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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旭日东升。黑龙江像玉带一般界分开中苏两国。苏联那一边,可见木结构的瞭望台和刷成绿色的边防木屋。远处,隐现着一些房顶和一座教堂的尖顶。而中方这一边,则是一片白桦林。可以想象,到了春夏秋之季,这里一定会是一处美丽的地方。

一根圆木像炮一样架在一米多高的木马上。赵天亮站在圆木上,“小黄浦”坐在雪地上,二人奋力地拉扯着大锯锯圆木。

另一边,黄伟在开拖拉机。拴在拖拉机后边的钢丝绳,通过单杠似的木架子,将一根圆木牵拉得悬了起来。杨一凡在拖拉机前边吹哨子,每吹一下,拖拉机向前动一下,圆木就又悬高了一点儿。

尹排长和沈力,将悬起的圆木向预先刨出的地坑靠近。

杨一凡吹哨,做手势。拖拉机向后退,圆木落于坑中。那是竖起的第一根圆木。

只穿绒衣的“小地包”站在另一个坑里继续挥镐刨着。

帐篷支在不远的地方,帐篷外燃着一堆火,火上悬着大铁锅。扎着围裙的魏明用长把铁勺从锅里舀起汤,吹了吹,呷一口,吧嗒着嘴品滋味。

魏明自言自语:“好汤,好汤。”

杨一凡叼着哨子跑来,冲魏明呜呜呀呀,哨子同时也发出声音。

魏明:“什么事儿?你别叼着哨子跟我说话呀!”

杨一凡继续呜呜呀呀,看样子特急。

魏明:“是不是哨子粘嘴上了?”

杨一凡点头。

魏明:“这……别急别急哥们儿,让我想想办法。”

他东瞅西瞅,目光落在火堆上,从火堆里拿起一根带火的木柴,伸向杨一凡的脸,自以为高明地:“来,给你点儿热度。”

杨一凡闪躲着脸,生气地推开魏明,木柴落地。

魏明:“除了这法子,那你叫我怎么办啊?”

杨一凡指指锅。

魏明:“喝口热汤?对对,这法子更好点儿。”

他舀起一勺汤,递到杨一凡嘴边。

杨一凡退一步,指勺里的汤,指魏明。

魏明恍然大悟地:“啊,明白了明白了。”他朝勺里的汤吹两口,喝干,一只胳膊搂住杨一凡,接吻似的,嘴对嘴地将一口汤哺给杨一凡。

“小地包”停止拉锯,扭头望着杨一凡和魏明说:“班长,你看他俩,那干什么呢那是?那也是作风问题吧?还搞起同性恋来了!”

赵天亮站在圆木上,指喝:“杨一凡,你俩干什么呢?!”

杨一凡推开魏明,弯腰咳嗽,哨子吐在地上;他捂一下嘴,手心有血。

杨一凡冲魏明发火:“你想呛死我呀?!”

魏明:“你还冲我发火!为你我烫舌头了!”

一只只手从炭灰里扒出烤得黑乎乎的馒头。

帐篷里,大家在吃饭。杨一凡和魏明,每人都是右手馒头,左手雪团;咬一口馒头,啃一口雪团。其他人则吃着馒头,喝着饭盒里或缸子里的汤。

黄伟:“这汤味道真不错,多谢排长想得周到,替咱们从家里带了些蘑菇来。”

沈力:“我发现桦树林里也有干蘑菇,哪天咱们一块儿采点儿。”

魏明瞪着杨一凡抱怨:“都是因为你,我忙了半天煮的汤,自己却喝不上!”

“小黄浦”:“太娇气了吧!嘴唇破了点儿,舌尖烫了一下,就连汤都喝不了啦?”

赵天亮:“别说风凉话,一沾热沾咸肯定痛嘛!”

尹排长:“是我让他俩吃雪团的。小杨,尤其你的嘴唇,没事儿就用雪团冰一冰,毛细血管收缩,止血快,好得快。不要老用舌尖舔,那容易发炎。”

杨一凡:“唉,这下亏了。排长,几天能好啊?”

尹排长:“听我的,两天以后就没事儿了。小魏,既然你要求跟来为大家做饭,那就得想方设法把饭做好。以后天天喝汤可不行。过会儿我们干活的时候,你到江上去凿个窟窿,如果有耐心肯定能钓上鱼的。”

魏明:“什么钓鱼的东西都没有啊,怎么钓?”

尹排长看赵天亮。

赵天亮:“我……我忘了……”

尹排长不满地:“嘱咐过你,你还忘了。”

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扔给魏明:“我备了一副线和钩,鱼竿你自己想办法!”

他拍拍赵天亮的肩,和赵天亮到一旁蹲下,严肃地:“小杨就是个例子。这儿离连队五六十里,你作为班长,心要细点儿。一个想不到,那就可能会出问题。刚才小沈说到采蘑菇了是不是?我走前要采到几种留给你们熟悉熟悉,和我采的不一样的,绝对不许你们采了吃!还有,你把你想到了又不太明白的事儿写下来,我好一条条告诉你。”

赵天亮态度认真地点头。

“小地包”凑到了魏明和杨一凡跟前,不好意思地:“向你俩认个错啊,看到你俩搂搂抱抱还嘴对嘴的样子,我以为你俩……班长也信了我的话,要不不会对你俩那么大声嚷嚷。”

魏明没好气地:“滚!”

