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接近正午了。
暖暖的阳光照得吴六奇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因为架不住林副将的热情,与离儿一起到林副将林世杰位于饶平的家中居住了数日,这才告辞离去,而此时,李家商铺中也传来消息,在黄冈都中有一家人家无论是搬迁来的时间和家中的情况与离儿所述极为相似,吴六奇这才从林家告辞离开,与李家运送货品的车队一起悠悠然的向黄冈都行去。
正是天气热的时候,放任着驽马缓缓前行,吴六奇却只是依在车辕上打盹,昨日夜里与林家世叔喝的多了点,虽然只是家酿的米酒,但是后劲却也很足,吴六奇此时虽然不再头疼,但也不太舒服。
而离儿一上车便已经在车内昏昏睡去,此时的车上已经不再是刚刚购回时那样简陋了,不算大的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毯子,上面再铺上一层的竹席,车厢的一角摆着一个冰盆,正丝丝的冒着寒气,使整个车厢中并不觉得闷热,反而充满着一种少女所特有的淡淡的香气。
昨日夜里离儿与林家婶婶还有几位世姐一起聊到很晚,早上又起来准备出行的结果就是这两个小儿女都没有什么精神的在那儿打着盹儿,甚至连往常时经常做的看到风景不错时便下车游玩的兴致都没有了。
懒懒的眯着眼睛,任马匹随着前面的马车前行,心中,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少年男女,同食共行,而经过了李家的那一场生死争斗,两个人之间,说没有情意才是假的,但是,少年的们羞涩,却让两个人只是看着对方的笑容面红心跳而已。
此时的吴六奇一身的短襟打扮,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手中的马鞭,那打扮,活脱脱一名少年车夫一般。
此时距李家堡大战已经过去数日,有林副将操持报功的事情,再加上已经上调到南京锦衣卫千户所的师父,吴六奇自然不用考虑自己的功劳报到南京兵部时会被人抹杀了去,自然乐得逍遥,再说,他也看不惯那些虚报的东西,不过是五六百人的盗匪,上报的时候能报上个二千倭寇强攻李家堡,至于刚刚经过朱老彩之乱的潮州怎么会突然冒出数千的倭寇来,那自然是上面大老爷考虑的事情,不论如何,这李家堡之战打赢了,又剿灭了一伙流寇这个功绩却是实打实的来。
晕晕沉沉的靠在车厢边上打着盹儿,吴六奇只能通过自己的胡思乱想来强迫自己不要去考虑那些烦扰着自己的事情,一忽儿想着在林世叔家中看到的兵书,一忽儿又想着替林世叔所写的报功文书,纷纷杂杂间,吴六奇却感觉到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同时,一股冰寒的气息透彻了自己的心脾。
微微的皱了皱眉头,吴六奇悄无声息的向那股寒气的来源看去时,却只看到一个着儒衫的身形。
是谁?
这数日间,李家以一堡之力独抗翻天虎群匪数百人二日夜围攻而不堕的事情已经在这数日之中传遍了潮州各地,而曾经饱受翻天虎欺压的村镇在听到翻天虎已经被剿灭的事情也是兴奋不已,当日夜里不少人家都鸣放礼花鞭炮庆祝。
因此,最近这段时间内,李家人最近这几天可是仰头挺胸,便是李家店铺里的伙计,只要说一声自己是李家的,那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便是曾经与李家有隙的家族,也派人向李家示好,对于能够抵挡翻天虎数百人二日夜围攻的家族,每个家族都会考虑一下与他们有关系的问题的。
可是,这股冰寒的气息是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潮州的江湖好手已经开始遍地走了?
吴六奇微微的转了一下身体,头微微仰起,好像是在很舒服的打着盹的样子,但是眼睛,却已经仔细的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儒衫身影。
虽然翻天虎已经被剿灭,但是,因为匪首潜逃,现在潮州到处都张贴着通缉匪首的影图,但是,现在对于李家有恨意的,估计,只能是和翻天虎有关的人了吧?
