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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凉山有仙不传说

一早起来,已经十点了,在灶间吃的饭。人们有蹲有坐,围着一个放在地席上的笸箩,比灶锅还大,里面是苞谷茬子饭。茬子饭是湿发后上笼屉蒸,蒸一阵子端下来,淋凉水搅拨散,再回锅蒸。锅里的水大半下,同时煮着酸菜。这屋的屋顶很高,露着房坨、脊梁、椽子,柴烟在那里慢慢消化。没消化的残余分子勾结掸灰,垂吊着。并不都是掸灰,那块腊肥肉就很醒目,方楞比烟盒还小。“最后的油水啦!”阿嫫站起身,翘着脚摘到手,柴刀刺两下放进菜锅。

笸箩边摆两个高脚黑木碗,盛着重绿的酸菜和汤。长把木勺挖饭吃两口,在笸箩边磕打净,再去木碗舀勺汤冲咽下去。刚到时,他们全家都站在一边看我吃,我吃过他们才吃。他们说这是当地待客的习惯。我试了,承受不住目光的注视,希望一起来。不同意,我就绝食。这才平等共餐。

我睡觉的西屋,高出村庄半个坡坎,也是土坯混杂石块砌盖的。着实厚道,方方正正。北墙有个刚能探出人头的方洞,是惟一的窗。

午后,春光融融,我迈出高门坎,在明亮的空气里晒阳逮虱子。那只缺腿的、昨日扔在院坝干草堆里的残疾小虱子,又奇迹般出现在我裤腰里。既然如此情谊,便放回怀中。邻家几个赤脚女人,黑裙裾上牵着赤脚的娃娃,也来晒阳。下到院坝,像散架的藤蔓,颓倒在草堆。她们之间的空地上,一摊牲畜嫩黄的粪便,落满了翠绿的蝇子。不见飞起,却嘤嘤欢鸣。有小猪,拿尾巴扫荡我的裤腿。给了它黑屁股一掌,暴起尘烟。小家伙眯着眼,哼也不哼,动也不动,似乎在享受。阿嫫把猪食倒进木槽,它才兴奋地尖叫一下跑去。那边的土墙根儿下,就吧叽出黏黏的咀嚼。仨女人拆散下黑头帕,相互捕捉头缝间的小虫“叭、叭”,俩拇指一挤,清脆,把阳光搞得晃晃耀眼。

夜晚,有鼓乐声传来,找来拉孜问,说是农户在做“迷信”。我说要去看,拉孜就点燃火把,前头带路。静谧的村巷,俩黑影弯来拐去,来到那家院外。大门紧闭,敲也不开。拉孜摇动火把呼呼响,好像要点着人家房子。我就劝,拉他回去睡觉。一夜,鼓乐和“哑……呷……”的喊叫声,断断续续。

转过天,一人家做“迷信”的,同意我去参加。拉孜伴着,提一瓶苞谷酒,拿上包“牧童”香烟,作为见面礼。这烟,在村里卖一毛五角一盒。

做“迷信”的程序,开始是在坐北朝南的院子里。院坝很大,葱茏的大山挡住南眺的视线。我见场面复杂新鲜,就爬上西边的房顶。刚拍了两张照片,被人吼下来。巫师说,不能拍,拍了病魔留下不走。尊重人家,收了相机,拿出纸笔,画草图。

一身汉装打扮的巫师,蹲靠门边。面前扣一箩筐,蒙上黑布当桌子,放白酒和清水。他喝一口念一阵,酒水交替,不间歇。有时从手边的竹篮抓出玉米粒,向院子上空抛洒。肃立的百十位众人就“呷……哑……”地欢呼。巫师重复,众人和。

有人抓来鸡,在男主人头上旋绕几周,交给巫师。巫师左手执鸡右手挥刀,先划破鸡脚后跟儿,再刀背敲头,然后向前(南方)扔出。主人拣回,巫师又打头数下,向西抛出。又拣回,这次向东抛,同时打开东边大门。再拣回,主人用鸡血点染院中的草人脸。完后把鸡捆在草人身上,大门关严。

院中央竖一棵鲜松杈,今早砍来的,比人还高,顶梢蒙一块红布。四周地面布置插满削好的三十公分高的树枝,没有叶子。插的阵势像小栅栏,粗细搭配,数量变化很有规律。阵前一根儿老藤弯成月牙,如拱门,里边站着那个稻草人。阵东捆一只黑鸡,阵西捆一只棕鸡,弯藤门边还捆着一头半大的黑猪。

巫师作法、念经,这家阿达把院中松枝上的红布摘下,扶定。稍刻,便见他与松杈随着经语的节奏,一起抖动起来。一会儿他儿子过来替换,也抖。

我不解,问拉孜:“抖啥?”