“小黄浦”忽然大惊大愕地:“狼!狼!”

帐篷口,蹲着一条红色卷毛的漂亮的苏联猎犬,好奇地看着帐篷里的中国人。

赵天亮、黄伟、尹排长将操在手里的家把式都放下了。

黄伟对“小黄浦”训斥地:“瞎咋呼!连狼和狗都分不清啊!有那种毛色的狼吗?”

“小地包”:“这狗真漂亮!哪儿来的?”

杨一凡:“还能哪儿来的,准是从江那边跑过来的。”

“小黄浦”:“可别身上绑着炸药什么的。”

魏明:“你真有想象力!”

他掰了一块馒头扔向那狗;狗歪头看看,不吃。

“小地包”:“敢进来吗?敢就请进吧。”

他一边说,一边向帐篷口接近。

狗跑了。

“小地包”转身遗憾地:“咱们要是从连里带条狗来多好,那我就犯不着喜欢人家的狗了。”

“小黄浦”:“它又回来了!”

“小地包”扭头一看,那狗果然又蹲在帐篷口了。

尹排长:“记住,都不许伤害那边跑过来的狗。那边的人,喜欢狗像喜欢亲人和孩子。政治上、外交上的事儿,那就是政治上、外交上的事儿,和狗没什么关系,狗又没有什么国界概念。如果伤害了人家那边老百姓养的狗,那人家那边的老百姓,会把我们中国人的心肠看恶了的,那也等于往咱们全体中国人脸上抹黑。”

赵天亮们纷纷点头。

冰封的黑龙江,靠近江心的冰面上,有一个穿大衣的五十来岁的苏联男人,看样子是那边村子里的农民,坐在一冰窟窿边耐心垂钓,像中国的道家弟子在打坐。

他朝江这边望一望,又转过头去了。魏明把白桦树枝当作鱼竿,扛着走了过来,一手还拎着一米多长的钎子。

魏明也发现了那个苏联人,站住了。

那苏联人回过头去。

魏明犹豫一下,接着往前走。那苏联人又看他。

魏明在距那苏联人十几步远的地方站住,用手中的铁钎在冰面上划出一道线,朝线一指,接着将手从手套里抽出,跷着大拇指向身后比画,意思是——我们之间可有道界线,我没越界。

那苏联人不再看他,赶紧站起,后退,拽线。他钓上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鱼,在冰面上扑腾。

魏明羡慕地看着。那苏联人逮住鱼,从钩上摘下,双手掐牢,高举着,连连吻那条鱼,乐得合不拢嘴。

魏明嘟哝:“长得不咋样,运气倒不错!”

魏明开始用钎子穿冰。然后也坐在冰窟窿旁垂钓了。他从兜里掏出烟,吸着一支。

一个雪团打在他身上,他扭头看去,见那苏联人也叼上了一支烟,向他做手势,意思是没带火柴,借火柴。

魏明侧身一坐,不理他。

一条冰得硬邦邦的、两寸多长的小鱼扔了过来。魏明看着那条小鱼,想了想,掏出火柴,把火柴倒在手中,使火柴盒里只剩了两根。他将手中的火柴揣入兜里,头也不回,往后一扬手,抛出了火柴盒。

火柴盒没扔到那苏联人跟前,苏联人用鱼竿将火柴盒渐渐拨到了自己跟前。

他划着一根火柴,却被一阵风吹灭;划第二根火柴,断了;用半截火柴接着划,烧了手,结果没吸成烟。

雪团又打在魏明身上。

魏明扭头看去,那苏联人向他耸肩,做手势,意思是还需要火柴。

魏明:“真他妈笨!”他想了想,从嘴上取下烟,插在桦树枝前端的小枝刺上,将桦树枝伸了过去。

那苏联人赶紧握住桦树枝对着烟,用俄语说:“谢谢。”

魏明收回桦树枝,复将那截烟叼在嘴上;苏联人对他举了举火柴盒,竟用中国话说:“我,喜欢!”

他遂将火柴盒揣入兜里,火柴盒上印的是毛主席语: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魏明自言自语:“少拉近乎。我俄语还说得溜着呢,不愿跟你说罢了。”

他又安坐下去等着鱼儿上钩,不一会儿就钓起了一条半大不小的鱼。过了一会儿,他又钓起了一条半大不小的鱼。

那苏联人却钓起了一条比刚才更大的鱼。大鱼脱了钩,在冰面上一蹦挺高。他逮了几逮,没逮着。大鱼又一蹦,蹦过了魏明在冰面上用铁钎子画出的那条钱。苏联人傻眼了。

魏明不由自主地起身扑按那条蹦到了眼前的大鱼,按住后,抓起欣赏般地看,又扭头瞧自己钓的那两条小鱼,冲那条大鱼说:“向修正主义靠拢是没有好下场的!”