召过跟在一边的护卫驾车,吴六奇低声嘱咐了几句,翻身跃下车辕,混入了随车队步行的七八个护卫当中。
儒衫汉子并没有回头,只是匆匆的向前走去,不过,时不时间,儒衫汉子还是会将目光放到李家的车队之上,目光中,可以说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跟随着车队走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儒衫汉子转下了官道,向一座山上走去。
吴六奇并没有直接吊在他的身后,而是又向前走了几步,这才进入了旁边的林中。
虽然林子里面并不太好走,不过好在吴六奇的轻身功夫比较不错,还算没有被儒衫汉子发现。
顺着山路走了一会儿的功夫,远远的,一座破败的小庙出现在吴六奇的视野之中。
眼看着儒衫汉子进入庙中,吴六奇远远的停了下来,跃上一棵大树,如同一只猴子一般灵巧的在枝叶间飞跃而过,在落到最靠近小庙的大树的时候,吴六奇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向另一个方向抛了出去。
“是猴子。”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从缝隙之中,吴六奇看到的,依然是儒衫汉子的背影,而面对着他的方向坐着的汉子却令吴六奇一惊。
是赵林义。
吃了几口儒衫汉子送来的东西,赵林义才道:“那件事情,不要太过于急促,等风声过得差不多了再去做,让姓郑的去做,拿了咱们这么多的孝敬,该干点事情了。”
儒衫汉子点了点头:“赵管事,下一步咱们分舵这边……”
“静一静吧,等风头过的差不多了我再去江南总舵那边走一趟,此事失败,我也犯了急燥的错误,有些事情,总是要说清楚的。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没有太大的危险,还有,如果可以的话,这件事情,最好及早传给少主知道,少主就在潮州,太危险。”
儒衫汉子点了点头,收拾了一下东西,匆匆的离开了小庙。
看着儒衫汉子离去,吴六奇却并没有马上动手,看着赵林义慢条斯理的吃完酒菜,站起身来,仰起头来,冲着吴六奇所在的方向笑笑。
依然没有动。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吴六奇将手放在腰间,却并没有动作。
赵林义抱着手站在那儿,仰着头,看着吴六奇的方向,嘴角的笑意却渐渐凝固了一般,眼睛中,却是一种冷漠。
不是那种充满了杀意的眼神,也不是嘲讽,只是平静,淡漠般的平静。
他的刀就插在自己的身前,但是,却根本没有去拿的意思,如果不看赵林义的眼神,吴六奇甚至觉得,他是见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般,笑面相迎。
没有表情,没有动作,但是吴六奇却忽然间有一种令自己感到心寒的感觉。
那是一种刺骨般寒冷,是一种仿佛整个身体被浸入冰水中一般的寒意,在这一刻,吴六奇甚至有了一种后悔的感觉。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神也没有眨一下,但是,对方,却仿佛感觉到了吴六奇心中的动摇一般!
拨刀,跃起!
随着赵林义手中戚家刀挥动,碎木破瓦向着吴六奇劈头盖脸般的罩了下来,而夹杂在其中的刀光,已经在混乱中搅碎了枝叶,直抵吴六奇所处之处。
扑了个空!
赵林义暗暗一惊,而此时,吴六奇已经从上一层飞扑而下,手自腰间挥起,匹练般的剑光,向着赵林义兜头罩下!
赵林义暗暗心惊,翻身坠落,左手扬起,一块碎石激射而出,逼得吴六奇不得不用剑将碎石弹开,落在树枝之上,身形随着树枝的弹动而上下起伏。
赵林义轻轻的笑了出来:“怎么,一个娃娃?”
吴六奇没有答话,刚才故意露出的气息上破绽引诱对方发起攻击已经耗费了自己太多的精力,每一步的判断都需要自己进行着精密的判断,而一步出错,自己的下场绝对不会好,可惜的是刚刚设的陷阱却被赵林义一块小小的碎石给破掉了。
看到吴六奇没有答话,虽然是对手,赵林义却也在心中对这个少年的表现暗暗点了点头,果然是胆大而心细,不怪乎这个少年竟然敢单人独剑前来。
静寂,在这一刻间,赵林义站在树下,却没有抬起头看吴六奇,只是抱着刀微微低着头站在那儿,而吴六奇,却站在树枝上,也没有动作,只是随着风的拂动而左右摇摆。
谁也不敢做出一个哪怕是轻微的动作,双方都知道,下一个哪怕是轻微的动作,都会引发对方的攻击!
有些坚持不住的感觉。
吴六奇的呼吸仿佛与自己身体的摆动溶为了一体,在这一霎间,吴六奇的耳中,甚至传来了轻微的风声。
一颗已经熟透了的野果悄然落下,带动起的风声在这一刻,在吴六奇的耳边,恍如呼啸。
野果如一颗炸弹一般,向赵林义的身前坠落。
断枝!
脚下一沉,吴六奇站立着的树枝自树上断裂,爆裂的声响在这一刻,如同一声霹雳!
