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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罗村的事

“八月十五中秋夜,贫下中农来吃月。忆苦思甜莫忘了,永远提高政治觉。”

这首诗,引自《罗老五诗集》——一册经过二校但最后没有出版的诗集。

罗老五,现年六十七岁,罗村人。“四人帮”粉碎前不到三年的时间内,作诗千余首。在省地报刊上发表了的有十几首。他的诗集中,精选了三百多首。此诗集的夭折,对中国诗理论工作者们研究中国当代诗,该说有点遗憾。

罗村是个仅三十七户的小村。全国学小靳庄学得热热闹闹那阵子,县革委一位抓政治运动的副主任,决定将罗村树为本县学小靳庄的样板。因为罗村虽小,在本县却有点小名气。扫盲时是全县第一个“文化村”,大跃进年代就出过一位农民诗人。也许正由于出了这么一位农民诗人,全村男女老少皆爱作诗。但这位农民诗人虽名噪一时,还曾被选当过县人大代表,后来的境遇却可悲。他的诗中有一句曰“三面面红旗两面面红”,按这农民加诗人的头脑思考,这句诗的颂扬之意是明明白白的——旗有两面儿,三面红旗,每一面红旗都是两面儿鲜红的。可是别人就不这么去理解了。三面红旗,只有“两面面红”,那剩下的一面是什么颜色的?岂非恶毒攻击么!就算作者的自我解释不无道理吧,那也应该是“三面面红旗六面面红”,而绝不应该是“两面面红”!逻辑不通!这才是“秀才遇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何况是一位“土秀才”。说不清,就得认罪。于是这位全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位诗人,便成了全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被“改造”者。幸而他是个独身汉,没有谁受他的牵连。他至死也没有获得平反。因为不久时代就将这位名噪一时的农民诗人遗忘了。

只有罗村的人们对自己的诗人是同情的。也仅仅是同情而已,并且不敢于公开表示。

罗村的人们作诗的积极性受了这次挫伤,男女老少都有点忌诗了。但有了文化的农民们,难免仍要以某种方式显示自己有了文化。他们所选择的方式,乃是中国的传统方式——对联。一家一户有了什么喜庆的事情,各家各户都要为之大写特写对联,蔚然成一村之风。除了喜庆的事情,家家户户逢节便要贴出对联。三八妇女节、五四青年节、五一劳动节、六一儿童节、八一建军节、十一国庆节,一年四季,节节都是罗村的对联盛会。更不消说新年、春节和正月十五了。十里地内邻村的农民们,都以到罗村欣赏对联为一乐事。有了文化的农民们体现在对联中的智慧,虽然比不上文人们在这方面的才情,但也自有他们的高明。罗村的人们以此为傲。

罗老五在罗村人中是个庸常之辈。全村只有几户人家的门上没贴出过佳对。他家是这几户之一。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常因此而怏怏然,觉得是件足以被人轻蔑的事。当然,是他自己这么觉得罢了。他最得意的,便是某年春节他写了贴在他家小库房的一副对联。上联是:百菜没有白菜美。下联是:诸肉不比猪肉香。横批——香美之年。公正论之,这副对联,自然要比“抬头见喜”“出门发财”一类雅得多。但因为是贴在库房门上的,未能引起罗村人们的注意,也就未能获得什么好评。这又使他不仅怏怏然,甚而悻悻然了。以为乡亲们都是在用不公道的贬低的眼光看待他,存心埋没他。褊狭的农民意识和农民心理有时也会因为多少有了点文化而变得更加褊狭。这是符合辩证法的。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罗村的人们便自行煞住了对联之风。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们那位农民诗人死了还不到十年哩!一句诗便定了一个人的罪,一副对联两句诗,被分析出点什么政治问题,还不得罪加一等么!何况中国古时候就有因为写对联吃冤枉官司的事儿。更何况“文化大革命”首先就是冲着文章文字发起的!再说,“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今儿个红烟为左,明儿个紫气成右,一天一次分化。对联本就是比赋现实的,谁敢保证早晨贴出一副革命对联,到了晚上不会变成一副反动“黑联”;倘半点政治的色彩也不沾带,那起码是“不突出政治”,首先就有罪过的了。文化使农民们的头脑思考时复杂起来了。

