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睎压低声音,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冼少回国的事,能压多久是多久。”末了还添加了句,“这是他的意思。”
贺千羽不知其中缘故,眸子里一片水雾缭绕,轻声说了句,“谢谢。”
家世是上流圈子里最容易为人探讨和诟病的,贺千羽出生普通,在实验室做研究的医生,能攀附上楚家的小少爷,不少人都等着看笑话。
楚其琛和易明睎点头致意,两人各自举了举杯子,算是商场上最稀疏平常的一种交流方式。
易明睎提着裙子走出宴会厅,外头雪好不容易停了,风却一个劲儿地吹个没完,在耳边呼呼作响。
她从手包里拿出手机,接起电话,那边声音很冷,跟凉风含着冰雪吹在她裸露的皮肤上一样,“有空来一趟我这儿,隐蔽些。”
她应了,从后备箱里拿出早前备下的衣服,在后座换好衣服后,让司机把车开回家,自己七拐八拐去到对面小区的地下车库,套上头盔,一脚油门,黑色的机车在地下车库发出厚重的响声,没两秒就消失在地下车库灰蒙蒙的灯光下。
姜家和叶家的订婚宴,商政联姻的喜讯将京都大半得势的人都请去热闹一番,那宴会厅把八大家族的人都装满了,有这么个掩护,她自然得好好利用。
皮夹克高筒靴,烈焰红唇大波浪,这样张扬桀骜的女人在京都上流圈子里寻不出第二个,地上是雪,路边的树上是雪,机车前灯照着白茫茫的雪景,反射到头盔的透明面罩上。
京都刑侦大队东侧门,车旁靠这个人,夜里都带着副黑墨镜,手机在指尖转啊转。
一声呼啸一身雪,是她送的见面礼,机车轮胎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印子,铲起地上的雪,溅了他一身。
黑色机车打了声喇叭,飞扬跋扈地停在他面前,一只高筒靴撑着地面,易明睎一甩头,浅色的大波浪头发从头盔里落下,她把头盔挂在反光镜上,撑着头,细细打量着。
“酆队,怎么还是一副老瞎子的打扮,该换换了,不然找不到女朋友的。”声如人,一样的气焰嚣张,一样的风情万种。
酆生拨下墨镜挂在领口,“易大小姐三十大寿,我肯定睁着眼睛参加。”
“哼。”
到底说一人压一人,斗嘴她压的过姜芷妍,压不过酆生。
“说正事,许得之招了,不过有条件。”酆生把牛皮袋密封的文件递给她。
易明睎一边拆着牛皮袋上的线圈,一边咆哮,“死缓犯还讲条件,死不悔改。”
视线在牛皮袋里的文件上停留片刻,抬头看着他,惶惑迷离,“许得之还有个儿子!”
“对,条件就是他儿子,他要见到他儿子——”酆生顿了顿,“活的,才能指认凶手。”
“那他儿子不是暴露了?”
酆生把墨镜扣上,“许得之查出末期肝癌,撑不过这个冬天。”
易明睎一撩头发,头发丝里皆是风韵,“人之将死——”
她没说完,酆生接话,“能不能善言全看他儿子。”
眸子里不加修饰的狠厉,“能信几分?”
他动了动嘴角,“五分,不是真话,便是假话。”
红唇弯了弯,带着点邪魅,嗤笑一声,不置可否,“真假掺着卖,怎么分?”
他拉开车门,摇下车窗,“那就是把他儿子往火坑里推。”
车子绝尘而去,留下易明睎和她的酷炫机车在雪地里笑弯了腰,银铃般的笑声幽幽弥漫在东侧门门口的荒凉的小径上。他们都是玩心计的人,最不信的就是人话。
订婚宴结束后,姜芷妍已经半醉,脚步漂浮,她穿着红长裙,喜庆吉利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很漂亮,连化妆师都一直夸赞她的长裙,而如今看到那一抹红,只觉得刺眼。
叶家子辈多数从政,叶家二少是警校出生,现如今在京都刑侦大队的刑事科任职。半是家中长辈的意思,半是他自己的意思,他同意了,姜家那边也没有拒绝,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下来,定在今天办订婚宴,算是对外宣告喜讯。
叶泽澜扶她,只扶手臂,随后见到姜家的佣人,便把姜芷妍交给她,道谢后就离开了。
叶家的车旁,是叶大少和夫人手挽手,夫人垫脚在他耳边说些什么,他俯身听着,时不时笑笑,一对璧人。
叶泽澜走过来,跟两人打招呼,“大哥,大嫂。”
叶泽演在笑,“我记得,谁在读警校的时候说,寻不到良人是不会结婚的。”
夏九歌踢了一脚他的小腿肚子,眼睛里赤裸裸的两个大字,闭嘴。
叶泽演果然闭嘴了。
叶泽澜黑色的眼珠里藏了一汪湛蓝的深海,“找不到了。”
扶着姜芷妍的是姜家老太太身边的佣人,叫折桑。
折桑把姜芷妍扶到卧室,她不肯进门,恳求的眼神看向折桑,“祖母睡了吗?”
