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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父亲心中的阴影一时间抹不掉。堆积在父亲心中的“害怕”如同冰块一样,暂且是消融不了的,多少年来,父亲一直生活在“害怕”之中,“害怕”将父亲伤得太厉害了。

马子凯已有三十年没做寿了。

马子凯的三十岁生日宴会是1948年在凤山县的凤鸣酒楼举办的。其实,那一年,他周岁二十九,虚岁叫三十。因为人们忌讳“九”;把二十九叫三十,把三十九叫四十,所以,他的三十岁生日宴会提前一年举办了。县政府、县党部、县商会、县中心小学、县警备队和各乡镇的乡长、镇长都来给他祝寿。在他的生日宴席上,县长岳维钧宣布,将他从雍川乡调到岐阳乡当乡长。

马子凯明白,去岐阳乡当乡长无疑是将他向虎口里送。正月十五晚上,县城里张灯结彩,大闹元宵节,北山游击队趁机将岐阳乡乡公所给踏了,一挺机枪和八杆步枪被缴去不说,乡长汪炳乾也被游击队击毙在院子里,这件事使关中西府的九个县都很震惊。谁都害怕去岐阳乡当乡长,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马子凯被推到了前边。热闹的宴会上,岳维钧推出的这一道菜使马子凯难以动筷子。岳维钧问他有没有困难,他说:“蒋委员长兵是兵,将是将,枪是枪,炮是炮,我怕啥?”岳维钧一听,笑道:“子凯年轻有为,有胆有识,来,为他能为党国分忧、走马上任干一杯。”马子凯端起酒杯时把杯子弄翻了,酒水洒在了岳维钧的长袍子上,马子凯第二次斟上酒,一饮而尽,连声说:“高兴,高兴。”

第二天,马子凯走马上任了。他上任的当天晚上,北山游击队的政委张甫先潜入了乡公所。张甫先将腰间的两把手枪拔出来向桌子上一放:“马子凯,只要我的枪一抬,你就没命了,何从何去,由你选择。”马子凯看也没看那两把枪,他说:“打吧,朝这儿打。”他指了指脑袋。张甫先怔住了,他没有想到,马子凯一点儿也不畏怯。马子凯一看,张甫先在迟疑,就说:“把你那玩意儿收起来吧,我玩手枪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子哩,要我干啥,你说。”马子凯明朗地表示。张甫先事先未曾想到,他说:“省委要我们护送十几名干部从雍山进边区,你把看守山口的那十几个乡丁撤回来。”马子凯笑了:“这么点小事,还用动枪吗?人进不了山,你提着枪再来要我的脑袋不迟。”张甫先收起了枪,溜出了乡公所。

马子凯能识时务。凤山解放前夕,他暗地里和游击队有了来往,使岐阳乡成了游击队活动的根据地。凤山刚解放,他被抽调到西水市,扩建原来的西水市卷烟厂。卷烟厂正常生产以后,他本来可以在那里干下去,1950年正月,他出事了。事情也是出在元宵节之夜。那天晚上,村子里的戏楼上唱大戏,他带着去许昌购买烟叶的一笔款子回到了松陵村,准备过一个团圆之夜,第二天就东去。好长时间,他没有和女人在一起了。他的女人是凤山县王家庄王举人的奶干女,人长得标致不说,断文识字,贤惠能干。他和女人虽然不是自由恋爱,但婚后,两人相亲相爱情感笃深。他在县城里当差时,女人跟随过他几年,后来,他当了乡长,怕女人跟着他招祸,就将女人送到了松陵村。晚上十点多,他钻进被窝,还没来得及和女人云雨一番,三个土匪翻过院墙,砸门打窗子。马子凯提防着这一手,他一回来就将皮箱放到后院的窨子里了。土匪把他从炕上拖下来,绑在后院里的椿树上,问他钱在哪里?他张口便骂。土匪打得他鼻血流得满脸都是,他不说。他知道,一旦失去了那笔钱,他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说不定连小命都保不住。土匪没有得手,绝不甘心,他们将家里的菜油找出来,倒进了锅里,用火烧开,在扫帚把儿上蘸上菜油,抹下他的裤子,在精尻子上墩,他疼得直叫唤,额头上汗珠滚滚,昏死过去了几次。后来,他的女人实在不忍心他受皮肉之苦就说出了藏钱的地方。土匪卷上钱走了,没要他的命。他在家里养了十几天伤,回到西水市,给西水市军管会的领导如实汇报了被抢的经过。他被关押了两年,1953年的年底,回到了松陵村。没多久,被戴上了地主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三十年过后,马子凯想给自己做寿。他和儿子、儿媳商量,儿子马英年一声不吭,不表示态度。儿媳朱乖巧不情愿,理由是,闹腾得大了,田广荣就会收拾他们一家,再说,做寿也要花一笔钱。马子凯到县城里,和韩文轩说起了这件事,韩文轩不仅支持他做寿,而且拿出一百元给了马子凯。有韩文轩的一句话,他主意就定了:六十大寿,不但要做,还要做体面。