拉孜说:“只要一扶上就抖,是法力!”

我不信。拉孜就与这家阿达说了,同意我去一试。院里人都静观,很严肃。我上前站定,一股浓郁的松香气味,松叶已经扎进我的鼻孔。伸出手,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栗,令我更有力地攥住树干。抖、抖,与其说撤不开手,不如说是我不想撒手。不是愉悦,也不是轻爽,但绝不是痛苦,也不是沉重。一直抖得晕晕乎乎飘飘然,手便自然松开,酥酥的腿脚像醉了酒。

拉孜扶我进屋。火着得很旺,这家的阿嫫在用大铁勺为我煮炸水。村里人不喝开水,我就成了特殊。我活动着身子,觉得不碍事儿,就走到门口。

巫师唱声悠长,偶有短促。众人应和时,把手中青草抛到院当央。“呲……师师……噜噜……崴崴……”巫师端起酒,众人过去一人一口。最后巫师走到我面前,也让喝一口,就是当地的苞谷酒。巫师放下酒碗去拎猪,扔在院坝,把插在地面的小松枝,挤倒一片。

院外的仪式结束,巫师进屋。那棵大松树杈也被搬进来,竖在东北墙角。主人家用毡布闷死两只白羽黄爪鸡,置一篮内。同时上酒,供在大松枝边的桌案。巫师坐到供桌前,准备念经。院子几句吵囔,有人递进一只挣扎乱叫的大白公鸡,交给巫师。众人的呼吸,就像被撅折堵住。我环顾屋里时,拉孜拽我,示我看巫师施法。巫师此时口出长气,吹到鸡胸脯。羽毛轻轻翻动,那鸡就乖乖闭目养神儿一样。巫师从兜中掏出两叶青草嚼嚼,又吹一口绿色长气。又与鸡低声细语数句,便放到供桌上。鸡如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静寂,听得见火塘炭灰塌落。

巫师念了会几经后,向桌上再送长气一口。白公鸡竟活脱脱站立昂首,飞奔出屋门。众人唏嘘。拉孜扯我看墙角立着的松枝,其中的一杈,居然在巫师念经的节奏中摇摆起来,其他枝杈静止。巫师念毕,那枝杈也停住歇息。魔仙,我想。

这时由这家阿达手执羊皮鼓,开始跳跃。鼓中有豆石,节律深沉,为四分之三拍,缓急相间。缓时如小溪流淌,急时如暴雨狂风,绝不亚于摇滚霹雳。舞乐半小时,阿达长发披散,遮住面目。有怪声发出,最后他从火上蹦过,结束。再看这位汉子,大汗淋漓水泼过一样。这家阿嫫从火塘扒出石块,浇上冷水。氤氲蒸蒸,冲上屋顶,掉下灰土。

整个仪式杀鸡九只,之后我单独与巫师共餐鸡宴。这些鸡都是供物、仙食。进了我腹,不知是好是歹?巫师说,我不是仙谁是仙?!又说,他一年四季都不得闲,忙不赢。

那一夜,我没睡好。

一是“迷信”的场景,在脑中转换,像影屏;二是总有一副女人的下颌,在漆黑的屋中显像,龇一会儿咧一会儿,时时还咯嘣牙响;三是身上虱虫咬,连带水土不服,大包小包已是无数遍体。