小小的罗村虽然也免不了受到“文化大革命”种种政治风暴的冲击,但幸赖于村人们的谨慎,几年内倒也相对平安无事。

县革委的那位副主任一来到罗村蹲点,罗村就有事了。他要将罗村变成本县的小靳庄,罗村不变也得变。罗村人只有听他摆布的份儿。他随心所欲地折腾罗村的人们。他要实现的第一个愿望,更确切说是意志,就是要发现并扶植起第二个农民诗人,以“一个”带动“一片”。

按他那政治头脑的思考,这“一个”文化绝不能偏高。文化偏高,就失去了代表农民的典型意义了。他要选有点文化水平的,有点的。因此,那些对联能人,并不在他所选之内。他们不中他的意。

结果他就选中了罗老五。

不能不承认他选得很准。

罗老五虽然受宠若惊,但毕竟还多少有点自知之明。

他老老实实地对县革委会副主任说:“主任啊,您抬举我,我可实在是有点不敢当呀!要是编副对子么,我还不觉得太为难。这方面我们罗村人人都行,我这方面可不比别人蠢笨。可是作诗……我没有金刚钻,哪敢揽这瓷器活?只怕我不是这块料,辜负了您的栽培哇!”

县革委副主任听罢他的话,宽厚长者般笑笑,好言好语地安慰他:“完全可以消除这些不必要的思想顾虑嘛!写诗也罢,作对子也罢,没啥了不起的大学问。无非前者讲究个押韵,后者要求的是对仗而已。押韵即是顺口,顺口即是押韵。掌握了这个诀窍,就不难写出诗来了。”

县革委副主任的点示,令罗老五似乎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仿佛从县革委副主任的话中明白了什么写诗的真谛,觉得自己还是挺有希望成为一位农民诗人的。既然县革委副主任都选中了他,而且对他充满信心,寄予无限希望,他倒有什么理由瞧不起自己呢?他那爱出人头地的心理渐渐占了上风。

“果真么?”他咧开大嘴,嘻嘻地笑了。

“实践第一么!”县革委副主任严肃之极地点点头。

时势造英雄,此话真不假。罗老五就这么着,成了罗村的第二个农民诗人。而且他一经掌握了县革委副主任点示于他的写诗真谛,便出口成诗,一发而不可止。县革委专门派了一个小青年,整日地跟随着他。灵感一来,他只消动动嘴,那小青年一字不改地记录下来,有时就带回县里,请县革委副主任过了目,往往几天后就在县报上登了出来。

一个农民的出风头的欲望,其实是很容易得到满足的。满足之后,也很容易自己对自己厌烦。

罗老五在县报上发表了几首诗后,在受到了村人们的刮目相视后,在洋洋自得了一阵子后,终于对当一位“农民诗人”不那么很以为然了。他是个很务实的农民,“农民诗人”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他认为自己的脑汁花费得有点不值当了。

他想打退堂鼓。写诗虽然高雅,饿着肚皮写诗,却未免很丢诗人的派儿。风头出得十足,也当不得一顿饭吃。他原本并不想出什么大风头的,只想在村里人们心目中能算得上个人物罢了。已经得了这么个社会地位,他想见好就收。那几年,罗村人们的生活,也被“学大寨”搅得苦不堪言。一个工日才值二角钱。村里的第一位农民诗人,尽管结局可悲,但毕竟在世时还拿到过几笔数目挺可观的稿费。他却没捞到一分钱。同是农民诗人,他觉得这就不大公平。县里倒是送过他不少政治学习材料,但那是鼓励他继续写诗的“精神食粮”。叫“食粮”,却吃不得。

县革委会副主任很及时地找他谈了一次话,说对他写的那些诗很满意,指示他继续写下去:“你写的诗,也是精神食粮嘛!县里的领导们,都很关心你的生活呀!每月由宣传经费中拨出二十元钱给你,为的是使你免除生活上的后顾之忧。这就叫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你要以实际行动感激领导的关怀哟!”每月二十元!罗老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写!”他发誓般地说,“你们需要我写多少,我就写多少!”“不,不,不需要你写。”对方连连摇头,瞅定他的脸,语调徐缓地说,“不是派了个小青年替你写了么?你千万不能亲自动笔写哟!我们要的是你的口头诗。你的口头诗,将来要在你们村普及,还要向全县农村推广。好的,兴许还要谱成歌曲哩!”