他转过身,见那苏联人呆呆看他。

他用俄语说:“接住!”将大鱼向对方扔过去。

苏联人接住,用中国话连连说:“谢谢,谢谢!”

忽然,魏明放在冰窟窿旁的桦树枝被拖动了,那苏联人首先发现,用俄语大叫:“快!快!”

魏明抓起桦树枝一挑,断了。他后退几步,跌坐于地上。

连着线的一小截桦树枝被拖向冰窟窿,眼看就要被拖下水去。

一只穿靴子的脚踩住了那一小截桦树枝,苏联人越过了魏明在冰面上画出的界线。他紧接着抓起那一小截桦树枝,迅速地将线绕在自己胳膊上。

魏明爬起,直接拽钓线。幸而他戴着棉手套,那倒也不费太大的力气。

一条大鱼从冰窟窿里被拖上来了。

魏明喜笑颜开。

那苏联人显然也替他高兴,连连用俄语说:“好运气!好运气!”

魏明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指着自己画的界,也用俄语连连说:“退回去!退回去!”

苏联人赶紧从手臂上扯下钓线,退回原处坐下,继续垂钓。

这边,魏明也继续垂钓。因为钓到了一条大鱼,心里高兴,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三套车》。

魏明的口哨声中,加入了那苏联人的口哨声。

魏明立刻不吹口哨了。他的口哨声一停,苏联人的口哨声也停了。

那条苏联猎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叼起魏明钓到的大鱼,跑过江那边去了。

魏明一跃而起,跺足大叫:“强盗!混蛋狗!”

那苏联人却哈哈大笑。

那狗似乎成心气魏明,叼着鱼又溜达回来,在界线那边,歪着头看魏明。

魏明朝狗走过去,大声地:“放下!把我的鱼放下!”

苏联人指魏明画出的界线。

魏明用俄语大声说:“是你的狗!”

苏联人用俄语大声说:“不是!”

魏明:“肯定是你的狗!”

苏联人:“绝对不是!”

魏明气恼之下,不钓了,收了线,将两条小鱼扔进桶里,拎起便走。

他背后苏联人的声音:“等一下!”

魏明站住,转身。苏联人像投手球似的,将自己钓到的两条小鱼准确地投进魏明拎着的小桶里。

夕阳西下,桦树林后边,木房子的框架已经搭起。框架旁,尹排长在推刨子,临时性的木工案旁,他已做好一扇窗框了。

沈力背着一捆桦树皮从桦林中走出。

尹排长:“小沈!”

沈力站住。

尹排长:“扒这么多桦皮干什么?”

沈力:“引火用啊。”

尹排长:“引火用不了这么多吧?”

沈力:“大家还想做桦皮灯罩,探家时带回去。那不是挺特别的嘛。”

尹排长:“但是你得知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身皮,尽量选那病树、倒树的皮来剥。树这东西,你剥下它哪里一块皮,那里就再也长不出皮来了。”

沈力:“这么大一片桦林,扒点儿……”

尹排长:“别犟嘴,先听我说。”

他放下刨子,走到了沈力跟前,看着他背上的那捆桦皮,又说:“你看你,一剥就剥这么大一块,被你剥下皮的那棵树,它还能活多久呢?”

魏明站在帐篷口喊:“排长,歇会儿吧,吃饭了!”

帐篷里,地上放着几卷桦皮。尹排长看完这卷,接着看那卷。

大家拿着馒头,端着饭盒、缸子,一个个惴惴不安地看着尹排长。

尹排长转身望着大家说:“团部对面那座山坡,我们那一批转业兵一九六六年来的时候,也是一片白桦林,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哪个季节看着,哪个季节好看。当年的我们,也都年轻啊。有几个一带头,团部的,附近连队的,就纷纷去到那座山坡扒桦皮。几天工夫,一片林子,几乎全部剥成了没皮的树。树这东西,伐倒时扒光了皮那是一根木料,站着的时候把它的皮都扒光了,那就很难看!而且必死无疑。团长一生气,下令把那片林子全伐了,而且处分了那几个带头扒桦皮的人。我就是其中一个受处分的。”

“小黄浦”:“团部是团部,这儿是这儿嘛!”

黄伟:“别找理!城市里什么灯罩没有卖的?非得用桦皮做?”

他指着“小地包”、杨一凡、沈力数落:“一个个小资情调!”

他又一指赵天亮:“你这班长还支持,说要给连队每个知青做一个!”

赵天亮惭愧地:“我正式声明,收回我那句话。”

尹排长:“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这儿又不常有人来,就是死几棵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可我是这么想的,咱们盖房子要伐树,咱们烧火做饭取暖,也要伐树。做架爬犁造辆车,那还得伐树。肯定来说,你们撤离这里的时候,这里会留下许许多多树桩子。这儿的风景,和现在就不一样了。咱们向北大荒要的太多了,北大荒给咱们的也很慷慨,所以咱们要爱北大荒。真爱它那就应该是——没有必要不取,多一分,也不取。在这一点上,咱们要向鄂伦春人学习……”

“小黄浦”大声地:“那狗又来了!”

