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周允闲翻着一册书,毫不在意身边的皇后江幼璧;后者如神龛中供奉的碧霞元君般端坐在梨花木椅上,脊背挺得笔直,肩膀下沉、双目平视前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压制,只恐惊扰天家。
此时的天子正强忍满腹牢骚,一双眼紧盯面前的书卷,却未曾看进一字—读书是假,借此避免与皇后交谈是真。
他已有两月不曾踏入椒房殿,实在有失体统。此事若落入在朝官员耳中,难免有损他精心营造的帝后和睦之相。万幸江皇后亦不愿同他多言,满心只想熬过这一时半刻罢了。
周允早年生母亡故,由当今太后秦氏一手抚养长大。彼时秦氏初入宫闱,才刚满十二岁,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自己那点少女心事还未理顺便莫名其妙做了母亲,面对凭空出现的儿子一筹莫展,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处,只好刻意回避所谓的母慈子孝、舐犊情深。
如此,周允自幼与对他视若无睹的养母生活在冷冷清清的椒房殿,向来压抑得很。好容易挨到先帝驾崩,得知自己成为九五之尊后满心欢喜,只道从此再不必看人脸色、为人制约。岂料继位后面对诸位臣子凝重的脸色,逐渐认清形势、心灰意冷。若非几位老臣苦苦相劝,当即便要卸下朝冠、披上道袍出家。
明白这世上总有人约束自己后,周允反而看开许多。他天性聪慧,经诸位忠心耿耿的名臣辅佐,竟也治国有方,堪当明君。
许是幼时在秦氏面前过于压抑心性,周允在选妃方面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甚至宣来一位擅观面相的方士:过于妖冶的不入眼,相貌平平的也瞧不上;面带苦相的不过关,线条凌厉棱角分明的亦不得入宫。这般严苛的标准使诸位臣子忧心忡忡,生怕一国之君效仿商纣、幽王之流,栽在美人这一关上。好在周允头脑足够清晰,不曾铸下大错。
最终为天家选中充盈后宫的刘薇、许容、郑明仪等人皆是一等一的容貌,在他面前又向来温柔体贴、笑容满面。单纯却又懂得宫廷规矩,是名副其实的解语花。
有这样的美人相伴,谁还会在意整日闷闷不乐、怯懦糊涂,一开口便是曹大家所言、《内训》所讲的皇后?
且说江皇后如泥塑木雕般坐在一旁,难免尴尬,便唤侍女取来一卷《诗经》打发时间。奈何随手翻开一页,仔细一瞧却是《郑风》中的《溱洧》,顿觉不安。
她虽识字,在闺中却仅仅熟读“女四书”。《诗经》只在闲暇时偶尔翻看,且父母坚决不许她阅读《郑风》中收录的诗句,说当年郑国男女多不检点,以至于做出私定终身的丑事还沾沾自喜,写出“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等无耻词句。
江幼璧记得,自己十三岁那年自府内丫鬟口中略微得知些情爱之语,似懂非懂、朦朦胧胧却愈发勾起她的好奇心,竟趁众人午间休息时悄悄进入书室,取出《诗经》,小心翼翼寻到《溱洧》一篇,屏住呼吸细细阅读。她深知那“赠之以芍药”的场景此生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心底却多少藏有一丝希望,盼着嫁得心悦的夫君。
她不曾盼得如意郎君,只见到怒气冲冲进入书室的母亲。
告密的是她的贴身侍女。此人受江幼璧母亲派遣,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做母亲的清楚女儿正值豆蔻年华,为了将来万人之上、无限风光的凤位,有些事不得不防。
如今再见这二字,昔日的恐惧与耻辱再一次袭上心头。江幼璧只觉又回到十三岁夏末的午后:窗外是阵阵蝉鸣,令人无端觉得燥热,书室内却寂静得叫人心惊。她跪在地上,头顶传来母亲的厉声责骂,“我早知你是个不安分的,如今听了些男女之事便一门心思想着嫁得如意郎双宿双飞,真是不知廉耻!”
她死死咬住嘴唇,可最终还是落下泪来。竹尺落在手上她不曾哭,炎炎夏日跪在青砖地上她也不曾哭,直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诵读《女诫》时,她终于语气哽咽,眼泪一滴滴落在书本上。此时的江幼璧不似高门绣户的小姐,倒如同任人摆布的奴婢。而欺压羞辱她的,恰恰是声称为她费尽心血的母亲。
最终,她将《郑风》所存的二十一篇诗歌尽数撕下,付之一炬。
江幼璧正因这些往事心烦意乱,只听一旁周允忽然开口:“皇后亦喜读《诗经》?”
她双手一颤,几乎拿不住书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臣妾不才,只略读过几篇罢了。”
周允略一思索,“可喜欢《溱洧》?”这本是极平常的一句询问。他不知江幼璧的心事,只是想起前些日子在惠草殿见到许多盛开的大朵芍药,娇艳无比。据刘薇说,她少时读“赠之以芍药”后对昔年郑国风俗神往不已,于是格外钟爱此花。说罢,亲自摘下一枝半开的浅粉红色芍药递与周允。
刘薇保养得当,又鲜少皱眉叹气,因此不显老态,较之正值青春的嫔妃又多一番成熟韵致。如今人面花面相应,愈显妩媚动人。
想到这里,周允唇角不由微微扬起。自书中抬头却正对上脸色苍白的江皇后,顿时兴致大减,却仍耐着性子重复:“皇后怎样看《溱洧》一篇?”
“臣妾记得,《毛诗序》说郑国国风不严,国中人不识道德廉耻,因此《郑风》多轻薄之语。”
周允只觉这话荒诞至极,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如此说来,你并未读过此诗?”
“臣妾只觉得,此诗反映当年郑国男女相弃、淫奔之风大行,莫之能救......”先前的精心掩饰如今被旁人毫不留情地拆穿,偏偏此人是无限威严的天家......难以言说的羞愧与欺君罔上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大网,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住......
周允见眼前的女子绞尽脑汁回忆书中所写,仿佛学堂里开蒙的孩童,在学究严厉的注视与戒尺的威逼下试图将圣贤之书一字不落地背诵,苦不堪言。仅存的一点雅兴顿时消散不见,只不冷不热道:“皇后究竟先读了《毛诗序》还是《诗经》?”
“臣妾只略读过几篇《郑风》所录的诗歌,实在记不得......”她自知免不了遭到厌弃,一时间羞愤交加,却仍要硬着头皮继续。“天家这些日子忙于政务,许久不见二位公主,臣妾正好也想瞧瞧她们,不如......”待皇子公主赶到,这出蹩脚戏曲便得以落幕,戏子因此能够卸下装扮、长舒一口气—周允不必在沉默中备受煎熬,江幼璧也落得清净。
锦和何等机灵,见状急忙请南光、宵明前来解围。两位公主对此早已习惯,也不曾询问什么便动身去往椒房殿。
再说南光惦记着亭中剩下的半碟梅子,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她一向不能吃太多甘酸食物,以免损伤肠胃。锦和想着江皇后在周允身边饱受折磨,在一旁有些焦急地催促着。
“看情形皇后娘娘又遭灾了。”确认锦和听不到二人交谈,南光笑吟吟低声向小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