县革委会副主任对他提出这种要求,自有一番政治工作者的道理。那种字字推敲、句句琢磨的诗,他才不稀罕。他感兴趣的,正是罗老五那种即兴的口头诗。不伦不类也无关紧要。即兴的,又是口头的,这才大众化,才农民化,才有更现实的政治意义。

“行,行,行!”罗老五一连声地回答“行”,唯恐对方怀疑他的诚恳。

那一天晚上,罗老五睡不着觉,他索性披件衣服,盘腿坐在炕上,瞧着睡得香甜的十四岁的小儿子成林,吧嗒吧嗒地接连抽了几锅旱烟。大儿子已经成了家,因为罗村这几年一年比一年穷,搬到媳妇那个村奔自己的生活去了。身边只有小儿子成林,这几年和他相依为命。小儿子一边上学,一边参加劳动。父子俩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还是分不了多少红,日子过得总是缺吃少穿。他情不自禁地将一只手伸进儿子被窝,抚摸着儿子的脊梁。儿子瘦得隔层皮摸得着骨头。

他心疼得直想落泪。

这下有好日子过了!每月二十元钱,旱涝保收。只消他这当父亲的能多编出几首口头诗。当然,得是县革委副主任他们爱听的。

他当然要编他们爱听的!

二十元钱不能白拿人家的啊!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掀开枕头,从枕下抽出几册政治学习材料来。他知道,他们爱听的,都写在上面呢。他得好好研究研究。有许多不认识的字,明天要问儿子。不研究不行,如果犯了“三面面红旗两面面红”那样的错误,不但自己倒霉,儿子也要受牵连的。

他还真差点就犯了这么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全县唯一的一所师范学校,请他去作诗报告。预先给他规定了内容——讲讲“上、管、改”的重要意义。他哪里作过什么报告哇,更别说什么诗报告了!一上了讲台,见台下黑压压的几百颗人头,台上还端坐着几位县里和校方的领导,他那小腿肚子就转筋了。

“罗老五今天受邀请,说说上管改的情……”

他张口就来了这么一句。他的本意,是要说说上管改的情况。可是那个“况”字要是说出来,跟第一句末了那个“请”字就不押韵了。按照他从县革委副主任那里得到的诗的要领——押韵即顺口,顺口即押韵,他将那到了嘴边的一个“况”字又吞回腹中去了。

台下“嗡”地乱了,听众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虽然听不见台下人议论的是什么,但马上省悟到——说了句有问题的。坐在台上的几位人物中,有一位响亮地干咳了一声。他惶恐地扭头一看,县革委那位副主任也端坐在台上呐,正目光凛凛地瞪他呢!他不由得像发冷似的打了一个颤。完全是凭着一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他急中生智,随口又冒出一句:“这个情不是说情的情,我要说的是抓好意识形。”

这句“解释”还挺奏效,台下的议论之声渐渐平息了。

他那颗不安的心也因此而平定了些。第一句的问题找补回来了,这就好办了。要趁此机会控制住局面!他心中暗暗给自己鼓气,赶紧又抛出了第三句:“同志们哪,资产阶级很阴险,专门占领上层建!”

县革委副主任带头拍巴掌。他又扭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满意地冲他微笑、点头。台下也响起一片掌声来。他渐渐恢复了自信,思维也敏捷多了,于是妙语如珠地说将下去:“贫下中农捧红心,男女老幼学小靳。路线斗争无休止,千万要抓好政治思!……”

他说一句,获得一阵掌声。掌声四起,经久不息!人们好生快乐——听这诗报告,比听单口相声还有意思。人们是听出情绪来了……

罗老五总算是怪精彩地结束了他关于“意识形”和“上层建”的报告。坐在台上的县革委和校方的领导人物们都站了起来,纷纷离座,一一同他握手。县革委副主任脸上呈现出极其欣慰的笑容,问各位领导人物们:“怎么样啊?”仿佛在炫耀属于自己所有的一件什么东西。“好,好,好极了……”“很受教育,很受教育。”“是啊是啊,我认为,这是在上层建筑领域内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一次有力反击嘛!”那些领导人物们表现出极为崇敬的样子。