折桑犹豫不定,不过老太太入冬后身子都不大爽利,她是向着老太太的,“明日再找老太太吧。”
隔壁卧室里传来声响,伴随着几声咳嗽,“进来吧。”
折桑守在门口,对着姜芷妍道,“三小姐快进去吧。”
姜芷妍怔了怔,酒醒了三分,推门进去,扑在老太太腿上,也不说话,只哭,哭个不停。
姜老太太坐在沙发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头发全白了,盘成发髻,发髻上插了支玉钗,通透翠绿,水头也好,苍老的手抚摸着她的背脊,“你和冼家的孩子没缘分。”
姜芷妍跪着,长裙垂散在地上,像盛放的玫瑰,也像荆棘丛,只有哭声和哭抖的肩膀,只有在祖母面前,她才能做个孩子,才能放肆的哭一哭,不必装作坚强装作无坚不摧的样子,可以卸下盔甲将柔软的一角尽情展现。
老太太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世上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历过,只有说起情事,眼里的怅然藏也藏不住,“缘分是天定,人怎么能和天斗。”
动物的天性,只有安全时才会露出肚皮,只将脆弱展现给可以信任的人看。
“你不讨厌叶家的孩子,那孩子聪慧正直,会让你一生顺遂的。”
老太太叫她来问过,说叶家和姜家的两个孩子都差一分姻缘,不如就此结缘,说问问两个孩子的意思。姜芷妍出生时老太太托人给她算过一卦,算卦的说她手指上缠了两根姻缘线,至于那根线连着那根线断了那都是命。
裙子薄,姜芷妍膝盖都跪麻了,还是哭,跟个讨糖吃的孩子一样,没讨到甜头,便眼泪汪汪的,“祖母,我心里苦。”
姜老太太给她顺气,腿上盖的毯子湿了大半,“叶泽澜是个好孩子,他会是你的良婿。”
世家出生的孩子,没几个心里不苦的。
三小姐出来的时候妆也哭花了,肩膀哭红了,整个人焉焉的,折桑在门口守着,老太太的规矩,不准贴着门,见她出来,上前去扶,往她手里塞了块姜糖,“三小姐吃糖吧,嘴里甜,心里也甜。”
“南小姐留步。”
沈南舒今天终于不是绿色的孔雀妆,改换了一身白天鹅裙子,配烟熏舞台妆,如果不看她那张惊为天人的脸的话,这身裙子勉强还是能看的。
沈南舒是最晚走的一批客人,南管家美名其曰,万一有男士在宴会上看上南天鹅,两人可以趁机发展一下感情。结果直到宴会结束,沈南舒都没和人说上过话。南天鹅智商感人,要和她说话,最好是备个医生站在旁边。
沈南舒闷了一晚上,见到熟人,兴高采烈地挥手,“叶连长!”
南管家一条腿都踏进车子里,看到后座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南天鹅,赶紧下车把南天鹅的脑袋摁回车里。
南天鹅还有一只手在车窗外挥,也直接被南管家塞进去,关上车窗,全然不顾南天鹅整张脸都贴在车窗上。
南管家双手交叠自然地垂下,不得不说,南管家的礼仪相当得体,“叶上尉,我们家小姐醉了,孤男寡女的,怕被人说了闲话去。”
这话叶煜杰听的明白,脸色淡了三分,撇了眼玻璃窗上模糊的脸,从身后取出一个盒子,“谢礼,还请南小姐不要嫌弃。”
南管家回到车上,沈南舒的注意力已经从叶煜杰身上转移到玻璃窗上,口红印,粉底印和眼睛处亮晶晶的闪片,她盯着玻璃窗,尴尬地朝南管家笑笑。
南管家也愣住了,递盒子的手举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顺着沈南舒的视线,“呃,要不我再给您物色一个新的化妆师。”
南天鹅点点头,表示自己不想再画舞台妆了。
正午刚过三刻钟,云薄天清,琥珀色的光穿过玻璃窗,将教室斑驳的灰墙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像刷了一层带金闪的油漆,闪耀的让人睁不开眼。
下午的课鲜少有人齐的时候,不过这节课倒是做了小半个教室的人,窸窸窣窣地讨论着中午学校官网和各大班群里发布的关于论坛上某沈姓学生的声明。
论坛上的三张照片被删的一干二净,连关于沈姓学生的论坛都被删除,那些关于福利院,孤女,小三的词语也像梧桐树上将落未落的枯黄叶片,飘坠入肮脏的泥泞中。
陈燃顶着个乡非黄毛,破天荒带了副墨镜,扭扭捏捏地走进教室,做贼似的,咻一下蹿到林爽的位置前,拨下墨镜,“林爽,星姐的事是谁出面澄清的啊?”