给父亲做寿本来就是儿女们的事,马英年一看父亲坚持要做,就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

马子凯要做六十大寿的消息在松陵村像风一样刮开了。但他的做寿竟然成为松陵村一些人的难题,他们不知道如何应对了。薛翠芳就是一个,为了这件事,她来讨教田广荣。

“你听说了没有?马子凯做寿要招待全村人?”

“听说了。”

“你说该去还是不去?”

“咋能不去呢?”

“你也去?”

“当然去。”

“马子凯是……”

“他就是地主、反革命分子,咱也要去。现在不是老人家那时候,不讲阶级斗争了。”田广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你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

“是呀。”

田广荣身子向后一仰,脊背靠住了椅子,目光显得很散漫。薛翠芳一看田广荣的神色不对头,就乞乞吭吭地说:

“我还有一件事……”

田广荣的身子动了动,瞟了薛翠芳一眼:“还有啥事?”

本来,薛翠芳不打算说这件事,她一看,田广荣对马子凯做寿的事兴趣不大,就把装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马生奇要和我离婚。”

薛翠芳话一出口,田广荣站起来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现在就要和你离婚?”

“就是呀。”

“不能离婚,现在还不能离婚。”

“为啥?”

“再拖一拖。”

为啥还要再拖一拖?这样拖下去,对自己有啥好处呢?薛翠芳心里很纳闷。可她明白,虽然田广荣没有正面回答她,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既然田广荣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就是再追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田广荣做任何事情都是有板有眼,对任何事情都不会轻率表态。她的事也就是他的事,她必须听他的。薛翠芳对田广荣很放心。

“就这样吧,你先拖住他,稳住他。”

田广荣像是给他的手下人吩咐事情,口气不容置疑。薛翠芳还能说什么呢?

马子凯家里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原来的檐墙重新用白土抹了一遍,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气味,窗户纸是新糊上去的,院门和房子门上贴着红帖子剪的“寿”字。灶房前又盘了一个锅灶,灶眼门口堆着一大堆劈成碎绺绺的干硬柴,两个从南堡村请来的厨师已经把该煮的肉下到黑老锅里去了,猪肉的香味儿烟一样从院子里袅袅而上。几个帮灶的年轻女人一边择菜一边嘻嘻哈哈。席棚搭在院门前。助兴的除了西府曲子队,还有一台皮影儿戏。谁来一看,都知道这是过大事的派头。

农历十月十六日清早,天还没有亮透,支在马子凯家院门前的高音喇叭就吼开了秦腔。赶着坐第一拨席的庄稼人洗了手脸向马子凯家走去了。马子凯剃了头,修理了胡子,上身是一件藏蓝色的新中山服,裤子是黑颜色,脚上的布鞋是朱乖巧给他新做的。他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迎接提着点心或者麻花的亲戚和村里的庄稼人。

八点半了,该到的人大都到了,马英年催着要开席,马子凯说:“再等一等。”马英年说:“早晨的臊子面是流水席,谁先来谁先坐。”马子凯说:“叫你等,你就等,急啥哩?”马英年明白,父亲是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是否能来非同小可。这个人就是村支书田广荣。过事的前两天,马子凯就打发马英年登门去请了一回田广荣,田广荣答应马英年,他一定来。他究竟来不来,马子凯还摸不准。他知道,田广荣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两码事,答应了不等于就要来。马子凯之所以要叫儿子等,当然希望他能来。田广荣的到来,不但说明他能“请”得动他,也将证明,田广荣没有任何理由仇视他,蔑视他。他和他是平等的。田广荣和他斗争了大半辈子,顶什么用呢?