只要躺下,就会有一些小东西轻悄悄,从我衣服的犄角旮旯里走出来。别的念头会被驱赶走,想它。痒,挺有意思。

吹熄墙壁上的松明火,眼珠像涂了墨,还没来得及细想想故乡、想想亲人,小东西就开始爬上爬下。从脚踝爬到大腿,从肋巴条撵到胳肢窝。你轻轻碰一下,它就屏住呼吸。小心举止,停住它细碎的脚步,足迹留下丝丝细痒。真的功夫是心中不躁不烦,挠两下,不够味,再去大抓大挠一番。那是一种出入骨髓的痛快,如入仙境。简直挠到湿淋淋黏糊糊,衬裤粘到肉腿上,方才品到痒过之爽。

昏昏睡去,梦中萌出搔痒之欲。双目瞪大,盯住小土屋中漆夜,去抓那圆圆的隆起的疙瘩。犹是饥饿痛绝之时,耐不住地去抓那雪白的馒头。

一路浪迹西北、西南,与这等小活物交道,结下情意甚笃。但其种族肤色,颇具分别。

内蒙古草原毡包里的、羊皮毛里的、毯缝衣边里的,形色如同北方名稻小站米,圆鼓带几分鲜灵剔透,估计是它们也哺食一些奶品的缘故。常常取之赏玩,不忍伤其性命。记住古训:虱子多了不咬。耍久玩乏,便释于襟怀。

在青海,江河之源的巴颜喀拉、唐古拉高原之上的黑牦帐歇息,小东西也常常光顾。总不让你皮肤寂寞(有时我感到寂寞得要死),吮血却极其悭吝,生怕撑破肚皮。捉其数只,见身材矮小似火柴头,呈岩灰色,肚皮皆瘪瘪。大概是高原空气稀薄造成贫血,氧分子缺少所至。这等小生物极艰辛,且弱不禁风,我又岂能动辄杀生之念!

这大凉山区的虱子,另有一番娇艳。棕红色,如朱砂,似仁丹粒粒。大凡这等小家伙均有自己的领地,或盘踞衣领之下,或厮守腋胯之间。白日困疲于衬衣内裤褶皱,夜晚才耐不住孤凄之苦。活动活动,伸展六肢,串串门子,觅个交媾对象之类的。反正事情挺杂挺多,待着总是要命的。惟有这凉山品种,夜夜忙碌。

我不曾因地域种族肤色之异,而蓄以歧视之能事,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来的都是客,暂且充当个饲养员。

说来说去,路还得走,谁让人世间多路。就说凉山的最高峰这蘑菇岭吧!走上的、攀上的、斜岔的、半山腰的、山根儿下的,都有。彝族的祖辈走过,孙儿也得走。甭管走哪条路,总是能到山顶。

大凉山的半阴天,远处闷雷似的炸着开矿的炮,东天灰亮亮托出块银币。即便是三月,这攀枝花也开得火红火红,山茶俏丽,栀子花白中夹几丝粉羞,羊奶子花嘟嘟噜噜。渴了我就倒进甘蔗林,啃上两节,葱葱郁郁。风吹过,哗声一片,满腹蜜甜。山路上爬来拐去行走,突然会感到大山的生命,水泠泠、鲜嫩嫩,活蹦乱跳。

彝胞嗜酒,到一家中,必先得一碗。会喝则喝,不会喝也喝,不能折了全家人的面子。乡亲成伙凑来,二三十是少说。围了火塘坐两圈,大都是来瞧个稀罕。主人招待简单,黑乎乎的烤洋芋,就是北方人说的土豆。吃时在地上摔打两下,去了炭灰,四指甲并拢挠抠外皮。这里的乡亲爱吃大火烧的半生脆洋芋,我却喜欢熟透软的。开始他们听不懂,比画半天才弄明白,这里管软叫“趴”。这让我想起四川的时语:趴耳朵——怕老婆。看来,人类的大同,语言的横向贯通,会越来越多。语言的纯粹性,也会越来越差。

住久了,乡亲们给我介绍了媳妇,是个十九岁的妹子,问她愿意吗?她羞涩点头。我只好掏钱买酒。全村百姓都来庆贺,虽是闹着玩,也不乏真情乐意,我俩还合影留念,她穿上了媳妇的盛装。从此,她的兄弟们就姐夫、妹夫地叫开了。媳妇是火把节上的领唱,领唱是这三山五岭最漂亮的阿妹,大家叫她仙子,当然嗓音也是最漂亮的。喝了酒就唱,尖厉得掏痒耳朵。歌声中,她凝视,唱罢就丢掉,再找不到她眼神儿。乐够了睡觉,媳妇给我铺软单床,她带着大哥的娃娃,裹着披毯,睡到火塘边。两床被子烤热全给了我,这就是新婚之夜。