林爽坐在女生堆的角落,靠近墙也靠近门,“你眼睛怎么了,一块青一块紫。”
陈燃重新扣上墨镜,声音大了点,带着点胁迫和威逼,“你别管我眼睛,问你话呢。”
“群里说了,是疗养院的院长。”林爽把书摊开在桌子上,在一大段繁杂的文字中圈圈写写。
倏然,亮着莹白色光的手机屏幕举到林爽面前,紫色肿块里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阴险痞坏地笑,“嘿嘿,小爽子,群里说了是星姐她上司,你怎么知道是院长?”
林爽被问的脸都红了,赶紧低下头,继续在笔记上写字,只是歪歪扭扭的字迹一下又暴露了自己。
两根手指在笔记本上点了点,“我不多问你,就一个问题,疗养院院长是不是姓冼?”
林爽怔了怔,校长办公室里的话她听的一清二楚,校长毕恭毕敬地对着一个男人喊他“易院长”,而那个人和沈星宁介绍给她手里提着热可可和糖炒栗子的男人并不是同一个。
她斜瞟了眼旁边议论纷纷的同学们,推推眼镜,点点头,然后抓起掉在桌子上的笔。
“行,我走了。”陈燃把书包甩到背上,一踢椅子,吊儿郎当地往外走。
“等等!”
叫住他的人自然不会是林爽,从玻璃窗前走来,正午的阳光又猛又烈,照在他淡雅清倦的脸上,将他脸上的病色一一扫去,席池有气无力地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席池压低声音,又沙又哑,“在说谁?”
陈燃往外走,并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走到楼梯口,才站定,回头看着席池,“不是都听到了嘛,干嘛还要问出来?”
“要确认。”他嘴唇白了一圈,病态的白。
“确认什么?”
“确认论坛上的事是不是空穴来风。”他说的冠冕堂皇,正气凌然。
陈燃抄手靠在铁质栏杆上,从墨镜后窥探着他的脸色,语气嘲讽,“席少,要信她就不要怀疑她,要不信她就不要过问她的事。”
陈燃三两步跑下楼梯,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席池勉强撑着栏杆,脸色苍白却冰冷。陈燃在警告他,学校里没人知道他是市长的儿子,这一声席少,火药味浓重,但也意味着,他和林爽的话是真的,沈星宁和疗养院的院长有不明不白的关系。
沙发上纯白毯子里只露出剪羽的长睫和茶色的羊毛卷发,发丝弯弯绕绕的垂落在沙发上,冼宇倒了杯温水放在茶几上,伸手将毯子往下拉,只盖住她洁白的下颚。
沈星宁的睡颜出奇的安然祥和,乖顺清素,温柔款款,少了几分冷然和不逊,像极了橱窗里精致的陶瓷娃娃,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心动。
皓白右手手腕的绷带已经拆掉了,拆下来的绷带没有丢,放在医用托盘里,绕了好几圈,在其中一个半弧形中有一小点血迹,点滴状。
冼宇没走远,就坐在旁边的沙发里剥栗子,修建整齐的指甲里很快就因为栗子坚硬的外壳而染上一层褐色的污渍,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久,眼里全是满满的嫌弃,这双极其爱干净的手竟然也会为了剥栗子而变得脏兮兮的。
毯子里的小人儿翻了个身,大半毯子掉在地上,带着没睡饱的懒怠和烦倦,皱起眉头,手指在唇间点了点,“轻点。”
冼宇无奈地笑笑,碾碎了半颗栗子给帽子里探出头叽叽咋咋叫的小司,“嘘,睡觉呢,别吵。”
小司粉红色的小舌头在栗子上舔啊舔,甜腻腻的糖浆和脆脆的果肉,它把栗子叼进帽子里,藏起来,慢慢地吃。
冼宇起身,用消毒水洗手,满意地嗅了嗅手指上的味道,浓郁刺鼻的消毒水味,盖过了糖炒栗子的甜香味,他猝然有些不大习惯,大约是这双常年拿试管药剂浸泡在实验室福尔马林里的手沾染上人间烟火味,他早被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被改造成小休息室的房间里,冼宇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夹在两指中间,深吸一口气,吐出薄薄的烟雾,“去查一个小护士。”
柯晨站在他身后,忍俊不禁,他做了不少荒唐事,柯晨看在眼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平平说到,“好。”
“你似乎格外在意她。”是个问句,又是个肯定句。
烟雾缭绕,朦胧了他的侧影,柔和了五官的轮廓,连声音都变得平和,“嗯。”
没有否认,肯定的语气。
两人谈论实验室的事情,半晌他抽掉了整整一包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末了才道,“葬礼安排在什么时候?”