马子凯从院子里走到了院门前,他那焦急不安的样子和往昔的马子凯判若两人。祝正平能看出他的心事,他给马子凯说:“你不要再等了,田广荣肯定来。”马子凯似乎有点不大相信:“你咋知道的?”祝正平用鼻子哼笑了一声:“田广荣今日不来,就不是田广荣了。”祝正平的话还不能使马子凯放下心,他不时地朝村子东头张望着,张望着。来了,田广荣果真来了,那走势,那派头,那秃顶,就是田广荣。马子凯老远看见了,他迎上去了。田广荣的步子依然那么利索那么稳健,他从从容容精神抖擞。马子凯显然有点沉不住气,他急急忙忙地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田支书,从田广荣手中接住了礼品,给了站在身旁的马宏科。他拉住了田广荣的一只手,田广荣随之也把另一只手伸过来了,于是,两双手握在了一块儿。这是两双强有力的手,这是两双个性鲜明的手,这两双手分别很潇洒地书写过各自辉煌的人生史。一双手曾经握过各种农具,握过笔杆子,握过枪杆子,曾经在三四十年代的凤山县果断地挥动过;一双手也曾经和锄把犁把打过交道,曾经十分周到地抚摸过松陵村的每一寸土地把握过它的脉搏,曾经挥洒自如地指挥过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庄稼人。这两个分别站在两个阵营里的强汉子,两个做了30年敌人的农民,在这个初冬的早晨走在了一起站在了一起双手握在了一起。田广荣先开了腔,他不再像呵斥牲口一样呵斥马子凯了,他面带着笑:“马老,给你祝寿了。”马子凯竟然有点结巴了:“田支书,快,快入席,大家都在等你。”

田广荣和马子凯坐在一张席桌上共用一桌饭,使在座的松陵村人非常注目:这是他们几十年来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情景。他们大概想不到,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变化会在一个早晨完成,他们从松陵村这两个强人身上感觉世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人们一边吃,一边唧唧喳喳地议论着。田广荣举着酒杯说:“我敬马老一杯,祝马老健康长寿。”马子凯站起来了,同桌的人站起来了。马子凯握住酒杯的手颤抖着,酒水从酒杯里撒出来,他和田广荣碰了杯,连声说:“高兴高兴,田支书喝,大家都喝。”

有一个人没有来给马子凯祝寿,这个人就是马子凯所在的生产队的队长田水祥。第一拨席坐毕了,马子凯一看不见田水祥,就叫人去找他,回来的人给马子凯说,他家里的门上着锁,村前村后不见田水祥的踪影。马子凯问赵烈梅,赵烈梅说:“你不要管他,马叔,那就不是人抬举的东西。”马子凯觉得,田水祥一个人不来,并不碍事,也就作罢了。