刀光扬起!
赵林义的第一束刀光劈开了野果,一股酒香扑面而出。
赵林义刀势不变,将紧随之落下的枝叶搅成漫天的碎屑。
就是此时!
剑光落下。
赵林义右手戚家刀毫无阻涩之感,反手间已经将剑光封挡在外,而此时,警兆突生。
数支断枝如同暗镖一般向赵林义咽喉飞射而来。
反手引刀搅碎了飞过的断枝,他知道,剑光再次临体!
仓促间,赵林义左手一掌劈出,掌未到,劲风已经压向吴六奇的面门!
两败俱伤!
如果对面少年执意强攻的话,自己的刀虽然已经使老,但是掌力却绝对可以将他的头骨打碎,而自己,却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剑光临体!
吴六奇没有退。
左脚点地,弹起,转向。
剑光掠起,直指咽喉,而同时,赵林义的掌尖也落在了吴六奇的左肩之上!
即便是掌力没有着实,吴六奇也觉得左肩之上一阵刺痛!
右手在同时拼力递出,同时左手的动作,也将赵林义的右臂锁住,使对方的刀势无法继续。
结束了。
吴六奇松开手中的剑,倒退了数步。
喉咙一甜,微微低头,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
眼前有些发黑。
吴六奇苦笑着坐了下来,倚靠在树上,一动也不想动。
呼吸间,左胸在隐隐的发痛。
还好肋骨没有断。
坐在树下,看着已经倒在地上的赵林义的尸体,吴六奇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头昏昏沉沉的有些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刚刚的那短短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耗费了吴六奇太多的精力,再加上紧张过后的松弛,吴六奇甚至有一种想就此睡过去的感觉。
轻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吴六奇微微的呼出了一口气,勉力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件粉色的衣衫。
是离儿来了。
她的身后,还有李家的几名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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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离儿正伏在桌子上沉沉的睡着,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一个小小的黄泥小炉上面,小小的药罐中正冒着浓郁的药香,低下头看了看左胸前,已经敷上了药膏,呼吸间,依然有着隐隐的疼痛,但是感觉上,却是舒服多了。
悄悄的走下床,伸手拿起药罐,将药倒到旁边的碗中,慢慢的啜着,好苦。
皱着眉头勉强喝了几口,将碗放到了一边,正想倒掉,却感觉到了目光。
转过头,离儿的眼睛静静的看着自己,眼中,已经有着一些晶晶亮的东西浮起出来。
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看着离儿定定的看着自己的目光,吴六奇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无奈的端起碗来,皱着眉头,在离儿的责怪的目光中一口口的将药喝了下去,将碗底亮给了离儿看了一看。
这时候,离儿才转而露出了笑容。
那如繁花绽放般的笑意,却令吴六奇看的有些痴了似的。
吴六奇的样子终于令离儿笑了起来,而吴六奇却也是嘿嘿一乐,终于将面前的小姑奶奶哄笑了,不容易的感觉。
“这儿,是哪里?”
“到黄冈了,六奇哥哥,你以后不要这么冒险了好不?今天下午,吓死离儿了。”
看到离儿扳起了小脸儿,望着吴六奇的样子却有着些许的楚楚可怜。
吴六奇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只是伸出手去,将离儿如桃花般的脸腮儿上挂着的泪滴擦掉。
离儿如小猫儿般享受着面前少年的抚摸:“六奇哥哥,明天,你也和我一起去那儿吗?”
吴六奇却微微的摇了摇头:“离儿,你看我的样子,还能去吗?如果真的是你家的话,被你父母看到我这个样子,不笑话我才怪呢,再说了,不是一开始李世叔就说过以李家的名义将你送过去吗?这样也能避免很多事情的呢。”
“可是,人家想你怎么办啊?”
吴六奇轻轻的笑了起来:“放心,离儿,待我伤好之后定会去看你的,再说,林世叔与李世叔可是说过要替我去你们家中求亲的,我哪敢离你太远啊!”
离儿轻轻的撇了撇嘴:“求什么亲啊,人家还没答应呢!”
嘿嘿一笑,吴六奇的目光,却落在少女已经变得如熟透的苹果般的脸蛋儿上,也不说话,只是尽情的欣赏着秀色。
“讨厌!”