听报告的人们,拥到台前,一个个仰起脸,兴趣浓厚地望着罗老五。他们默默地笑着,那笑都是意味深长的。罗老五感到,人们瞧他的那种目光中,似乎流露出对他的某种同情。他感到有点冷。他出了一身汗,早将内衣湿透了。二十元钱又挣到手了。他和他的小儿子成林这个月的生活又会比罗村所有的人们都好过多了。他心中忽然对罗村和其他人们充满了同情,他们在地里不吝汗水地苦做半年也未必能挣到手合二十元钱的工分啊!他心中忽然也对自己产生了怜悯,我罗老五也曾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民,种庄稼的一把手啊!今天竟到了靠卖嘴皮子吃饱饭的地步!我这可是做的什么人哟!

县革委副主任拍拍他的肩:“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啊?过几天,我要亲自带你到别的村去作几次报告。”

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光是机械地点了一下头,只觉得身上更有些冷了。

县革委副主任吩咐司机开县革委的小吉普车送他回村。他没敢拒绝,怕被认为是不识抬举。自己竟连这么一点点做人的权利都丧失掉了,他那一时刻心中真是无比悲哀。他想哭,却不敢哭。非但不敢哭,脸上还不得不强做出一种笑容。这违心的笑,使他那张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老脸,显得怪模怪样。

县革委副主任并不怎么介意他那勉强的笑,挥挥手,示意司机带他走。

离村口还挺远,他便请司机停住车,要下车。他不愿小吉普车开进村去。

司机替他打开车门,默默地等他下了车,还没待他说句“谢谢”,便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将车倒退几米,调转车头开走了。

司机那种不屑于跟他讲一句话的态度,那种冰冷的鄙夷的神色,像一双无形的手,将他那已承受了不少讥嘲轻蔑的心挤压着,挤压着。

他的心几乎彻底崩溃了。

他像一个贼似的偷偷摸摸地溜进了村,唯恐碰见村里的人。

推开家门,一眼看见了儿子瘦削的背影。儿子正坐在炕沿前的一个木墩上,身子趴在炕上写什么。

儿子听到响动,扭回头,见是他,乐了。站起来,拿着一个小本本走到他跟前,高高兴兴地说:“爹,你看,我从政治学习材料上为你抄了这么多用得着的词句呢!”儿子是为爹成了“农民诗人”而感到无上荣光哩。

他一下子紧紧搂抱住十四岁的儿子,这身边唯一的亲人,忍不住呜呜大哭。

“爹,爹,你咋啦?什么人给你气受了!”儿子异常惊惶地问。

他只是哭,泪如泉涌。

他能对儿子说什么呢?

罗村到底被树成了本县的小靳庄。罗村的人们恨透了罗老五,每个人都用顶歹毒的话背地里诅咒过他。他使罗村的人们备受折腾和摆布。没有他所带来的种种新气象,罗村人们受的累和穷也够各家各户担待的了。而孩子们却永远是充满了革命朝气的,每逢有一批人到这本县的“小靳庄”来参观,他们便排列在村路两旁,高唱由“农民诗人”罗老五的诗谱曲的革命歌:“八月十五中秋夜,贫下中农来吃月……”即使在饿肚皮的情况下,孩子们的歌声也照样很响亮……

此番歌乐升平的盛世年景并没能再延续很久,“四人帮”粉碎后,罗村的贫下中农们也就终于彻底摆脱了“吃月”的苦恼了。

他们一致认为,这笔逼迫他们“吃月”的账,算在“四人帮”头上固然没错,但对罗老五也绝不该予以宽恕。罗老五使他们受了那么多折腾,现在轮到他们折腾折腾罗老五了。

他们并不想给他戴上一顶“帮派”人物或“爪牙”之类的帽子。他们并不像那位下了台的县革委副主任那么“抬举”他。在他们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小爬虫。