有一天,我去对面山上的拉孜家喝酒,给他儿子“过满月”。太晚了,本打算明天再回,媳妇却来接我,举着松明火把,站在院外雪地等。漆黑的山路上,她在前,火把在后,给我照亮。到家,屋中烧得暖暖的,搪瓷缸子里的炸水冒着热气,还放了糖。这媳妇真好。

过满月也叫“庆贺”,复杂,简单。所说简单,是只杀一头小猪,烧熟大家来吃;复杂是说,从杀到吃进嘴里的过程。杀猪需在傍晚,太阳落去。捆好猪脚,搭在屋中竹竿架上。从炭火中取出烧热的石头淋水,浓浓的蒸汽裹白猪身。屋中人一同念叨着咒词,取下猪来。家人按辈分顺序,用草绳子抽打猪头和自己的头。之后所有的人包括我,开始钻竹架上挂着的草绳圈。然后集中一起,面对大门坐下。阿达独自靠前贴近门槛,作为主持,口中念着:“猪别发怒,保佑家里大人小孩亲友疾病不得,孩子长好。”

拉孜接着用木棍敲敲猪头,再钻一次草绳。然后举刀逼入心脏,双手捧了到门外控血。与此同时,阿嫫和儿媳妇轮流抱着孩子,在火燎的熊皮毛上熏染。说这能让孩子长好,跟熊一样结实。

猪拿进来,屁股眼儿里塞个苞谷芯,整个投入火中。翻转烧烤,猪就膨胀起来。适时拽出煺毛,再扔进火里。反复几次毛净,开膛破腹,剁成拳头大的块,倒进酸菜锅。屋中的空气里香喷喷的,待吃时却没有什么肉。猪太小。

我注意到,阿达阿嫫(拉孜的父母)一直在微笑。阿达一锅接一锅地抽着兰花烟,阿嫫一锅锅给他蓄着。阿达双目失明,是年轻时和阿嫫在林中热恋追逐,一只眼睛被竹枝扎伤,没药治疗,就都瞎了。吃肉的时候,俩人只分吃了一小块儿,小骨头含在嘴里许久。阿达的眼窝里,溢着泪水。满月的孩子从阿嫫的手中转到阿达的手中,他就扔了烟锅,往怀里搂紧襁褓,生怕摔了孩子。

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了半个医生,村民来要药的络绎不绝。也难怪,我的药灵性得很。有位大娘牙疼月余,半脸肿起老高,我给她服了一片止痛片。第二天她不仅牙不疼,连脸也消肿了,再没复发。我的名声远播,传扬在大凉山。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媳妇每天喜滋滋的,哼着山歌,有时还拿出口弦吹奏一阵。嗡嗡的,像刮来一阵微风。我看着喜欢,她就系了绳,挂在我脖子上。后来,我带回北京。

周身痒痒难耐,肚子咕咕乱叫,苞谷屁、洋芋屁,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串。众人笑问:羞不羞?我说不羞!谁人不要放屁?众人应承点头,媳妇笑得喘不过气来。痒,当然不全是虱子跳蚤在作怪,水土不服也起了一半的作用。吃了药也不见好转,疙瘩从脚踝一直起到脖颈子耳后。头发里已经发现虱子,时常感觉到它们。媳妇就去了蘑菇岭,采来草药熬水。用杜鹃花蘸着,给我擦洗身子。洗了几次,不仅疙瘩没了,虱子没了,皮肤还润润亮亮。这媳妇多神。

那天晚饭后,我去了拉孜家,又接上昨儿的话茬儿,问明天哪个陪我去妖女洞?谁也不言声。

连那个当小学教师的阿吾拉海,也直摇头,说,是真的,别去,怪吓人。我更坚持了。最后拉孜说,非去的话,只能让熟悉那儿的力士带着你!我说行啊!只要有带路的。阿嫫摇头叹气后说,你的样子着实地好看,妖女会要你跟她生娃娃的。阿达眨着盲眼说,是啦,不谎你!我绝对不相信他们这番神话,又是一个稀奇古怪的传说罢了。但我隐隐约约又觉到些什么,什么呢?拉孜说,要不叫你媳妇仙女妹子陪你去?阿吾拉海说,别了,她知道了不好。

