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堡门前冷冷清清,并没有想象的人群,更没有任何的嘈杂。
远处巷子口的馄饨挑子生意也很冷清,这条街本就不适合做生意,虽然附近住的都是非富即贵,但是这些人家断不会吃一个馄饨挑子的馄饨。
馄饨挑子的老板在这条街上转了好几遍,虽然已近晌午,仍旧没有人搭理,可能是有人看着他走来走去实在碍眼,才被叫停了下来。
挑子馄饨,做的本就是流水生意。
老板熟练地拨弄炉子里的碳火,打开风口,炉火马上变得很旺,本就温热的馄饨汤慢慢浮起蟹眼小泡。老板右手执竹签,竹签迅速地在馅料碗中抹过,刮起一坨肉泥掠过摆在一边的馄饨皮上,馄饨皮薄如蝉翼,肉泥一粘便随之而起,左手顺势一握,一个馄饨便已捏好,随手丢在竹篾编制的漏勺里。动作娴熟之至,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
玉安兀自远远地望着俞家堡的大门,柳江涵抄着手在一边看老板捏馄饨,老板则是一脸喜悦地捏馄饨。老板并没有数馄饨的数量,只是低着头不停手地捏,因为眼前的两位顾客出手大方,不管捏多少馄饨都绰绰有余,于是乎老板便抛开了数字的限制,尽情地施展自己的绝技,但见右手往来,左手翻飞,没有片刻的凝滞。
“老板手够麻利的,卖馄饨有些年头了吧?”柳江涵随口问道。
“有十来年了。”老板并没有抬头,只是低头笑着回道,手中并没有半分停歇。
“怎的十年也没挣得一爿店铺,还要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柳江涵继续跟老板说着闲话。
老板脸上一红,有些尴尬地道:“老汉本是疍民,常年在水上跑船,只是倭寇越来越多,便上了岸,做起了这小本买卖。老汉不会做生意,只能混个勉强糊口。况且这挑子馄饨本小利薄,纵是跑断了腿也卖不了多少。”
这话却是实在话,小本经营也只得养家糊口。
海上倭寇日渐猖獗,屡屡侵扰沿海地区,因此洪武年间太祖便颁布了海禁政策,怎奈四夷仰我中华物产丰饶,虽禁不绝,走私日渐严重,更有甚者勾结倭寇,里应外合,沿海百姓自是深受其害。
蟹眼慢慢变多,开始翻滚,水开了。
“你确实很不会做生意。”柳江涵似笑非笑地盯着老板问道。
老板干笑着拿起勺子搅动沸腾的水,热气升腾,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这条街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可不会吃你挑子里的馄饨,在这里岂会有生意?”柳江涵看着瓦锅中沸腾的水道。
老板将包好的馄饨一股脑倒入锅中,热气顿消,漏出一张堆笑的脸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些老爷太太们定然不会吃老汉的馄饨,不过每府的家奴婢女却也不少,偶尔也会有尝鲜的公子小姐,”说着看了一眼柳江涵和玉安,接着道:“生意也还是凑合。”
柳江涵听着点了点头,目光打量着馄饨挑子里的物什。馄饨挑子虽小,配置一点也不含糊,香油、盐、酱、醋、葱花、芹菜末、紫菜、胡椒粉等调味的一应俱全,骨汤也是用瓦罐装盛。
扬州馄饨讲求清水煮馄饨,骨汤或鸡汤打底。
柳江涵端起热气腾腾的馄饨,清香扑鼻,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一直盯着俞家堡的玉安也不免回过头。
“为何这许久却不见有人拿剑进去呢?”玉安喝了一口馄饨汤润了润嗓子问道。
“嚯……”柳江涵一口吞下一个馄饨,被烫得张开口不停地呼气,口齿不清地道:“我哪知道!”
老板见了柳江涵的窘迫样子,好言劝道:“公子,老汉这汤底是用猪和牛的大骨熬制的,油脂较多,汤的温度比沸水还高,吃的时候可得小心才行。”
玉安没好气地白了老板一眼道:“早不说。”
老板口中不住地认错,悻悻地赔笑道:“公子小姐在等人?”