清早起来,赵烈梅要去给马子凯帮灶,田水祥想拦她,却不敢张口,闭门时,故意将门拉得很响,出了房子门,一脚踢翻了一只小凳子。赵烈梅不理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田水祥没有去敲上工铃,他知道,敲了也是白敲,今日个不会有人出工劳动了。他在家里枯坐了一会儿,到父亲的坟地里去了。田水祥临出院门时,没有忘记从厦房的檐墙上取下来那根鞭子。鞭子颜色黄而带灰,像小拇指头那么粗,环儿拧得很紧凑,很细致。这根鞭子是去年春天里皮匠给生产队里合绳时用牛皮上的边角料合成的。田水祥毫无道理地特别喜欢鞭子。他满月时,母亲拿来了一根鞭子和一支毛笔,由他去抓。农村人由此来判断儿子日后的作为。田水祥的一只小手伸出去抓住鞭子不放。母亲去掰他的手,他反而将鞭子向嘴里去塞。田绪娃一看,说道,看亮清了,咱的娃生来是打牛后半截的。田水祥刚学会走路,一看见父亲的鞭子就抓住不丢手。后来,他读书了,每天去学校时,肩上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鞭子,出了院门,就在街道上甩。老师将鞭子没收了,他自己拧;用烂布絮拧,用烂麻绳拧,榆树上剥下来的树皮瓤子,他也能拧成鞭子。他拿鞭子不是为了吆牛打狗吓娃娃伙,用赵烈梅的话说,他手里不攥一根鞭杆尻子痒。结了婚,他和赵烈梅去雍山里看望岳父岳母手里也提着鞭子。走夜路,或者晚上去开会,手里的鞭子自然是少不了的。他和赵烈梅去赶集时拿着鞭子,赵烈梅把鞭子从他手里夺下,鞭杆折成了两半,鞭子被扔到麦地里。到了集市上,他什么也不买,先买一条鞭子拿在手里。一走上街道,田水祥就开始甩鞭子,“叭,叭,叭”!干燥而凄惶的响声一路未断。到了坟地里,他“扑通”坐在地上,他一腔愤懑一腔怨恨,心里像着了火似的。他觉得,他对不起做了几十年贫协主席的父亲,父亲和马子凯、和松陵村的阶级敌人斗争了一辈子,对于马子凯那样的人,父亲一辈子都见?不得,到死也没有宽恕,他的阶级路线很清,不要说吃马子凯的饭了,连他家的水也不肯喝一口。可现在,父亲走了,田广荣腿软了,转扇子了,他没有能力扭转松陵村的局面,这是他最痛心的。他相信,现在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阶级敌人到啥时候都是阶级敌人,马子凯终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田广荣也有回头转意的时候。在马子凯面前他是钢巴硬气的,不会像田广荣那样软溜溜的。他坐在坟地里,面对着一大片坟墓,面对着初冬晴朗无垠的天空,越坐越孤单,好像是松陵村的所有人把他一个划入了“另类”,将他孤立起来了。他掏出了火柴,点上了一锅旱烟,顺手把火柴扔进了坟地里的荒草中,干枯的荒草一见火便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了,从这块坟地烧到了那块坟地,不一会儿,一大片坟地里的荒草都着了火,荒草燃烧时发出的响声生硬、粗糙,像针尖一样直刺他的心底。田水祥举起鞭子向火上甩打,火不但没被打灭,反而越烧越旺了。田水祥心中有点儿害怕,一路小跑着出了坟地。

当马子凯和田广荣碰杯的时候,田水祥回到了家里。已经到了吃早饭时节,锅冰灶凉。他懒得自个儿做饭,从蒸笼里抓了一块冷馍,倒坐在门槛上啃完之后,喝了半碗开水,觉得舒舒服服的。挂在檐墙上的鞭子毫无生机,十分猥琐,像被女人掏空了身子的色鬼。马子凯家里播放的秦腔戏飘过来,像火星一样在他的院子里溅得到处都是,田水祥想躲也躲不掉。他走到后院里,对着呆滞的土墙骂道:“狗日的地主!你狂,看你能狂几天?”

吃毕晌午饭,临撤最后一席时,马子凯给赵烈梅叮咛,叫她回去的时候给田水祥端一碗热菜,拿几个白面馍馍。赵烈梅愉快地接受了。马子凯还是不放心,他到灶房里去,眼看着厨师盛了半碗红烧肉半碗热菜,把碗递到了赵烈梅手中。马子凯说:“馍馍你自个儿去拿,多拿几个。”赵烈梅说:“马叔,你心肠多好呀!你不知道,水祥就是狗肉不上案板。”马子凯说:“水祥没来,我操心着哩。我高兴,叫大家都高兴。”

赵烈梅提着肉和菜,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她解开用蒸布包着的碗,叫田水祥趁热吃。田水祥说:“地主家的饭我不吃。”赵烈梅说:“你吃,你吃了毒不死你。”田水祥说:“我吃了地主的饭,嘴就烂了。”赵烈梅说:“你真是叫花子命,天生下来是要饭吃的。人家田广荣都能吃,你就不能吃?你是谁?”田水祥说:“田广荣是田广荣,我是我。田广荣是狗,我是贫农。”赵烈梅说:“你才是×硬尻子松,你当着田支书的面,能给人家跪下,背地里说人家坏话,算个啥男人?”赵烈梅骂骂咧咧地走出去了。