媳妇又来接我,这回是我举着火把在前,她在后边牵着我的衣服走。上坡时,她还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那夜我似梦似醒,真见到了一个女人。如妖似仙,轻柔的长裙,舒曼的脚步,修长的腰肢,近我眼前就是抓不着。急醒,天已放亮。

吃罢早饭,打点好自己就跑到拉孜家。他说:“那都是他们胡扯瞎沁的,你别去,路难走,白跑一趟很累,什么也不见!图啥?”我不言语,盯着他,他不再说了。就自当转一圈山看看风景,怕的都在家歇着等,别管我。“力士呢?”我接着问。

拉孜说:“在外边呢!”

媳妇来了,不声不响地把一背兜洋芋,挎在我身上。我拍拍她的肩,出了院门。微弱的阳光,刚刚照进山洼,静静没人。我朝屋里喊:“哪儿呢?拉孜,力士在哪儿呢?”

拉孜跑出来:“这不是吗!非去啊?”他指着我脚下,一只摇着尾巴转悠的狗。

“这就是力士?它行?”我惊讶极了。

“对!已经告诉它了。它通人话。”

只好这样。力士是一只白毛母狗,两只前爪是棕色的,是个极有灵性的畜生,常趴在人群边上听说话。人们给它也罩上了传奇,说它原来是只白狐仙。不过,这狗也的确白得奇异,有时白得灿烂,有时白得暗淡,也有时白得毛尖发蓝。今天它的毛皮,闪着阳光。

它领我上路了,大山中显出孤零。心里没底,不晓得陌生的前方是啥?到隘口,见阿嫫还在大门前招手,旁边站着我的媳妇。向她俩挥挥手,扭头继续赶路。

力士真听话,虽然常常欢快地跑得无影无踪,但往往在我举步何方摸不清头脑时,它又回转来。从不狂吠,叫声柔和。好长时间了,翻过一座老山,我已经累得大喘。这时前边出现了一条悬在崖壁上的路,像条尺来宽的传送皮带,挂在陡岩峭壁上。小路下是深涧,密盛的树木竹林挡住,看不见底。力士过得很轻松,转弯处,它回过头来,老实地等着我。提着心过,慢着点儿,问题不大。走过这段路,狗冲我欢叫了几声,像是对我称赞。开始钻茂密的灌木丛和竹林,没有路,就寻着狗爪子走。雪开始融化,竹叶上覆满霜冰,坡又陡,只好拽竹子借力。抖落的雪一点儿不糟蹋,大衣、头发湿落落的。

又经一段几乎是竖着爬上去的坡崖,钻出密枝树丛。抬头见力士站定处,几绺老藤垂挂的背后,隐约现出个洞口。拨开藤萝进去,豁然开阔,恐怕坐得了几十人。这该就是妖女洞了。

有石床、石桌、石凳。洞顶、洞壁是白色的石灰岩。回看洞口,只有数道光亮挤进,遮盖得挺严实。洞里有阵阵寒气袭来,不知深浅。收拾完头上的冰水,便拣了一些干叶枯枝生上火。烤着湿气,烤着寒气,才发现力士不见了。曾经钻过多少山洞?北京的上房山;杭州的瑶琳;青海的云峰;西藏的魔窟,这洞比起来就显得小多了。能有什么?妖女,只不过是大凉山朴实的山民虚拟出来的一个幻影。让生命更诡秘,让自然更神圣,让心灵永驻一个可畏可敬的形象罢了。

“力士,力士。”我每次一喊,它准跑回来。但这次回答我的是洞顶轰然的炸响。吓得我丢了想法,周身突然被恐惧锁紧。后来我明白,胆量的大小,是取决于环境而定,甭牛×。响声是从黑黑的洞深处传来的,一直炸过我头顶,炸出洞口,像有条长蛇怪物,飞蹿而逃。想起阿嫫之嘱,不要搅了妖女,便胡乱慌慌踏灭篝火。力士从洞里追着响声跑了出来,披一身蓝色,冲我狂吠一通。我过去搂住它的头说:“别怕,别怕。”它却挣扎跳开,向洞里轻叫两声。既然我的腿脚已经吓软了挪不开步子,来之安之,倒希望见见妖女。惧怕中还奢望着,不可能的可能。一种熟悉的生命,悄悄临近。