顾博士的葬礼,那个在他心中举重若轻,甚至可以和母亲相媲的人,他将敬仰,尊重,谦恭一一敬给她。
“12月1号。”
葬礼的细节说到一半,柯晨持重的声音就被电梯口和楼梯口传来的杂音打断,冼宇掐灭烟头,往办公室方向走。
疗养院顶楼只有一间院长办公室,易明洋当院长后不准其他人上来顶楼,因此这儿算是私人领地。
电梯口的声音很大,尖锐的女声在喊,“先生,您不能去,没有预约不能见院长。”
后头有男声,应该是收到护士台的求助电话,从楼梯追上来的保安,“停下,快停下。”
沙发上的人被吵醒了,起床气又犯了,又恼又躁,把毯子兜头盖住,裹的严严实实,踹了一脚茶几,“吵死了。”
小司颤颤巍巍地从帽子里爬出来,前爪揉了揉眼睛,没地震,又灰溜溜地躲回去睡觉。
“易明洋,去看看怎么回事。”不容置喙的语气。
易明洋从办公桌后面一下子闪现到门口,刚拉开门,一个人影就闯进来,“我找人,沈星宁。”
沈星宁坐在沙发上,清倦懒散的眼睛里带了点不耐烦,冼宇去拉她头上的毯子,露出拧巴的眉眼,“没睡醒?”
冼宇坐的近,她不是随意轻浮的人,不过在他这个持着温柔刀柄突然闯入的陌生人面前,她莫名的愿意放下一两分的成见和戒备,目光涣散,带着没有睡饱的恹恹无力,歪着脑袋倒在他曲起的一条腿上,拂开他伸来想要推开的手,大大方方地枕着他的腿,“别吵。”
冼宇大致猜到来的人是谁,沈星宁却瞥都不往门口瞥一眼,他拿来一个靠枕,托着她的脑袋放在靠枕上,“好,你先睡。”
而这一幕落在席池眼里却是如同生生挖开皮肉般撕心裂肺的痛。
冼宇回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是对着沈星宁,他的眸子里总藏着强势的凌烈和桀骜,瞳孔墨一般的黑,藏着深不见底的阴冷,那个动作很好看,却透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易明洋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席池又看看冼宇,他们从前查过沈星宁,在视频里见过沈星宁和席池一起吃饭的画面,挺温馨的小两口,他摸着下巴,冼少真是强取豪夺第一人,人家正宫男朋友找上门来,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保安和护士们被柯晨请下楼,隔壁的一间实验室里,冼宇靠在实验桌上,随手拿起一只玻璃试管,在里面倒了5毫升的无色酚酞,两根手指夹着试管摇晃,像夹着烟。
“她在睡觉。”
言外之意,有话不能跟她谈。
席池稍显局促,眼睛里却很坚定,“冼院长,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他往试管里滴了几滴澄清石灰水,试管里的透明试剂变成红色,“哦,席少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大明白。”
席池往后退了几步,撞上桌子,他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没有人会察觉到他的身份,一天里听到了两声席少,他不禁有些惶惑,陈燃也好,面前的人也好,他都看不透,“星宁不是那种女孩,她很干净。”
“嗯,这个评价很中肯。”她身上有许多秘密,但冼宇舍不得去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