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十四岁。那一年是惊险不幸的一年。冬天的晚上,我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幻想着十三岁时在马背上发生的令我愉快的事情。洋油灯轻轻地晃动着幽暗的光芒,让我浮想联翩。手抽动着,在呼唤女鬼。我有时很怕女鬼,有时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女鬼的传说故事里,我觉得那种生活很浪漫。
我爷爷和几个草原上有名的马倌白大爷他们在地下围着火炉子喝酒。自酿的老白干酒劲头很大,熏得我全身血液喷涨,有一阵阵像大人一样那种坚强的冲动。我仰望着房梁,正在演习马背上的那种快乐,我手在动,人也在动,突然见到房梁也开始坚强地抽动。我停下了,房梁还在动。真的有女鬼了,我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感觉到有无数个鬼魂在作怪。我妈冲进来,大喊着:地震,地震了!快往外跑!我们八兄弟一听地震,响应我妈的号令窜出被窝,光着屁股就向外跑。地下的马倌们喝得快不清醒了,我妈端起一盆冷水就泼向了他们。这几个马倌不愧是放马的高手,虽然有些年老又喝醉了酒,但爬起来速度比马还快,奋不顾身地就冲向了院子里。
那年的冬天,院子里有零下四十度。我们光屁股的兄弟们冲到外面又马上跑回了屋里拿衣服。
我妈喊着:命重要还是衣服重要?快滚出去。她把我们又赶出去,然后就把衣服被子一抱一抱地抱出来让我们兄弟往身上穿、盖。我们也不管谁的衣服和被子,抓起来就穿。那一天我才感觉到了我妈原来是一个女英雄豪杰。危难当头,在妈的心里儿子们永远比自己都重要。
地震结束了,我们又回屋里睡觉。我们很兴奋,很久都睡不着。从这一天开始,我就发现了我的一个爱好,一遇上要发生什么大事就兴奋,而且不管这大事是好事还是坏事,总是希望发生大事。
刚刚睡着,又是一阵大叫。我醒了一睁眼,见好多人站在我的头顶。我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是睡在我身边的爷爷病了。爷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喉咙发出呼呼的艰难的喘气声,好像已经糊涂了。我穿上衣服,就跑到外面去撒尿。往外跑时见赤脚医生黑狗大夫来了。我对黑狗大夫没有好感。好像他去谁家,那家不是病人就是死人。我回屋时,见爷爷的呼噜声已经停止。我以为黑狗大夫已经给我爷看好了,走进时我才发现大家在哭,爷爷已经死了。他老人家是个吝啬鬼,临死的时候还把屎屙在了炕上。全屋的人不管啥关系,出于礼貌都开始痛哭,在哭声中散发着爷爷屎的恶臭味。好像没有人嫌弃,也没有人责怪。那些活人对死人都很宽容。只有我对爷爷的死不满意,他把炕上搞成了这样我还咋睡觉?在家人感谢黑狗大夫时,我恨恨地看着他,我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灾星,他不来我爷爷可能还不会死。刚刚出去的时候,我觉得我爷爷还在睡觉,他只不过是昨天晚上喝多了酒,怎么就会死呢?其实这种质疑算我不懂道理,草原上的人,冬天死了大多都不是年龄的原因,都是因为酒的原因。
但是喝多了酒的爷爷还是死了,因为爸爸要给他举行葬礼。
那一天又是大雪纷飞。我们一家人和亲戚朋友还有牧场的领导特格喜场长为我爷爷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爷爷被装进了棺材里,棺材被放上了马车上,枣红马拉动了马车。在主持人老白头悲壮的声音中,棺材头上绑了一只领魂的红公鸡扑楞楞叫着,我爸把一个装满了纸灰的黄泥盆子摔响在地上,就像运动会开幕一样,葬礼就开始了。我爸率领我们八兄弟披麻戴孝地在前面带路,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起程了,奔向事先选好的墓地。
前方隐隐地见到,在飘零的大雪中有一匹红马,在我们的前边引路。雪白的世界中,那匹红马像红色的花朵一样鲜艳夺目。红马前面还有一个模糊的黑点,像是一个人在牵着那匹红马。所有送葬的人都见到了。大家发出一片惊叹。特格喜场长说:马童牵着红马引路,你们家要出贵人呀。
到了爷爷的墓地,红马和马童都不见了。大家开始给爷爷下葬。突然我觉得眼前红光一闪,跪在地下的我,一抬头见到了小红骒马。她在雪中就像一个仙女一样看着我。我起身就去追赶她。
我已经长大了,小红骒马好像还没有长大。我骑上她软绵绵的身体,她就驮着我奔向了一个亮晶晶的世界。她好像没把我当成人,我也没把她当成马。我们就亲呀,乐呀,向前跑着。一会我们两个都是马,像两个少男少女一样并肩跑着,一会我们又都是人,手拉着手亲亲热热耳鬓厮磨像两匹小马驹一样地跑着。时光倒流着,我们一会跑向一个世界,一会跑向一个世界。就像后来我到北京,第一次坐地铁,我就惊慌失措地回忆起了那时侯的感觉就像坐地铁一样,一会到一站,一会到一站,但是每一站都不同。我们在每个世界穿的衣服都不同,一会我们是人一会又是马。突然到了一站,我是人她又是马了。她像一朵红花一样,飘向了浩淼无穷的白色里去了。我拼命地喊着她,喊着喊着,就听见特格喜场长在叫:回来了!我睁开眼,见躺在家里的热炕上。一屋子的人围着我。特格喜场长说我的佛爷差一点那一天埋了你家两个人。
后来他们告诉我,给我爷爷下葬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哭,没有人注意到我去了哪里。埋完了坟墓,一清点人数,少了你。幸亏那天佛爷保佑,雪不下了,我们顺着脚印,找到了掉进冰井里的你,如果没有脚印,我们还以为把你和你爷爷一起埋上了呢,大冷的冬天,如果我们再扒开坟墓去找你,那可遭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