果然,狗又蹲在帐篷口。魏明向狗掷去一块劈柴,狗跑了。

魏明:“它叼走了我钓的一条大鱼!要不这会儿咱们不仅能喝上鱼汤,还能美美地吃上炖鱼!哪天我逮住它,非教训它不可!”

尹排长:“别都端着汤看我呀,喝汤喝汤!小魏熬了这么鲜一锅汤,咱们不喝光了对不起他!小魏,给我来碗汤!”

“小黄浦”直接用碗从盆里舀了一碗汤递给尹排长。尹排长嗔道:“你看你,叫你盛碗汤嘛,也不用勺子!”

“小黄浦”:“反正你也没洗手。”

尹排长接过碗,喝一口,连道:“不错,不错。”

他看着大家又说:“我刚才那些话,并不算批评你们啊,只不过是跟你们讲了讲我的一种心情,你们听也可,不听也可。如果一个个表面装出听了的样子,心里却认为我婆婆妈妈的,那可就不好了。”

夜晚,月光皎洁,尹排长还在刨木方子,那条苏联狗蹲在他跟前,看着他。

帐篷里,“小地包”跟睡在旁边的“小黄浦”悄悄说话。

“小地包”:“我确实觉得排长有点儿婆婆妈妈的。”

“小黄浦”:“岂止婆婆妈妈的,简直还莫名其妙!所以我直接用碗给他舀汤。”

“小地包”:“我认为他看出你对他的话有不满情绪来了。”

“小黄浦”:“看出来就看出来吧,盼他早点走,咱们就是这儿的封疆大吏,自由了。”

“小地包”:“咱们都躺下了,他一个人还在那儿干,干给谁看啊?”

黄伟:“你们两个小子背后这么议论排长不对啊!他是急着帮咱们把房子盖起来,好早点儿回到连里去,机务排等着他回连里办维修保养班呢!”

赵天亮一声不响地坐了起来,穿衣服,穿鞋。

躺在他左右的杨一凡和沈力欠身看他。

赵天亮系好鞋带,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尹排长一抬头看到赵天亮,奇怪地:“你怎么不睡?”

赵天亮:“那你呢?”

尹排长:“我这人,天生觉少,又天生恨活儿。门窗可不是你们自己做得了安得了的,我少睡点儿,你们能早点儿住到房子里。住房子比住帐篷暖和多了呀!”

赵天亮:“排长,让我照量两下。”

尹排长将刨子递给赵天亮。赵天亮刚一推,卡住了。

尹排长:“使刨子要轻按快推,要像从怀里往外掷排球那样。你掷得慢,还不让对方的球员给抢去了?”

赵天亮重又推了一下,顺利多了。

他一抬头,发现全班人都来了。

尹排长:“你看你们,怎么都不睡了?”

黄伟:“要睡都睡,要干都干。”

他操起斧子,开始削一根圆木的树皮。

“小黄浦”:“看这狗,它怎么不过那边去了呢?”

“小地包”:“想跟咱们交朋友吧?”

赵天亮:“别管它,既然都起来了,那就一块儿干吧。”

尹排长:“听我的,两个小时后,我带头回去睡觉!”

江的那边,传来苏联老妪的呼唤声:“娜嘉!……娜嘉!……”

接着传来苏联老爷子的呼唤声:“娜嘉!”

老妪和老爷子的声音听来挺远,在寂静的夜晚,听来又异常清晰。老妪的声音绵软,老爷子的声音粗宏,相互交替。

那狗“汪汪”叫两声,倏地站起,箭一般消失了。

天亮了,木房子的顶盖已盖好了,更具形状了。

冰封的黑龙江上,昨天凿开的窟窿又结了一层冰,魏明又在用钎子穿冰。

尹排长、赵天亮带着全班人在继续盖房子。

魏明从冰窟窿中收起了钓线,他脚旁有几个烟头,证明他钓的时候不短了,却又分明地,他一无所获。

魏明不禁向那苏联人凿的冰窟窿望去,他眼前出现了幻觉,仿佛从那冰窟窿里,接二连三地往外蹦着大鱼小鱼。

他有点儿身不由己地向那冰窟窿走去。

“站住!”一句俄语的警喝。

他抬头望去,苏联那边的瞭望台上,有两名边防军的身影。一名站立着,向他伸出一只手;另一名将枪架在瞭望台的栏杆上,伏身瞄准着他。

站立着的那名苏联边防军又用俄语警喝了一句:“再向前,开枪了!”

魏明:“瞎他妈咋呼什么呀!”他往地上啐一口,转身怏怏而去。

冰封的黑龙江上——那苏联人凿的冰窟窿已经快要重新冻严了。而相对应的这一边,却凿出了六七个冰窟窿。

木房子盖成了。尹排长吸着烟,和赵天亮、黄伟、杨一凡、沈力、“小地包”并肩站着,脸上皆洋溢着成就感,欣赏地望着他们的搭建成果。

尹排长:“还不赖,是不是?”