玉安含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勺子舀起一颗馄饨送入口边,滋溜一声滑入口中。馄饨皮薄柔滑,肉馅鲜嫩。
柳江涵一边咀嚼一边问道:“老板常年在此卖馄饨吧?上次我经过这里也见过你哩。”
“是是,这附近的几条街老汉常走,”老板一边点头一边笑着回道:“这里就旧城,住的可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偶尔碰巧还能遇见。”说着脸上有些得意神色。
“你今日一直在这条街上走动吗?”玉安接口问道。
老板小心地点了点头。
“你可见到有什么特别的人进入俞家堡?”玉安继续问道,稍微顿了顿后补充道:“可能手中拿着长形的盒子。”
老板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实在不清楚怎样的人才算是特别的人,苦笑着道:“俞堡主今日出门了,拜访的人都没有进俞家堡的大门。”
玉安点了点头,转身对柳江涵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率先朝着俞家堡走去。
柳江涵只得跟了上去,却也没有问,内心隐隐猜出了些什么,只待眼下去确认。
玉安在俞家堡边上的巷子口转了进去,巷中一排梧桐靠墙而立,比之刚才大街上的梧桐树要小了许多,但也都是枝叶繁茂。走到巷子尽头自然就是俞家堡的后墙。围墙足有一丈多高,梧桐却比围墙尤要高上一丈,茂密的枝叶伸进墙内。
玉安抬头望了一会树枝,又看了看柳江涵,意图十分明显。
“你想从这进去?”柳江涵虽然看出了玉安的意思,仍旧确认地问道。
“难道你还要走大门呀?”玉安白了柳江涵一眼,没好气地反问道。
柳江涵张开嘴想说什么,突然又闭上,插着手,笑嘻嘻地看着玉安。
玉安脸上不自在地红了起来,低声问道:“你干嘛这样子看着人家?”
“我想看你怎样爬上去?”柳江涵笑道。
如此美女,如此装束,试想一下这样的一个女子爬树的情形,绝对是古往今来都难得一见画面,柳江涵想着,一脸不怀好意地笑了。
玉安竖眉佯怒道:“你见过穿裙子爬树的吗?”
“正是没见过,所以想见识一下。”柳江涵一脸认真地回道。
玉安哑然,瞪视着柳江涵,不知是害羞还是生气,脸上通红。她走上两步,突然两只手搂住柳江涵的脖颈,撒娇道:“我要你背我上去。”
这时脸红的就不止一个人了。
柳江涵的脸不仅通红,额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玉安见了咯咯笑了起来,身形一转,跳上了柳江涵的背上,双手仍旧环在柳江涵的颈上。
柳江涵此刻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快速的心跳声,吞了吞口水,干咳了两声。
“还不上去?”玉安的嘴凑到柳江涵耳畔轻轻地道。说话的气息吹在脸上,温暖馨香,像是一阵迷香,直让柳江涵心神荡漾,又仿佛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诱惑着一种男性的本能。
柳江涵本能地双手反向去托背上的玉安,触手却是细滑而柔软又有些弹性。
“往哪摸呢?”玉安一声厉斥。
柳江涵明白自己摸到了玉安的臀部,忙缩回手,只是那触手的感觉仍是让他心神摇曳。
柳江涵再次吞了口口水,故作镇定地提醒道:“那你可抓紧了,我要上去了!”
脖子上的两只手增加了几分力道,玉安的身子也贴在了柳江涵的背上,本可几个纵跃就跳上的树干,柳江涵却老老实实地一点点向上爬。这样美好的时光,纵使长一些才好。但是柳江涵还是打断了这种遐想,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让他一生恐怕都难以忘记的女人。
李秋雨。
想到李秋雨,就难免想起那芬芳的牙床、柔软的身躯、灼灼的眸子、诱人的呼吸,柳江涵的心一阵莫名地悸动。
柳江涵伸手抓住头顶的一根树丫,用力一提,借势跃上墙头。墙内是一方荷塘,塘边层层叠叠的石头有序地堆砌成一座小山。柳江涵刚稳住身子,玉安从他背上跳下,仍一手搂着柳江涵的脖子,转头问道:“刚才你在想什么?”
柳江涵脸上一阵尴尬,脱口道:“没什么。”
玉安却羞涩地道:“不管你想什么,我都不怪你。”说完转身跃入院中。
柳江涵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玉安的意思,本想要上前说清楚,但又怎能说得清楚,没奈何只得跟了下去。
很明显这是个花园。荷塘中水清浅,可见水中游鱼,荷叶初展,并不密集。沿岸石头铺的整整有致,石间都是浓绿密集的玉簪花丛,只是现下不是玉簪花开的时节。荷塘四周是间隔规整的花圃,一条青石板道在花圃间迂回,三三两两的红枫错落在道旁。
玉安在园子中往来穿梭,像只翩跹起舞的蝴蝶,片刻手中已经握了一束花。她似乎已经忘了身在何处,全心全意地置身于花丛中。柳江涵小心地跟着,眉头却一直皱着。
玉安捧着一大束花转身送到柳江涵面前问道:“好看吗?”