罗村人有罗村人整治“小爬虫”的特别方式。他们将他的衣服上刷满了糨糊,贴遍鸡毛、鸭毛、鹅毛,制作成功一件“霓裳羽衣”,迫令他穿上,迫令他坐在一张椅子上。他们抬着他在村中游行一遭,还迫令他口中要念念有词:“八月十五中秋夜,贫下中农来吃月……”

罗老五被村人们摆布时,丝毫投有抗拒的意思。他态度老实地承认自己有罪,罪该万死,对不起乡亲们。他的良好态度毕竟使村人们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出了口怨气,也就不再折腾他了。他们原谅了他。

罗老五却不肯原谅自己了。我在村中今后还怎么做人呢?还有什么脸面再活下去呢?他想死。死是许多人解脱的办法,那很彻底,一了百了。

幸而村里的老支书及时找到他,说了几笸箩劝解他的话。

“你看,他们趁我不在村里的时候,就这么胡闹!我一定不客气地处罚他们!你也是受害者嘛,整治你不符合咱们党的政策。同村人,半真半假地,就算儿戏了一场呗!你得能担待些个,别往窄处想,啊?”老书记的这番话,说得是很中肯的。

他从老书记的话中,才真正体会到了被宽恕的慰藉,同时也体会到了要求他予以宽恕的真情。他大大地受了感动,觉得可以不必死了。

老书记临告辞时又对他说:“老五哇,咱们是农民,农民的正事是为国家打粮食,这就叫物质基础。咱们是搞物质基础的。往后,‘上层建’的事,少操心,你有几多这方面的学问?何况‘四人帮’搞的那套‘上层建’‘意识形’,是为了达到篡党夺权的政治目的,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忘了你当‘农民诗人’的这码事吧!往后你得给我老老实实再当回一个农民来!”

……

全村人都宽恕了罗老五,却只有一个人不肯宽恕他——儿子。

长成了小伙子的罗成林,那一年正和本村一个叫秀花的姑娘刚开始要好起来呢!因为父亲的缘故,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严重的伤害。他觉得自己在村里简直无法抬头见人了。尽管村人们对他并没有半点歧视,而秀花,却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对他日渐冷淡和疏远。论人品,论相貌,将来如若做了罗成林的妻子,她倒并不觉得是下嫁。可做罗老五这么一个在全村臭得再也不可能直起腰杆的人的儿媳妇,她着实觉得委屈。罗老五已经是个名扬八村的人,迈进了罗家的门槛,什么人提到她,兴许都要说这么一句“罗老五的儿媳妇”。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和这句话联系在在一块。宽恕是一回事儿,忘却又是另一回事儿。即便十年八年之后,村人们谈论起罗老五,未必就会不记得他穿着“羽毛衣”,坐在椅子上,被人抬着游村那桩丑事。

罗成林心中不由得恼恨起自己的父亲。图二十元钱,就甘心情愿被当猴耍,出卖人格,这真卑贱啊!全村哪一家哪一户在“四人帮”时期不受穷?别人可就没有为了每月获得二十元钱而出卖人格!他也曾暗暗恨过自己,自己给父亲抄过政治学习材料的呀!可那时他才十几岁,不懂事。父亲可并非不懂事的年纪啊!如果能够办得到,他真想把父亲当年用那二十元钱买给他吃过的东西一干二净地吐出来……

儿子心中对他的恼恨,罗老五是完全觉察得出的。他在儿子面前常常感到羞惭得无地自容。有好几次他想跪在儿子面前自己使劲打自己的嘴巴子……

那一年县里招兵,罗成林没有向父亲征求意见,便报了名。检查身体前,他将父亲的情况向招兵工作组的一位负责同志说了,不安地问:“像我这种情况,有资格当兵么?”

人家笑了:“贫农子弟没资格当兵,那谁还有资格?”

“这么说我父亲的问题,算不得什么严重的政治问题?”

“当然算不得的!”

他这才怀着希望参加了体检。体检完全合格,医生拍拍他的肩,说:“小伙子,回家就等着接入伍通知书吧!”

罗成林回到家中,和父亲默默相对,彼此无言地吃罢晚饭,才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告诉父亲:“爹,我报名参军了,今天已经进行了体检。过几天可能就会收到入伍通知。”

当父亲的瞪视着儿子,许久,才低低地说出一句话:“要是当真会收到入伍通知,那你就去吧。”

这样的事,儿子竟不预先跟他谈谈,而事后告诉他,又是那么一种平淡的语调!