黄伟:“那是。哎,天亮,你说要是正式通过考核评级的话,咱们全班能不能全达到二级木工的水平啊?”

赵天亮仿佛没听到,在出神。

黄伟给了他一拳:“想什么呢!跟你说话没听到啊?”

赵天亮憧憬地:“我在想,如果这房子,就是你们说要为我和周萍盖的,那我俩美死了。在近处再开片荒,种粮食,种蔬菜,养鸡,养鸭,养猪,再养两匹马,自己做一辆大车,神仙过的日子,不发我工资我都高兴一辈子!”

黄伟:“那你们完全成了一对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的边农,当然就没人发工资啦!”

杨一凡:“那你们穿的、用的,哪来钱买?都不探家了?探家哪来的钱做路费?”

赵天亮:“我打鱼,到七连去卖给你们。还卖给你们鸡蛋、鸭蛋、鹅蛋、猪肉。感情关系,我不出价,你们看着给点儿就行。”

沈力:“养猪太煞风景了,要养鹿,在这儿逐渐办个鹿场。鹿浑身都是宝,比养猪值钱多了,而且富有诗意。大家想象一下,如果周萍骑着一头七岔角的雄鹿放牧鹿群,要像外国电影里的女人那样,侧身横坐鹿背上,头戴花环,那什么感觉?”

黄伟:“那,天亮,你干脆发扬发扬风格,让我陪周萍待这儿一辈子算了!我把我父母和周萍的父母接来,我们也就都不用探家了。我们也不多要孩子,一儿一女足矣。四位老人帮我们照看两个孩子,那还不玩儿似的?”

“小地包”:“不管谁陪周萍在这儿过一辈子我都不管,我只要求一种特权——什么东西都得经我手卖,价格由我来定。我也不能白尽义务,多少得吃点儿回扣。”

尹排长:“那七连不就成了资本主义的温床了?那连长指导员麻烦大了,我这排长也得受你们牵连!”

赵天亮却仍在望着房子出神。

赵天亮的心声:“周萍,周萍,你从北京到上海一路顺利吗?春节过得好吗?你爸爸妈妈都好吗?收到我的信了吗?……”

“小黄浦”走来,一手拿一盒油漆,一手拿一柄新刷子,腋下还夹一盒油漆。

“小黄浦”:“一盒绿的,一盒橘黄的,你们说刷哪种颜色的吧,我主张门刷成绿色的,窗框刷成橘黄色的。”

沈力:“怎么刷你别瞎搅和,得听我的!”

“等等,等等。”尹排长将赵天亮扯到一旁,小声说,“天亮,冬天刷漆不行的,干不了,一刷就冻,天暖和了非掉皮不可,白费了两盒油漆,也白费了那工夫。”

赵天亮:“那就天暖和了再刷。”

尹排长:“你没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那两盒油漆……”

赵天亮:“排长,你直说。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尹排长:“是这么回事儿,我家新打了两口箱子,我家那张破桌子也该刷刷漆了。这房子,哪天你们一撤走,那就等于扔这儿,门窗还刷它干什么呀,是不是?”

赵天亮:“排长想要那两盒油漆?”

尹排长笑了:“你跟他们几个商议商议。如果大家同意,我带走;如果不同意呢,就当我没说。”

赵天亮沉吟地:“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听到脚步声,一转身,见魏明垂头丧气地走来。

赵天亮:“怎么了?”

魏明:“真邪了门儿了,那天有那个老毛子和我同时钓,他运气好,我运气也不错。这几天那老毛子没出现,我又凿了五六个窟窿,却连条小鱼也钓不着了。”

赵天亮搂他肩,安慰:“没关系,别为这事儿影响情绪。看咱们房子盖成了,今晚就可以搬进去住了,高兴点儿!”

尹排长:“就是。钓鱼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儿,兴许过几天你就时来运转了。你当炊事员当得尽职尽责,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沈力在喊:“都过来,合影留念啦!”

尹排长居中,大家站在他左右,他们背后是木房子。

沈力煞有介事地以四指框成“镜头”,单膝跪在大家对面说:“看我这儿,都笑一笑!”

于是大家煞有介事地笑。

沈力:“好,拍下一张了。再来一张再来一张,别站一排了,太呆板,分散开坐在门前边……”

木房子盖得挺美观,房盖外探成檐,门前有廊,还有台阶。于是大家分散地坐在门前。

沈力更加煞有介事地移动脚步选角度。

杨一凡:“哎,别那么认真了,对付一张得啦!”

“小黄浦”:“人家沈力是有艺术细胞的人,哪能对付嘛!”

沈力:“‘小黄浦’别说话,注意,这一次表情随便,一、二、三,成功!”

