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是父亲生前除了寒叶园最喜爱的地方。曾祖父与祖父的野心,使得父亲无处可逃。父亲本只想做一个单纯的商人,不想要富国帝国,只求妻儿一起,平安度日即可。在与娘亲成亲之后,更是如此。然而,身为九家独子的父亲,怎可能如此简单的摆脱生来的宿命。最终,与娘亲双双而亡。
摆满各种古书的书架背后有一条密道直通几十公里外的断崖,断崖四周一片黄沙。十几年前,明明还是幽绿一片,不过十余年的光景,就变得如此的不堪。
站在断崖边缘,眼前是深不见底、终年迷雾缠绕的深渊。
我将那缕青丝包裹好,与红色丝带一起压在崖边的巨石之下,一旁是一条早已失去颜色的白绫。那日从她攥紧的手中轻易取出的丝带,如今在风中飘扬。这是她留给我的证据,未能被敌人夺走的证据。
“你死之后也仍然记得我吗,宛如?”
记忆中有两个最美的女人,她们先后的消逝在我的什么中。除了这一缕青丝、一条红色丝带与失色的白绫以外,世界再无她们存在过的痕迹。留下的只是与她们一起的美丽记忆,在失去她们后,变成无数的刺狠狠的扎在心里。
最后一次与娘亲相间是在这断崖之上,那时年仅五岁。记不太清楚娘亲为什么等待我来这里,记得的是第一次到这时,眼里涨满了幽绿。风吹拂而过,扬起娘亲长长的黑发。娘亲温柔的笑着,带着一点我不懂得悲伤。
但是,眼前的却是我所见的最美丽的风景!
娘亲笑着告诉我,这里是她与父母的秘密基地。两人经常来到这里欣赏风景,她则依靠在父亲的怀中。不需要说多少的话语,只是静静的在一起就感觉到很幸福。
娘亲将我搂在怀中,告诉了我许多她与父亲的事情。当初,父亲不顾祖父反对迎娶了娘亲。祖父虽然一开始强烈的反对,但是不知后来为何竟然同意了父亲的要求。娘亲猜测说,估计是父亲答应了祖父什么条件。
“泉虽然没有告诉我这些,但是娘亲能感觉出来。因为,泉很痛苦。”娘亲说,此时的她笑得很苦涩。
我轻轻抚摸娘亲的脸,她微微愣了一下,笑着握住我的手,在我幼小的手中轻轻地磨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手心,娘亲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夜。”娘亲哽咽着声音说,“对不起。”
“娘亲?”我疑惑的看着她,娘亲的眼泪让我不知所措,“娘亲,孩儿让您伤心了吗?”
“不是,娘亲只是太高兴了。”娘亲拭掉眼泪,温柔的笑着说,“你知道这座断崖叫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娘亲像是炫耀的笑了起来。
“天涯!这是泉取的名字。”母亲说,“泉说,这看似深不见底的深渊,终年迷雾缠绕,但说不定触手可及呢。”
“对不起呢,小夜,对不起。娘亲对不起你,对不起。”
母亲一直笑着说着“对不起”,我却无法明白母亲最后那一个笑的悲伤地决绝而温柔的微笑。
次日,母亲在寒叶园悬梁自尽。不久,父亲在母亲的灵前引火****。我如坠云雾,不敢相信幸福在一瞬间崩毁。留给我的,只有那条白绫。
我再一次感受到幸福在一瞬间崩毁的绝望和悲痛,而我再无力气走出其中。这个两度摧毁我的幸福的世界…….
设计自愿被我夺去清白的丞相之女,如今是我的妾。当初迎娶她进门时,并无大富人家的大摆筵席、并可满座,甚至于只有数个家仆、她的父亲以及三位九长老。而所谓的喜宴也不过如平日一般,除了满屋的红色以外,无哪一点能看出喜事临门。这种景象甚至因为四处的红色而凄凉,而她却一直温柔的笑着。即使我只有成亲当天留宿她房内,也是如此。我不明白,明明是一个温婉柔善的女子,为何会用那样的诡计?不明白,不明白这世间所有的女人。
“相公,幽大人与九长老已在议事厅等候求见。”妾敲开门说,手里端着一壶刚沏好的茶。
“传话,稍候便到。”
“是,相公。”
妾将茶放在书桌上,而后退出门外。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正欲离开却被茶的幽幽香气止住了脚步。看着那杯刚泡好的茶,一阵刺痛。究竟有多久了未曾吃过他人准备的食物,自那以后。
慢慢的走在去往议事厅的回廊,几百年的光景,这里的一切从落成的那一日便完好的保存下来。可构筑在其中的什么东西在岁月的洪荒中走向了必然之路,繁荣后的衰败,昌盛后的腐朽。终于,在几百年后踏上了末日之旅,连同人心一起。
“参见少主。”
“起来。”我说,然后看向跪在最后的那个人说,“你也起来。”
“是!”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有一事要宣布,”我扫视一周,说,“我将正式继承家业。”
“……少主?”