微光中,一个白发长长垂过膝盖,看不清面孔,瘦瘦高高的妖女出现了,正是人们描述的那样。我好像忘记喘气,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上。说心里话,是真实的出现,吓住了我,并不是别的什么,并不是狰狞。不是亲眼见,谁能信。微笑的媳妇,摇头的阿嫫,蹙眉的拉孜,哪怕有一个在我身边都好。

白发妖女向我走近,我按捺着心跳,不让自己彻底发懵,小声缓慢地问道:你是人?是鬼?是妖女?我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缘遇,难得的机会。见没回答,我又举着洋芋口袋用彝语说:“朵支,朵尼基,咂则?”(问好,说对不起,吃洋芋吗?)

还是不理我,但显然气氛缓和了。我已经把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抛到洞外去了。力士跑到妖女的脚下,冲我狂叫,似乎对我的问话极不满意。好像它找到了新主人,再不认识我了。但我连一句狗东西,也不敢骂。心神稳定或是洞里的光线明朗了一些,妖女槛楼的服装大致可以分辨。有布条、有皮片、有线绳,更多的是连缀起来的青冈树叶。白发妖女不知在想什么,坐在了一块白石鼓上。长腿裸出,从赤脚到臀部。力士在妖女怀中跳上跳下,反复玩耍。而白发后边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也许过了很久,这段时间我不再想其他,谨慎地笑着。竭尽表现善意和友好,希望与其交流。妖女的手伸过来了,很黑,但细长发亮。慢吞吞的动作透出一股委婉,零乱的白发后面,隐藏着羞怯。真的,这手可以说是极纤弱,手腕上箍着兽类牙齿。细长的脖子挂着大串黑色珠球,坠着一颗亮晶晶的鸡蛋大的石头。我去拉那手时,却又缩了回去,但理解了妖女的示意。我需要更多的光明,便点着松明火把,随着向洞里走去。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我必须这样做,必须小心翼翼抓住这个机会。更何况我没有感到,生命受到威胁。

穿过一个蹲着挪走的窄道,拐了两个小弯,有一股热气搅得脸上发痒。又走了一会儿,进入了一个顶子很高的穴洞,大约二十几平米。几处松明火把照耀下,很豁亮。家什井井有条。码放整齐的木柴垛上,放着一把弯头大柴刀。岩壁坎台上,木碗一排,以及玻璃瓶和一个细脖大肚陶罐。地上有竹筏似的床,很干净,几张兽皮叠得规矩。最亮的一束松明下,青冈棍棒十几根儿,削得尖尖的一列。新茬牙龈一样,像弹头,在洞壁上画出灿灿曲线。洞口的木架子,吊着两只野鸡和一只扒了皮的野兔。洞当央是三块石头支出的火塘,妖女趴过去吹了一下,火就腾跃起来。又放上几根儿柴,野兔肉搁在石头上烤着。

我问:“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是哪里的人?”这世上没鬼没妖女,那是传说。妖女不语,烤了一会儿火,大概是热了,离开,坐到竹床上。火越烧越旺,柴头的裂缝哧哧地龇咧着蓝焰,舔着黢黑的三脚石,舔着鲜红的兔肉。这里如此稔熟,是在梦里来过?力士,不知去向。为了自然,我去抱了几根儿木柴,放在火边。拿柴时把柴刀碰掉地上,妖女过去,捡起放好,似乎什么都要按部就班。她再坐上床,两眼盯着我,一边盯着一边开始解衣服。我的心跳在偷偷摸摸加快,难道阿嫫说让我帮助生娃娃的时候到了?这时的我,假装镇定自若,坐直身板,把兔子翻了一下,还掏出几个洋芋扔进炭灰。火中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被烧红了半边。