赵烈梅走后,田水祥端起碗,将碗里的菜和肉倒进了猪食盆。

赵烈梅从马子凯家里提回来了一桶泔水,准备用泔水给猪和食,她一看,田水祥将肉和菜倒掉了,就骂道:“你真是田绪娃日出来的,和你先人一个?样子,不识抬举的东西!”田水祥蹲在了院门外,装做没听见。赵烈梅拿了一双筷子,从猪食盆子里把那些红烧肉一片一片拣出来,她一边拣,一边说:“你看你看,多可惜呀,把这么好的肉就给倒掉了!”她的目光紧盯着那些肉片儿,仿佛要用眼神把它们串起来。她将拣进碗里的肉片儿用清水洗了洗,准备叫娃们放学回来吃。几十年了,这一家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红烧肉?不要说吃,看一看,也解馋了。赵烈梅将红烧肉洗干净后,放在了锅里。

祝义和多喝了两杯,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下了。一觉睡醒,天还没有黑,薄薄的夕阳从屋顶上射过来落在了对面的墙顶上。悠扬的西府曲子声和痛痛快快的秦腔从马子凯家飘过来在院子里回荡。祝义和爬起来,喝了几口茶,坐在院子里吃烟。祝永达回来一看,父亲一个人守在家里,就说:“你不去听曲子?”祝义和说他不去。祝永达说:“等你过六十岁生日时,我也要给你做寿。”祝永达能理解马子凯为什么要做寿,马子凯不是为了铺排、炫耀,他是为了挽回往昔失去的尊严。祝义和说:“娃呀,你千万不要有那个念头,咱人模人样才有几天?咱不能太张狂,我看你子凯叔今日个太张狂了,张狂了不好,一村人的眼睛盯着他,谁知道人家给他安的是啥心?人没长尾巴,难认得很,你就没看,田水祥没有来,七队、六队、五队没来的人不是一家两家。我是替你子凯叔担心哩。”祝永达说:“你一辈子了,总是担心怕事。咱本来就是人,就该人模人样地活着,我看,我子凯叔做得对,人家有文化,见过大世面,做啥事都有尺码,不会胡来。都像你一样,前怕老虎后怕狼,一辈子还能干成个啥事?”祝义和本来想告诫儿子,反而被儿子呛了几句,呛得他心里痛。他叹息了一声,磕了烟灰,提着烟锅,向院门外走出去了。这时候,吕桂香回来了,她一看祝义和沉着脸,和她也不打招呼,径自向外走。进了院门,她问儿子,是咋回事?祝永达说:“我叫我爹去听曲子,他不去,我说了他几句。”吕桂香一听,说:“你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昨晚就跟我唠叨,说你子凯叔是胡闹哩。你爹做啥事都思量,他心里搁不住事。”祝永达出去要找父亲。看来,父亲心中的阴影一时间抹不掉。堆积在父亲心中的“害怕”如同冰块一样,暂且是消融不了的,多少年来,父亲一直生活在“害怕”之中,“害怕”将父亲伤得太厉害了。他想和父亲坐下来谈一谈,叫父亲仰起头来、毫不畏怯地做人。他想告诉父亲:不要再“害怕”,即使政策有什么变化,他们也是堂堂正正的人。况且,依他看,他们不会再一次被“另类”的。吕桂香说:“你不要管他,叫他自个儿去走走。”

祝义和走出了村街,一直向村子北边走去了,他在躲避那轻快的西府曲子声和吼叫着的秦腔。可是,欢乐的声音一直紧撵着他尾随着他将他追到了半坡。等那些声音彻底地从耳膜里消失了,他才放慢了脚步。他已经承受不起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了,很愉快的事情或者很悲痛的事情都会给他带来深刻的刺激,他祈求的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因此,他觉得马子凯没有必要把生日过得那么铺排。你一铺排,有人就想收拾你。树大招风哩。人都怕别人的烟囱冒烟,一冒烟,就想给堵住。虽然现在不讲成分了,有些人还把你当地主看,恨不得把你压到水底里去。我知道你不是卖了麦草烧蒿子——图烟劲。你就等不得走走再看了?心脾太紧了要吃亏的。祝义和边走边思忖,他抬起头来看时,已经快到公坟地里了。毕竟是冬天了,迎面吹来的风硬邦邦的,跟树皮一样粗糙。秋播时,雨水好,地里的麦苗儿出得很齐,长得也不错,来年肯定是个好收成,这才是祝义和最关心的事情。看看这一片新出的麦苗,祝义和忧郁的心境有了些改变,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挺了挺胸,放开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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