傍晚,大家目送尹排长驾驶的拖拉机拖着爬犁远去。

赵天亮:“敬文、‘小黄浦’,你俩扎把扫帚,把帐篷那儿扫扫。本班长宣布第一条纪律,以后,谁都不许做破坏这里美好环境的事,咱们要把这儿当成一处公园来住。”

晚上,木房子里,一盏马灯挂在柱上,赵天亮们围成一圈儿,坐在木地板上。

“小黄浦”:“天亮,虽然你是班长,但凡事儿也得跟我们商量商量吧?你凭什么自己就做了主了?”

沈力:“我们扒了些桦树皮,就受了他一顿批评,还引出他那么一大套理论。他可好,贪污了我们两盒油漆!”

杨一凡:“就是,太虚伪了嘛!”

赵天亮:“别用‘贪污’别用‘虚伪’这类词行不行?排长他毕竟跟我说了,我也同意了。”

沈力:“那你就是假公济私,用公物换取排长对你的好感!”

赵天亮:“你!”

不快的气氛一时弥漫在大家之间。

“小地包”:“老黄,你说说你的看法。”

黄伟:“我说说?既然是开第一次班务会,人人都得说两句是不是,那我就说说。沈力,我是尊重艺术的,哈尔滨的红卫兵到处砸那些俄国人留下的雕塑时,我公开贴大字报谴责过他们的行径,因此还挨了顿臭揍,魏明可以证明有过这件事。你呢,是我们之中最有艺术细胞的人,所以,我对你也一向是尊重的,这你得承认吧?”

沈力点头。

黄伟:“那么我问你,还有‘小黄浦’、一凡你们俩,如果班长征求我们的看法,你们三个,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

沈力、“小黄浦”、杨一凡三人互相看看。

沈力:“那我同意。”

杨一凡:“我也会同意。”

黄伟:“那,你们两个,就不是对排长有意见,而是对班长有意见。因为班长独断专行,缺乏民主意识,你们别把自己究竟对谁有意见搞混了!”

“小黄浦”:“即使班长征求咱们的意见,那我也反对。‘宁为公字前进半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他身为排长,应该比我们更懂得这一革命原则!”

黄伟:“放你妈的臭屁!”

“你凭什么骂人!”“小黄浦”向黄伟扑去。

黄伟一脚将“小黄浦”蹬开。

“小黄浦”再次向黄伟扑去,被赵天亮等人拉开。

大家全站起来了。赵天亮伸开双臂,一手挡在黄伟胸前,一手挡在“小黄浦”胸前。

赵天亮:“都他妈不许动手!排长刚走你们就……”

“小黄浦”:“老子不再承认他是排长了!我瞧不起虚伪的人!”

赵天亮:“那你想怎么办?回连队时,给他往大食堂贴一张大字报?!让他在全连抬不起头来,那你心里就痛快了?!”

“小黄浦”把头一扭,不吭声了。

黄伟:“你要是敢那样,我……”

“小黄浦”立刻又不甘示弱地:“我还非那样不可了!你敢弄死我?!”

这时,有爪子挠门的声音。

大家顿时安静,各自操起可以自卫的东西,一齐将目光望向门。

爪子挠门声分明。

大家悄悄向门走去,分散两旁。

赵天亮猛地推开门,那条苏联狗蹲在门外。

黄伟一跺脚:“滚!”

狗蹿下台阶,又蹲着,望着门内的大家。

“小黄浦”:“癞皮狗!”

他将手中的劈柴向狗投去,未击中。狗这才跑了。

赵天亮舒一口气,关上门,将手中斧子放在炉旁,又坐在地上。

大家见他坐下了,也都纷纷坐下了。

魏明却没坐下,他说:“我也说两句吧。关于桦树皮的事儿,排长批评了咱们,我心里也不痛快,也认为他小题大做,婆婆妈妈的。因为我扒得最多,还打算带回哈尔滨去,供我老妈引火用。在咱们城市,花钱都买不到那么好的引火木柴。所以呢,我对排长心里也有情绪。但排长的那番议论,我听了心里还是挺感动的。我认为他的话是真诚的。对于北大荒的一草一木,他们老战士比我们知青感情深,这恐怕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至于那两盒油漆,该怎么说呢,有一点你们后来的是不知道的,不但咱们团长当年是奇袭白虎团的英雄排长,咱们尹排长,当年那也是紧随在团长身后冲进白虎团团部的人。这是指导员向我、黄伟、齐勇那一批知青介绍他时讲的,后来他自己一再要求我们,决不许对你们这一批知青说。他老家在农村,老父亲常年生病,还有一个半精不傻的老哥哥,他每个月都得往老家寄钱,他的工资只不过比我们多五元……他想使他在咱们七连的那小家美观一点儿,所以他打起了那两盒油漆的主意。我能想象得到,他那么一个人,对天亮开口要时,一定不好意思极了。天亮是这样吧?”