女孩终于忍不住跑了出去,吴六奇嘿嘿一笑,站起身将门关上,待转过脸时,笑意却渐渐的消逝了。
大意了。
没有想到赵林义的掌力竟然如此的霸道。
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带动着左胸一阵阵的疼痛,有些勉力的将自己的身体挪到床上,吴六奇闭上眼睛,缓缓的吸气,吐气,自丹田而起的气流缓缓的流过身躯,却在伤处迟滞不前。
有的麻烦了。
放弃了继续习练吐纳之术的吴六奇,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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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睡醒的时候,吴六奇的面前站着的,是商队的主事。
“张小姐已经回家了?”
主事点了点头:“侄少爷,赵林义被击杀的消息已经传回主堡,不过主堡那边还没有回信,按您的吩咐,没有将您受伤的消息传过去。关于张小姐的事情,我与赵掌柜一起亲自去送的,那一家的确就是张小姐的家人,我们是按照东家的说辞说的,张小姐的家人没有怀疑,不过张小姐在送我们出来的时候说过让侄少爷养好伤之后就去看她。”
吴六奇挪动了一下身体,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可能去看她?再说张家的情况,你也应该了解一些了吧?他们会将我看在眼里吗?”
主事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任谁也没有想到,离儿的家世竟然是如此,虽然是为了躲避党争而迁居于此,但是做为江南名士之家,哪会将偏避之地的小世家子弟看在眼中?
这也是吴六奇避开与张家家人见面的原因,如果吴六奇去了的话,离儿的表现自然会使张家注意到自己的出现,这样一来,不但自己与离儿同行数月的事情自然无法再瞒下去,而且离儿曾经被卖做奴仆的事情自然也就瞒不住了,而像有这种经历的女孩子,命运自然不会太好。
很多家族碰到这种情况时,要么将女孩子远远的嫁到偏远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要么,女孩子势必会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了。
这自然是吴六奇所不想见到的,因此,在知道可能找到离儿的家人的时候,吴六奇便与李家一起做了一个谎言,说离儿是因为马惊而被拉走之后,恰巧碰上李家的商队救了离儿,因为离儿当时受了伤而在李家住了数月,待伤好了便请李家寻找家人,这才找了过来。
而为了使这个说法令张家相信,李家的这支商队的主事安排的是一个已经在李家商铺中做了数十年的掌柜的,再加上李家当地商铺的掌柜的与主事一起去,其说法,自然会使张家相信。
看起来,成功了。
吴六奇让主事将前往张家的经过详细介绍之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看起来,此事不会泄露了,至于在李家见到的那些宾客,李吴两家世交之好的消息在当时便已经放出风来,因此,李家侄少爷陪着在李家长住的姑娘一起出去游玩什么的虽然与礼法上有所不合但也在情理之间,倒不虑于出现什么问题,只需要稍做解释便能混过去,至于那些人牙子,即便再次看到离儿却也绝不会四处宣扬张家小姐曾经被他们卖过吧?更何况离儿回家之后自然会继续做二门不出大门不迈的闺阁生活,自然也不会与那些人相遇。
而杜家?
李家堡之战后,已经被人知道与翻天虎相关的杜家跑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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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李家商铺后院。
离儿一脸怒气的看着面前苦笑不已的商铺掌柜,却不知道,自己生气的样子,只不过是给自己凭添了几分的可爱而已。
“吴掌柜,我走之前是怎么说的?千叮啶万嘱咐要让吴哥哥伤好之后就来看我,可是吴哥哥呢?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吴掌柜有些无奈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脸上的苦笑更浓了:“张小姐,侄少爷要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能拦的住?再说,侄少爷说自己的伤势太重,需要寻地静养,我们能拦吗?前些日子东家知道我们帮着瞒侄少爷的伤势已经把我们训了一顿,现在侄少爷说是要去疗伤,我们更不敢拦着了。”
“那吴哥哥走之前说什么了吗?”
吴掌柜取出一封信递给面前的少女:“张小姐,这是侄少爷临走之前留给您的信,还有,侄少爷说过,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侄少爷肯定会回来看小姐的。”
“真的?”离儿大眼睛一亮,伸手拿过信,如旋风一般跑了出去,奔跑间,女孩子娇糯的声音却远远的传了过来:“吴掌柜,如果有你们侄少爷的消息,一定记得派人通知我啊!谢谢了!”
摇了摇头,看着女孩儿小鹿一般跳跃的身影,吴掌柜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吴哥儿,你要是让张小姐知道你是为了避开张小姐才溜的,你以后的日子,可就真的不好过喽!”
与此同时,饶平林家。
正在书房中翻看着林副将家中的兵书的吴六奇鼻子一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天色:“看起来,天真的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