再抬头,妖女已经把白白的长发,盘系在头顶,赤条条坐在竹床沿。瘪瘪的右乳头里,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天呐,真不敢相信,那是一枚领袖的像章,像一块银币。冲动、欲望、好奇,我走了过去,但惊讶几乎打昏了我:妖女不是女人,是一个发育正常的男子汉。他叉着腿,双手在摩擦着自己的阿物。

“我也是男人。”我赶紧说。他摇头。“我也是男人。”加重语气。他还摇头。

索性我也脱下了大衣,脱了裤子,挺着早已挺起的家伙,让他看。

他笑了:“细、细、细。”他可能说的是“是、是、是”。

坐到床上,赤裸裸俩男人。他的声音虽哑,但好听,却少。也许有的话他不会说或不想说,说出来的还有些听不懂,但我大致明白了他。

他三岁时为了忠诚,阿爸把领袖的纪念章,别在了他右胸的肉上。但革命造反派说阿爸是右倾反革命,像章应该别在左边,要抓他们游街批斗。阿爸吓坏了,趁黑夜背着他逃了出来。

大山中他们走了数月,找到了这个山洞,相依为命几十年。阿爸叫他妞,家是贵州黔西地区的。

只能知道这些了。那父亲呢?我问,就是阿爸。“这里,死了!”他指指竹床下。我忽地站了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便穿上衣服去了火边。

我让他离开妖女洞,和我一起下山,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说“不不不”。再说什么,不理我了。我撕了一块兔子肉放进嘴里,香味洋溢。浮想联翩洞外的天地人间。

力士回来了,想喂它点儿肉吃。它却跑到妞那里去,在他的胯下拱来拱去。力士的通体,变成金黄色。妖女的脸,就有了笑容。火塘的柴已经烧尽,只留下轻松的灰炭,做着最后的叹息。兔子烤焦,全吃掉,我的口水还在流。外边的世界不像从前了,你听懂了吗?他抬头,又低下。我揉揉眼睛,眼角很痒。

离开妞出来之前,他问,你名字?我在他胳膊上,用圆珠笔写下,又描了描。这可能是他生命记忆中,接触过的惟一活着的同类。我离开了妖女洞。一个小时后,灰苍苍丧头蔫脸的力士才追上我。妞既然不想回到人间,那就让他继续过妖女的日子,安安静静陪着他阿爸吧。更何况,出来并不一定是好事,人的一生怎么活,不都一样吗?!他有他自己的活法,或说他也许只能这样活下去。

和妞在洞口分手时,他拉住我,白发就从头顶松散下来,许是想让我陪他住下来。我就给他编辫子,一边编一边说,你把那像章摘下,我就住两天。他松了手,颤抖着捂住胸口。惊恐苍白的脸,那样子像是我刺了他穿心一剑。我走出山洞到了坡下,见他用牙,狠狠地咬着洞口的老藤,一根儿又一根儿地断掉。他没出来送我。

半路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老远见垭口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像雪中仙人。似乎在从冰冷的土地汲取着什么,一点点长高。是媳妇,抱着一件羊皮袄在等我,已经冻僵。我把她背起时,她格格笑。

山上一下雪,村庄就好看,黑羊变白,白羊变肿。小黑土房子,一个个都变得胖胖乎乎。

乡长来了,说,你住了这么久,是想娶老婆生孩子,不走啦?我说,老婆已经娶了,还去哪!?他说,太苦,这地界,你能干什么?我说,当老师。他又说,我们这穷。我说,为什么穷?他说,是因为没有学大寨。我说,噢,这就对了。

我说对了之后,想到了妞。我告诉乡长,是不是把那个妖女洞里的男人接下来?他说不对,是女的!然后又抢着说:别迷信,造谣惑众,瞎嚼瞎说。我俩就再没话了,其实我是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一晃过去了十一年。2001年8月,新闻社的朋友给我电子信箱发了一份消息:……中国有色金属勘探队,近日在四川省大凉山蘑菇岭的山涧下,巧遇一坠崖重伤“野人”,身材修长,白发等身,无阴茎,却系男性,不会说话,只会呀呀嘶叫。左臂有汉文刺绣,仅辨一“曾”字,数小时后死去。由于山路崎岖,天气炎热,尸体当地掩埋。存照片、头发、睾丸……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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