“我反对!”长老之一说,“少主尚未有子嗣,而且无任何功绩,根据九家家规,少爷无资格继承!”
“青木长老说的对!少主还年轻,如果这么贸然的将九家交予少主,老朽等人着实不放心!”
我撑着头,任由他们各抒己见。偌大的议事厅吵闹不堪,安静的只有没有生命的摆设以及他与我。
那个人,不明白为何让他在身边停留十余年。曾与宛如说起过他,宛如将之形容成宿命因缘,可我至始至终都未曾这么认为过。究竟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不想要知道。他的一切,我本不想知道的。
重要的存在,总是很脆弱。太过于重视,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之于我而言,最后的光消逝在那个暗黑的雨夜,世界彻底变成了黑暗,生命终将淹没其中。
“总之,我们无法认同少主!”青木总结性的说。
“认同?”我冷哼一声,“我何时说过需要你们的认同?”
“少主,这是九家的规矩,必须得到九长老半数之人认同方可继承!”
“你们误会了吧!”我说,看着他们惊诧的表情轻扯嘴角,“我今天是来宣布我要继承家业,并非说我要得到你们的认同!”
“少主,你这话……”
“好了,就此为止!准备好仪式,选好吉日。”说罢,我转身欲走,却见他们“嗵”一声跪在地上。
“少主,请您三思而后行!”
“少主,请您体谅九家先祖定下规矩的苦心阿!”
“青木,”我蹲在他面前,冷笑说,“你们要的无非就是子嗣和功绩,是吗?”
“少主,请体谅属下等人的一片苦心!”
“诸位长老,你们真的是老了,竟然不知道九家的半数资产已经掌握在我的手中了。”
“……少……少主!”
“不信?”看着他们瞬间惨白的脸,突然觉得自己的愚蠢。为什么会把这些昏庸无能之辈当做自己的对手呢?
“至于子嗣,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们,那东西永远都不会存在!”
“少主,你打算断了九家的血脉吗?”九长老之一长垣说,声音止不住的颤抖,表情尽是恐慌和惊颤。
“是又如何?”
“那是大不敬之罪阿!”
“大不敬的究竟是谁?你们比我更清楚。不要以为你们十五年前做的事情……”我顿了顿声,发现他们脸色已经如死惨白,就止住了话。“还望诸位长老好自为之,毕竟你们已经老了。”
“……跟我来。”我不待他们回答,看了看最后面一直沉默的那个人,说。
“是!”他站起身,跟随而至。
我很明白这一年以来自身的变化,看着原本暗带轻视目光的仆人们逐渐显露严重的恐惧,以及本应安稳致死的九长老突然迎来的变故。
原本我们以为一切会永恒的,却未曾料到永远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而这一切,却只是我的以为,除了她未曾有人当真。包括曾经挚信之人。
我坐在走廊边,头靠在木桓上,妾穿着水绿色的百合裙走来,随着移动裙摆如水波一样漾起。不由得浮起一抹轻笑,心再度泛起熟悉的疼痛。第一次见到这条裙子时,就觉得它是为了宛如而存在的。然而,却没能来得及。始不料及的是,这条裙会辗转到了妾的身上。
妾见我盯着她,脸颊微红。她将差点放在我身边,与一旁的九幽行了行李,慌张的退下。见她的身影消逝在走廊转角处,笑容撤了下来。我看了一眼身后的九幽,示意他坐下。他犹豫了片刻,始终站在了离我半米之外的地方。
秋季,落叶开始颓败,毫无力气与命运抗衡的它们只能随着风飘飘落落,知道最好到了它们应到的不应的地方。而就在天气转凉的同时心也变得更加寒冷,季节终有一日会回到春暖,然而心的温度却永远回不来了。
“坐下吧,幽!”