柳江涵点了点头,扫视了一眼周围。
“你不用担心,这里很少有人来。”玉安淡然一笑,指着荷塘对面的假山道:“这里是俞家堡的内府后院,刚好可以探听一下消息。”
说着率先而行,穿过荷塘上的小桥,绕过假山,却是一座拱门,门内靠东墙一汪碧波围着湖心一片绿荫,绿荫中隐伏着一件稍显破旧的房子。湖的另一侧梧桐交错,屋舍俨然,房前多有形态不一的太湖石,更显整个院子的雅致。
玉安在小心地在树间廊下穿梭,柳江涵也做贼心虚地紧跟其后。起初还试图记清楚来时的路径,但是几个转角过后,已然有些混乱了。他默默在心中盘算,自己是从东北角进来的,进来后向南走的时间没有向西的时间久,那他们就离北墙最近,一旦被发现,带着玉安跃上房顶向北应该可以冲出去。
玉安突然在一个屋角停住脚步,柳江涵暗自盘算并未留意,整个人撞到了玉安身上,刚要开口询问,玉安的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
一阵琳琅的佩玉相击声和轻微的脚步声从墙角的另一边传过来,两人偷眼望过去,一行五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沿着长廊而去,前面的一人淡黄的长裙,极为明艳,与后面四人显然不同。
玉安转过墙角,伏在草丛间或假山后悄悄地跟着,转了两个弯,长廊便到了尽头,脚下的路还在延续。路的前方延伸到一个小院的门口,院墙不高,墙前也有竖立着一排太湖石,透过院墙可以看到院内是一排不起眼的矮房。
那五人进了小院,最后的一人轻轻关上院门。
柳江涵跟上玉安的步伐扑在墙边,仔细听了四周的动静后小声问道:“这是什么人?”
玉安还没有回答,一阵凄厉的尖叫从院内传出,仿佛夜半的鬼叫,让人不禁有些心发毛。
“等下你就知道了。”玉安一脸平静地回道,显然她对于刚才的尖叫有心里准备。
过了一会儿,院门再次打开,率先出来的是那名身着淡黄长裙的女子,满脸戚容,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刚哭过。柳江涵一眼就认出了那女子正是前几日纵马的俞家堡小姐俞韵儿。只是与上次的跋扈相较,眼前的俞家堡小姐身形消瘦,眼中含泪,眉宇间凝聚着浓浓的惆怅,顿时有种扶风弱柳的感觉,让人忍不住生出怜爱之心。
“别伤心了小姐,总会好的。”后面一个样貌清秀的丫头跟上来劝慰道。
俞韵儿紧紧地抿着薄薄的嘴唇,沿着来路走了回去,在长廊处坐在廊边怔怔发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一名婢女装束的女子沿着长廊跑来,到了俞韵儿身旁道:“二爷回来了。”
俞韵儿眉间惆怅顿消,问也没问起身便向外跑去。
伏在草丛间的柳江涵瞧着俞韵儿一行人的背影,转脸看着玉安问道:“俞堡主不是排行第二吗?这二爷又是谁?”
“俞景元,听说是俞长天的族兄。”玉安回道。
柳江涵侧头向小院示意道:“这里面关着什么人?刚才那叫声太恐怖了。”
玉安眼底掠过一丝惊骇,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柳江涵扫视了四周,并无任何人声,起身窜出草丛,来到院门处,轻轻一推,院门纹丝不动。柳江涵微微惊讶,仔细看时才发觉院门已从内上了闩。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凉,刚才只顾着俞韵儿,怎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把门上了闩。
柳江涵没有多想,回身又回到刚才藏身的草丛,尽可能压低声音问道:“门被人上了闩!刚才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玉安仍是摇了摇头,但她对门上了闩似乎也没有什么惊讶,有些畏惧地低声道:“我之前来过一次,也是这般,听说里面关着的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柳江涵心下暗自忖道,但见玉安的表情并没有再问,屏息凝神听了片刻,仍旧没有任何声响,一脸兴奋地道:“我来探个究竟。”说着一跃翻过本就不怎么高的墙头,玉安咬了咬牙也跟着翻过墙。柳江涵警惕地注视着前方,耳朵却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声音,一点一点向那排矮房移去。
刚抬起一脚还未踩下,柳江涵眼角不经意间瞥见左边的树影下一席灰白的长衫幽灵般地闪现。柳江涵下意识地收回抬起的脚,向后退了两步,紧紧盯着那半张灰白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萧恨天!”
“是我。”萧恨天冷冷地道。
“你怎么会在这?”话一出口柳江涵就意识到了不妥,转而打着哈哈道:“我们闲逛不小心到了这里。”
萧恨天静静站立着,冷漠地看着院中的两人,没有说话,他自然不信眼前年轻人的借口。
柳江涵见了萧恨天的表情,讪讪地笑了笑,道:“我们这就离开!”
“我不在的时候千万别来此地!”萧恨天郑重地道。
柳江涵听着萧恨天的话觉得好笑:你在不在我怎会知道?况且我既然偷偷进来肯定也不愿被你发现,嗯,下次还是要挑个你不在的时候来看看。
思忖间柳江涵转身拉着玉安的手要走,突然又回过头认真地问道:“这房间里是什么?”
话一出口,萧恨天灰白的眼神变得凌厉,右手一挥,劲气激起地上砂石扑面而来,柳江涵没有任何犹豫地拉着玉安跃出墙外,沿着来时的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