连相依为命的小儿子,也分明不愿再同他继续生活在一起了。他心中难过得不行。

他落泪了。

儿子望着父亲,一时也不禁动了父子之情。

儿子忽然想到,父亲曾是“农民诗人”那阵子,几乎每个月都要带自己进一次县城,下馆子,点几样自己爱吃的菜,为自己解解馋。而父亲自己是从来不动筷子的,每次都是坐在一旁,看着自己津津有味、狼吞虎咽地吃。父亲靠卖嘴皮子获得的钱,都是花在自己身上了的呀!剩下的也是贴补给了哥哥一家人。

儿子的眼眶也湿了,讷讷地说:“爹,你别难过。我到了部队上,一定好好干,给我自己,也给你争光!不提干,我就不回咱罗村!”

“你有这志气,那就好。爹也就只有依靠你将来替爹脸面上添些光彩了!”罗老五说着,就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罗成林收到入伍通知书,恳求知道这件事的几个人替他严格保密。他只亲口告诉了一个人——春娟。他们两家在村里挨得最近,从前也来往最亲。她是他少年时期的知心人。她比他大一岁,小时候他总叫她春娟姐。一年前她出嫁了,嫁给县里砖瓦厂的一个工人。她丈夫比她大十三岁,高高壮壮,相貌又黑又难看,而且是个酒鬼加烟鬼。倘若家中没盐了,他衣袋里只剩几毛钱,那是一定买烟不买盐的。喝醉了酒,便昏天暗地耍一通酒疯。春娟当初是死活不肯嫁的。可那一年她爹去世了,弟弟妹妹都还小,她娘又病在床上,全家人几张嘴靠她一个人挣的工分如何养活得过来?在媒人花言巧语地哄劝下,死活也不肯嫁的春娟,最终还是不得不嫁了。她提出的条件只有两个:一是三百元钱的嫁妆钱;二是在县里替她找个临时工作,多脏多累的活都行。砖瓦厂的工资不低,那男人很快积攒下几个钱,也没讨价还价就送来了三百元。并满口应承将来替她在砖瓦厂找个活干。

罗成林清楚地记得,她出嫁那一天,是被砖瓦厂运送砖瓦的大卡车从村里接走的。她连件当新娘的体面的新衣服都没做,就穿着一套洗干净了的旧衣裤钻进了卡车的驾驶室。那三百元钱她一分钱也没舍得花,全部留给她娘了。为此,她那新郎官大发其火,吵吵嚷嚷,说是塌了他的台。村里的人们都很同情她,有仗义执言的人站出来替她说了话:“你吵吵嚷嚷地干什么?别仗着你挣几个臭钱就觉得了不起!要不是我们罗村这几年日子穷得没法过,我们的姑娘还不嫁你这样的呢!”

卡车从村里开走之后,他为他的春娟姐跑回家暗暗大哭了一场。

春娟出嫁后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她男人稀罕了她几天就拿她当丫环使唤了,伺候不周到还要挨他的打骂。

她就是挨了丈夫的一顿毒打后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跑回罗村来的。

罗成林曾想去县城里找她那男人,替她讲讲理。但因自己毕竟和她不沾亲不带故,打抱不平也名不正言不顺,便没那么干……

他是在一天早晨悄悄离开罗村去县武装部报到的。父亲要一直送他到县里,他不同意。他只同意父亲站在家门口望着他走出村子。

在村口大路旁,他意外地看见春娟伫立在一棵老杨树下。她怀中抱着孩子。“你……”他站住了。“我送你几步路。”她望着他,低声说。他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而且,就他的心愿来讲,他唯一希望能为他送行的人也正是她。

于是他放慢了脚步,和她并肩走着。“秀花叫我转你个口信儿,”她边走边说,“她还要和你好,她等你。”