“……是!”九幽惊愣了一会,继而以不胜惶恐以及类似激动的姿态坐下。
故意视而不见,惊诧也好、拘谨也罢,呆呆的看着院内风景,想起母亲在天涯时曾说起父亲经常一个人坐在回廊尽头,静静的发着呆。应该和现在我做的一样吧?不同的也只是光景以及身边之人。
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哪里,父亲唯一不会介意的就是被母亲看到他的那副姿态。同样的,我并不介意被他看见。这种心无芥蒂,用宛如的话来说,就是视彼如己。然而,这种心无芥蒂,却恍若传说一般,甚是遥远。
我常常与宛如谈起幽,她总是挂着恬静的笑容认真倾听,从未曾厌烦过。我贪恋这样的她,以及她的温柔与笑容。与她在一起,心自然而然的得到了危机。我说,我喜欢上她就是因为与她在一起的感觉如同与母亲在一起一般的温暖、舒心。
我明白,我对她并不公平。凡是女子,皆不会愿意听到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更何况是自己心爱的男人。这种话,会让人感觉自己是一个替代品。但是,即使如此,与她在一起太过温馨恬静,所有的话,讨人喜欢的、惹人讨厌的、伤人甚深的亦或是不能与他人言说的,所有的所有,全部倾泻而出,如呼吸一般自然。
对于幽,宛如曾说了一句让我觉得甚是好笑的话:
“如果这个幽身为女子的话,相公你爱上的就不会是身为丫鬟的我了。”
我没有告诉她,那怎么会呢?因为她是宛如,我才会爱上。不管是丫鬟还是什么,这与身份毫无关系。
对于我的沉默,宛如只是温柔的笑着。我也只是将此作为一个玩笑,在失去她之前,那句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说出类似嫉妒或是羡慕之类的话语,却只是被我当做戏言一句。之后,虽明白那并非只是戏言一句,却也悔之晚矣。那个雨夜,痛彻心扉的并非只因失去了她……
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彻底的。
“……夜?”九幽有点犹豫的唤着我的名,脸上仍然是撕扯不下的笑。
“冬天……冬天快到了。”
“是。”
“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就相识十二年了。”
“是,原来你还记得。”九幽依然笑着,却与片刻前的感觉不同。
“为何不记得?”
“那么微……”
“第一次,”我打断了他,他想要说什么,大概又是类似卑微自己的话吧。我看了他一眼,抬头望向天空,说,“第一次见到你时,瘦弱单薄,却始终笑着。起初很是反反感,才故意那样对你。明明应是那么卑贱的人,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卑微。”
“所以才那样?”
“不止。一是为了试探你,二是为了让监视的人放心。之后我得出结论,你并非那帮老头派来的人,但是却不得不弄清楚你为何会被选中,并送到我这里来。”
“那夜你得出了吗?”
“你说呢?聪明如你,怎会不明白自己究竟因为哪一点才被选中。”
“你是在夸奖我吗?”九幽自嘲一笑。
“是,你的聪明,即使是现在我也自愧不如。”
“你太过奖了,夜!”九幽有点意外我的坦诚,再度笑了起来。那一抹怎么也撕扯不下的笑。
“当然,这只是选择你的原因之一。其二之因是你的眼神,我很熟悉的眼神。”我回过头看着他,直视他的双眼说。
“噢?愿闻其详,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甘吧,”我再度看向天空,暗自叹了口气,“对命运的不甘,却无法摆脱和违抗。对吗,幽?”
“不甘?我为何对命运不甘?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从我出生的那一刻,我都已经坦然的接受,为何还要不甘?”
“为何阿?”我沉思了片刻,说,“因为那样的眼神,我曾在我母亲那里见过,在她死之前。”
“……”
“或许一开始我就抱持着‘要给予你所能给的一切’的想法。但那与其说是对幽的善意,不如说是潜意识的自我救赎。对曾经无法拯救母亲、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的一种救赎而已。”我站起身,像是留恋一般再看了一眼天空,慢慢的走向屋内,不去看他,只是不回头的说,“所以,幽所作的一切都能被接受或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