赵天亮点头。

魏明:“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排长了。他的一点儿小私心,被我们抓住把柄了。所以呢,有的人什么难听的话就都说出来了——私心严重啊,虚伪啊,说一套做一套啊,连贪污这种词都说出来了。我听着,心里对排长的意见倒是渐渐没了,渐渐替他难过了,渐渐同情他了。为我们早一天住进这房子,他可是磨出了两手泡!他下午刚走,我们晚上就在这房子里这么议论他,似乎他成了一个多么不好的人,我们太不厚道了吧?”

一时肃静。

黄伟:“我就是你这意思!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想,可他妈的趁了我心愿了,耳根子终于可以清静了,再也不必整天听别人说,自己也说什么‘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对他人六亲不认’‘对自己刺刀见红’‘座谈会也是思想战场’‘一帮一要帮在心灵最见不得人的地方’这类屁话了!我说得自己都嫌恶自己了!我听得耳膜都起茧子了!我们是人啊,干吗不把自己也不把别人当人对待?既然都是人,谁没点儿缺点、毛病,谁没有点儿私心杂念?你们心里是不是也这么想过?我怎么从没听你们这么说过?你们他妈的就不虚伪了吗?”

仍是一片肃静,坐着的人似乎一个个被训呆了。

魏明:“但我劝你还是把你那个毛病改一改,别一激动就他妈的他妈的。即使你的话再有理,那么说出来别人也不爱听!”

黄伟:“你也经常和我一样,别乌鸦落在猪身上!”

赵天亮往起一站,低着头说:“我保证,以后凡事和大家商量,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决不自己做主!散会!”

他一转身,目光落在月份牌上。月份牌挂在另一根柱子上,那一页月份纸显示,时间已是一九七二年二月了。

山东屯的梁喜喜家里,刚从外边劳动回来的梁喜喜从里屋走到灶间,摘下扎在脖子上的毛巾抚衣服,接着将毛巾包在头上,弯腰捅灶火、往灶内加柴,坐下拉风箱;等灶内升起火苗,又刷锅,往锅里续新水,放蒸笼,一通忙活。

有敲门声——确切地说是有人用脚踢门的声音。

梁喜喜头也不回地:“进来!”

进来的竟是齐勇。

梁喜喜:“是你呀,稀客!”

齐勇假装恭敬地:“梁书记好。”

梁喜喜一边往锅里放剩菜和凉窝头,一边没好气地说:“好什么好!干了一上午活儿,赶回家吃顿午饭,还得自己现动手热!在农村,单身女人的日子能好吗?”

齐勇:“所以,我说的是‘梁书记’好,重点是在表达对山东屯党支部书记的敬意。同样是单身女人,是不是书记,那可太不一样了。”

梁喜喜盖上锅盖,一边往里屋进,一边说:“是书记顶屁用!是书记也改变不了还是单身女人!何况还是一个小屯子里的书记,连生产队长都算上才领导仨党员!”

她拿起暖瓶,为自己倒了大半缸子热水。那暖瓶已经很旧很旧了,显然倒出的水也不是太热。她喝一口,把缸子往桌上使劲儿一放,又说:“想喝口热水,都是乌了巴秃的!”

她坐在炕沿,瞪着齐勇。

齐勇:“那,我们团长亲自为您介绍一位站长,您为什么不和人家处处看呢?听说那老头挺好的……”

“站长?一人住小铁道边一小木头房里,来了小火车挥挥信号旗,那也叫站长?怎么,你们兵团一破老头也值了钱了?你们团长一保媒,我就该咧嘴笑着嫁给他呀?”

齐勇:“领导仨党员的支书,嫁给单枪匹马的站长,那不正般配嘛!”

梁喜喜把脸一板:“别跟我蛤蟆吊嘴儿的!你们三个兵团的小子,没一个有良心的!我们山东屯救了你们仨的命,两年多了,没一个再到我们山东屯儿来看看的,害得我们那四个插队的上海姑娘,有三个得单相思的。周萍还好点儿,相思也不说,那两个,都快魔怔了……”

齐勇:“我这不是来了嘛。”

梁喜喜:“你来了我一点儿都不欢迎!你们三个中,赵天亮应该说是个好青年,人家说话郑郑重重的。那个小什么包贫点儿,但也只不过就是贫点儿。顶数你,心里总有一定之规,却装出嘴贫的样子,想让人不拿你当回事儿,其实你比谁都拿你自己当回事儿!”

齐勇就低下头四处看。

梁喜喜:“你满地踅摸什么?我地上又没有金子!”

齐勇:“我看有没有缝儿,我好钻进去。”

梁喜喜:“说你胖,还立刻就喘了。别耽误我工夫。”

齐勇:“梁书记,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日。我想,把周萍带走两天,星期一下午保证送她回来。”

梁喜喜:“你?把周萍带走两天?你安的什么心?我审过周萍了,她承认她和赵天亮对着象呢!这我不反对。那我作为支书就有责任保护她。你,休想!”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外屋,掀开锅盖,往外拿蒸着的东西。

齐勇也跟到了外屋,继续说:“您误会了,我跟赵天亮是朋友,我怎么能对周萍动坏心思呢?您把我想得也太卑鄙了嘛!是这么回事儿,赵天亮又是我们七连男一班的班长了,他们班接团里的任务,调黑龙江边儿上执行边境巡逻任务去了。我呢,今天为他们送粮食和菜,马车绕了个弯儿,就来到了你们山东屯,想捎上周萍,让她和赵天亮会晤会晤。恋爱要谈成,那双方不是得经常会晤会晤嘛!”

