香气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在他想象之中的阳光明媚的花园飘逸,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温馨与宁静。现在他经常写诗作画,这种心情便成了他诗画的主题。而这些作品也只是给女儿和于洪孟看看。
有一天晚上,像平常那样,他和于洪孟凝视着睡梦中的女儿。于洪孟轻声说:“我们是两只老公鸡,找到一只小金鸡。”第二天,黄就画了一幅画:两只很大的黑公鸡和一只小金鸡。他在画上写了这样几个字:金鸡报晓。
他急不可耐,在女儿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把自己热爱的艺术展示在她的面前。没过多久,她就能使用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她的进步之快令老父惊讶,短短几年就显示出很强的功力,而这种功力似乎出于本能,不是刻意追求的结果。黄则只是在不懈地探索之后,灵感突发,才掌握了这门古老的技艺。莲十二岁的时候,作品已经可以和父亲的力作相媲美。看着女儿写字作画,他痛苦万分,经常在心里问:为什么那些有天赋的人轻而易举掌握的技艺,自己苦苦追求一生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头几年,作为女儿的老师,黄每天都和莲一起学习书画,两个人相安无事,日子似乎会永远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然而这只是幻想。莲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毫无疑问,这场危机潜伏已久,只是过后回想起来他才看清这些蛛丝马迹。
他开始松懈下来,不再一天到晚为主宰命运的力量而忧心忡忡。她的作品已经可以和他见到过的古今许多好的作品相匹敌。她的画具有力度、优雅和独特的神韵,似乎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融合了狂放不羁和谨慎从事的统一体,是造物主通过这个姑娘的手和眼表现他自己的思想和技艺。那是一个冬日,窗外腊梅怒放,“魔鬼”终于登场。莲像平常一样伏在他书房的画案上作画。太阳从敞开的窗扉照射进来,空气凛冽。屋子里飘着浓浓的墨香。她已经画完好多幅画儿,随手扔在地板上,扔得到处都是。黄坐在旁边看着她。
突然她不再画画儿,饱蘸墨汁的毛笔停在半空久久不肯落笔。黄慢慢地站起来,心想她为什么“踟蹰不前”?他凑过去,想弄明白女儿的意图。他看见于洪孟正看着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的内心深处正在经历什么样的斗争?她眼前那幅画狂放、大胆、充满想象力,画面上的形象包蕴着一种充满自信的丑陋,被相互矛盾的力量揪扯着,无所适从。面对着这样一种力的完美,她还能再增加点什么呢?黄在心里问自己。突然,莲一声不吭,把饱蘸浓墨的画笔戳在纸上抹了一笔。黄一把抢过那幅被毁了的画,惊恐地望着她……
茶杯在他的手里渐渐变凉。他把杯子慢慢地放在桌子上。他觉得喉咙发干,又斟满一杯微温的香茶慢慢地呷着。那幅画真是杰作,他对此毫不怀疑。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他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的女儿?你为什么要毁了你最好的画儿?”
她听了哈哈大笑,瞳仁闪着青铜色的光彩。她跑到窗口,越窗而过,在门廊下回转身,面对着他,尖叫:“因为这头蠢驴需要一条尾巴!”她沿着走廊从一个窗口跑到另外一个窗口,朝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句谁也不解其意的话。
他非常难过,又大惑不解,让于把她的画统统烧掉。听到父亲的命令,她不再叫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怔怔地看着。于洪孟把地板上的画一张张捡起来,把插在陶罐里已经裱好的画轴也都拿了出来,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冷峻、悲哀,镶在红绿两色的窗框里就像她自己的一幅肖像画。她身后的花园里深红色的花在黑魆魆的没有叶子的树枝上开得正盛。
好几天,好几个星期,那魔怪般的笑声一直在黄的耳边回荡。直到他无法把那笑声和他自己心底渐渐升起的嘲弄和怀疑的声浪区分开来。以前他和莲就像父亲和儿子一样在一起吃饭,现在却在各自的房间里用餐,黄又成了孤孤零零一个人。他每天都向于打听女儿的情况,但于没有什么好讲的,只是说莲不想见父亲。黄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有人可以指点他。因为了解内情的人谁都对他和女儿这种异乎寻常的关系持否定的态度。那些日子,黄心里一片惆怅,连平生最喜欢的诗歌也无法给他以慰藉。渐渐地,他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他把女儿当儿子养了,他甚至不让她缠脚,似乎她命中注定要为自己光宗耀祖而不是为她将要嫁给的那个男人接续香火。
他觉得非常需要和什么人说说心里话,想起应该去看看老朋友范平承,此人是个很了不起的学者,是先前他们那个书画社的头。春天到了,还没有迹象显示莲心头的创伤已经平复。黄鼓起勇气坐了一顶轿子去看那位老学究。范平承住在西湖边一幢漂亮的宅子里。阳光明媚,黄撩起帘子,看见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这么多年没有联系,现在又要和老朋友见面,心中难免忐忑不安,但是轿外风光依旧,这种心情很快便一扫而光。他甚至急不可耐,真想马上跨进范平承家的门槛。是啊,为什么不能被先前那些亲密无间的文友重新接纳呢?然而,见面之后,范平承礼仪周全,十分客气,还颇多溢美之词。黄觉得自己仿佛受了侮辱,立刻意识到又犯了一个错误,没说什么相互都感兴趣的话便告辞了。
黄知道老朋友之所以这样冷落他,都是因为杭州城有那么多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他意气消沉,所以只有死路一条。他到附近的庙里住了一两个星期。从打女儿出世,他还一直没有到这里造访过。想象之中,那一定是一个远离尘世的所在,他一定能从虔诚的佛教徒身上看到心灵的安宁。然而黄又一次陷入失望。他很快就发现所谓六净之地的安宁不过是一种表面现象。安宁的背后,还是一个曾经给了他无限苦难的充满矛盾与斗争的世界。黄从庙里回来之后,越发心灰意冷,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什么事情也不做,连于端给他的饭也不吃。
于十分严肃地向莲通报了这一情况:“老画家黄玉化正等死呢。你父亲那些哭哭啼啼的亲戚们很快就会把你包围起来,跟你争这份财产。”莲意识到现在只有她才能挽回这种局面。她已经懂得,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方面,任何人都无法作为个体单独存在。于是她走进父亲的书房,研好墨,抑制着自己创作的个性,完全按照宋代大画家宋徽宗的风格,画了一幅山水画,然后提起笔在边款上面潇潇洒洒地写了这样几句话:大师泼墨之道,吾皆知也。照葫芦画瓢,沾沾自喜岂不愚乎?盖了自己的章之后,她又写了这样一句格言似的话:女子皆可作画。这是她不断总结自己多年学画的经验而得出的颇有讽刺意味的结论。然后她穿上最漂亮的绿缎子长袍,戴上最喜欢的珠宝头饰,走进父亲的卧室,呈给他那幅画之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
从那以后,她在仆人当中建立起绝对的权威,成了黄家无可争议的女主人。没有一个人,甚至于洪孟也不再在她面前提她绘画的天才。大家都认为她已经“就范”。于洪孟心里却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像她这样的天才一定是不灭的精灵,不在这个方面表现她的才华就一定要寻找另外一个突破口。
莲是个严厉的女主人。行使主人的特权时毫无怜悯之心。她管理家政甚至有几分残酷,似乎因为自己从小忍受了那么多痛苦,就希望别人也受点儿罪。日子就这样在艰难中又过去了几年,直到那位上海银行家C·H·冯因为商务之事来到省城,在锁浪桥下碰到国画家黄玉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