他站住了,盯视着她那有些过早憔悴的脸,有点不高兴地问:“秀花怎么知道我参军了?准是你告诉她的。”她低下了头,默默承认。他又问了一句:“那么她自己为什么不对我亲口说这话?”“人家前一阵冷落了你,怕你还生她的气,不理她。”他下意识地回头朝村中望了一眼。村里静悄悄的,村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他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他心中对秀花还保留着感情哩。她看出了这一点,用叮嘱的语调对他说:“你到了部队上,可千万要主动给人家秀花写信啊!我希望你们和好,盼着你们将来能幸福……”她的眼中泪汪汪的了,赶紧低下了头。

“我听你的。”他说,猜测到了她为何而感伤,忍不住又直率地问,“春娟姐,你为什么还要跟那个男人生活下去呢?他对你那么不好,不拿你当人看待,你还恋着他干什么呢?你也听我一句话,干脆跟他离了吧!”

她渐渐抬起头来,又望着他。她已是泪流满面了。她的眼泪一滴滴垂落在孩子的小脸蛋上,那孩子便睁开眼,醒了,仿佛很惊诧地望着他这个陌生人。

“离了又咋样呢?在砖瓦厂好歹有个工作混,每月能挣三十几元……再回到咱罗村来,还不是个穷!谁晓得农村的日子今后会不会变得好过点呢?只恨自己当初三百元就把自己卖了,如今说啥也是晚了……”她喃喃地哭诉着。他知道,这些话,她只有对他倾吐。孩子不知为什么哇的一声哭了。她赶紧拍孩子,泪眼盈盈地又瞧了他一次,忽然转身,抱着孩子跑向村中……

罗成林并没有在部队被提干。他当了几年兵,某一天的傍晚,又像他离开罗村时一样,穿着一身复员兵的半新半旧的军装,悄悄地回到了罗村。

预先知道他要复员的,当然是他的父亲罗老五。这些年来,罗村的面貌有了些变化,罗村人的日子好过了。家家户户都赛着劲儿朝富裕道路上奔。罗村人的生活重又归复到了农民们的正常生活上。但罗村人过去蔚然成风的喜爱对联的习俗,却并未又兴盛起来。他们似乎彻底忘却了他们曾引以为荣的好习俗,也许是他们根本顾不上了,淡薄了那种心境。要富起来,该做的事情多着呢!也许是他们无法洗刷掉心理上的耻辱感,周围村子里的农民们,在谈论到将来的种种美好憧憬时,仍会常常嘲讽起罗村成为学“小靳庄样板”村的那段“光荣”历史哩!罗村在有目共睹的变化之中笼罩着沉寂的生活氛围。

罗老五的变化,要较之罗村的变化更为显著。前后才经历了这么几年,他就老了,老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老态龙钟了。在村中不少和他同样年岁的人日渐“返老还童”的对比下,他的老态龙钟无疑愈加可悲。他脸上爬满了核桃壳般的皱纹,双眼皮松弛地耷拉下来了,原先闪耀在他眼中的那种自信甚而有点自负,传达出“有文化”的农民那种故作高深的矜持的目光,是完全地消失了。如今他的目光是迟滞的。迟滞中流露出志退意灰的漠然和凄凉。他的行动也变得缓慢极了。村人们不常见到他。他偶尔一早一晚出现在村里,竟拄起了棍子。他分明存心回避着村人们。村里也分给了他责任田,而且是块肥地。但他并不在那块肥地上劳作。虽然村人们认为,他如果在那肥地上劳作,肯定不会衰老得那么迅速。那块地每年差不多都是村人们替他种点什么。人们很怜悯他。当初摆布他游过村的人们,尤其觉得罪过。大儿子时常接他去住。他也只是去住很短的时日,便又回来了。他像一只老蚕,似乎要将自己“封闭”在家中。

接到儿子将要复员的家信那一天,他病倒了。儿子白当了几年兵!他日夜指望儿子有朝一日提了干、替他的老脸上添点光彩的唯一寄托,竟也成了泡影,彻底破灭了。他不仅替自己感到失望和难过,也多么替儿子感到失望和难过啊!这几年要是不当兵,别的很实际的损失不论,他家的老屋怎么说也会翻盖成了新瓦房。要是现在入伍呢,据说县里还会补给五百元的“入伍补贴费”,如今农村的小伙子们不像前几年那么争着去当兵了。一年搞副业挣的钱,绝不比在部队上当一个排长的军薪少。提干挣钱,儿子落了个两头空。难道自己当年作的孽,竟报应在儿子身上了么?