梁喜喜烫了手,一边嘘着手指,一边瞪着齐勇问:“真话?”

“向毛主席保证。”

“你有这么好?”

“我这人确实好。”

梁喜喜:“那周萍怎么不亲自跟我说?”

齐勇:“她哪儿敢啊,她就站在门外等结果呢!”

“嗯?”梁喜喜开了门,见周萍果然站在门外。

周萍怯怯地:“支书……”

梁喜喜撑着门说:“进来。”

周萍进门后,梁喜喜又对齐勇说:“你出去。”

齐勇出去后,梁喜喜才将门关上,拉着周萍的手,将周萍拉入里屋,坐在炕沿上,问周萍:“是他说的那么回事吗?”

周萍立正般站在梁喜喜跟前,其怯有加,点一下头。

梁喜喜:“他那么好?”

周萍又点一下头。

梁喜喜:“他赶车,你坐车,一路三十几里,四野荒无人烟,你不怕?”

周萍:“怕什么呢?”

梁喜喜用手指戳周萍额头:“真傻,怕什么还用我明说啊?”

周萍想了想,肯定地:“他说天黑前就到了,白天不会碰上狼。”

梁喜喜:“我指的不是狼!”

外屋也就是灶间,齐勇的头从外边探入,偷听。

周萍的话声:“坐齐勇赶的车,我什么都不用怕。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像赵天亮一样保护我。”

齐勇的头缩出去,门无声地关上了。

梁喜喜:“既然你这么信任他,那我也就没话说了。我也是从你们这种年龄过来的,不准你假,显得我这书记当得也太没人味儿了。但是你给我记住,千万别和赵天亮做出那种事!”

周萍眨眨眼:“支书,哪种事?”

梁喜喜:“就是……”

她压低了声音:“你们这种年龄,干柴烈火的,你千万不能让他把肚子搞大了!你是我要树立的典型,你想想,你如果那样了,你咋办?我咋办?”

周萍害羞地用双手捂上了脸:“支书,我只不过想见见他,有些话跟他说,也想知道知道,他们在边境是怎么巡逻的……”

梁喜喜将周萍的双手从脸上拉了下来,诲人不倦地:“你手握他手,他手握你手,这都没什么,很正常。搂搂抱抱的,我这儿也批准了。大冬天的,你一身棉,他一身棉,搂抱不出什么问题来。但是你可决不能和他亲嘴儿,他非和你亲也不行!越求你越不能让他亲,跪下求也不行。婚前亲嘴这种行为,绝不是革命青年的行为。严肃地讲,完全是资产阶级传染给我们无产阶级的坏习气!尤其对我们女人来讲,一亲嘴,第一道革命防线就被突破了。”

周萍听得直眨眼。

梁喜喜:“明白没有?”

周萍低下了头:“明白。”

梁喜喜站起,手放周萍肩上,将周萍推到了毛主席像前,异常严肃地:“向毛主席保证。”

“支书,保证什么啊?”

“保证决不会和赵天亮发生那种事儿!”

“不亲嘴儿?”

“不亲嘴儿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不能怀孕!”

周萍望着毛主席像,张张嘴,说不出话。她一转身,又双手捂脸,快急哭了:“支书,我说不出口。”

梁喜喜:“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周萍:“我和赵天亮一块儿探家时,坐在大车站里,那店主让我们向毛主席像保证过一次!”

梁喜喜:“你们同炕睡过了?!”

周萍:“就那样……我们也没那样!”她真的哭了。

梁喜喜看着她,沉吟片刻,恻隐地:“那好吧,我相信你。别哭了,不难为你了,你得明白,我是为你好,是爱护你呀!”

周萍哭着点头。

周萍坐在马车上了,车前身盖着齐勇的大衣,大衣一动一动的,底下分明有活物。

齐勇持鞭欲赶车。梁喜喜站在齐勇跟前。

梁喜喜:“我和你们兵团那老头儿的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齐勇:“这,团长亲自为您做媒,我们团里,你们山东屯,好多人都知道啊。”

梁喜喜:“可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这一撇根本就没往那事儿上撇!那么就是谣言,散布一名党的干部的谣言,是极其错误的!”

周萍:“支书,我没散布过。”

齐勇:“我也没散布过,只不过今天跟您随口说了一句,我发誓,以后跟任何人都不说了。”

梁喜喜:“还有,你如果再踢我家门,那我就先操斧头后开门,开门先剁你那只脚!山东屯党支部书记家的门,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踢的!”

齐勇:“再不敢了。”

梁喜喜这才往旁一闪:“你得负责把周萍给我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齐勇:“那没问题,驾!”

“乌云”和一匹红马奔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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