就在那一天晚上,春娟又来照料他。

她见他早早就躺在了炕上,一病不能再起的样子,脸色又非常不好,便坐到炕沿,关心地问:“大伯,您哪儿不舒服了?”

他一声不吭,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儿子写来的信,阴郁地递给了她。由于平素处处得着她的照料,大概也由于他自认为和她有点同命相怜之处,他视她为近人。

她看完那封信,默默还给他,呆坐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吧嗒吧嗒掉了几滴泪,之后就抽泣了起来。

罗老五大受感动,反倒对她说:“甭哭!横竖就是没提干,回村来像别人一样,发家致富就是了!兴许他天生就不是那块能在部队里当官的料!”

“大伯,我是怕他回来后受不了啊!人家秀花,个把月前就从他的信中得知他要复员了,人家变了心了,匆匆地就嫁给县土特产公司的一个采购员了。全村人都知道这事了,只瞒着你呢!”春娟不得不讲了实情。她心中替罗成林好不怨恨秀花!当初成林入伍,就以为成林准能在部队上提干。听说成林要复员,就吹灯拔蜡,什么人品呀!

罗老五一听这话,咳了一声,几乎立时就背过气去……

罗成林一个星期后就回到了罗村。

罗村的人们,猜测罗成林回来后,罗村肯定会发生一场大风波。全村的每一个成年人,仿佛都觉得自己对不起罗成林,仿佛秀花的变心,他们也要担负某种罪过似的。却并没有发生什么风波。罗成林当天晚上,就挨家挨户地串了门,从每家每户出来,都留下了点什么小礼物。他也到秀花家去了,秀花全家都提心吊胆,唯恐他是登门问罪的。他竟只字未提秀花。告辞时,送给秀花的妹子一件的确良上衣。他们都明白,那原是给秀花买的。

罗村人们的担忧减轻了些。但某些人估计,这事儿绝不会就算了结。谁知罗成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看事态的发展吧!

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一点迹象表明罗成林也许正在运筹什么报复的阴谋。某些人暗想,他一定铭记着他父亲当年被人们整治过的奇耻大辱和宿恨。他不报复秀花才怪呢!报复秀花,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等于报复给全村人看。何况他当初是怀着希望入伍的,如今是沮丧而归呢!他心里能不窝火?见全村人家家户户都比他罗家富了起来,小伙子能不眼气吗?

眼气不眼气,当然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非常想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个想法的,当然顶数春娟了。她不愿他和秀花家大闹一番,可他如此平和地就咽了这口气,也实出她意料。按她的想法,总应该和秀花家评评理。几年来他和秀花书信频繁,她是知道的。如今秀花变了心,也总得讲出个大小猫四五只来呀!

于是一天吃罢早饭,她领着会唱歌了的女儿,避开村人们的眼目,悄悄来到了罗家。

她惊异地看到,他们那败落而杂乱的小院和他们那颓破而冷寂的老屋,换了一户人家居住似的,重又显示出了久违的对生活充满热爱和信心的氛围。倾倒的院栅栏桩子埋牢了,院栅栏维修得整齐美观了。院子里,柴草码成了垛,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屋外墙暴露出坯骨的地方,非常认真地补抹了墙泥。窗子也擦得很明亮,好听的音乐正从屋里传出来。

她怀着一种新奇感,牵着女儿的手,徐缓地走到了门口,犹犹豫豫地站下了,有点拿不定主意是迈进屋去还是不该迈进屋去。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有必要到这里来。只想问问他对秀花的负心作何想法吗?似乎就是这样,又似乎根本不是这样。究竟为什么呢?究竟为什么那么想来,那么想见到他?她自己也说不清。

“妈,叔叔从没见过我,会想着送给我什么东西吗?别人家的孩子他都送了,要是他不送我,我就不跟他好!”女儿摆出一副大人般认真的模样对她说。女儿到这里来的目的比她明确得多。

他显然是听到了孩子的话,从屋里走出来,见是她,微笑了,高兴地说:“正想一会儿就去看你呢,可巧你就来了,倒叫我觉着欠礼了!”

她也微微地笑了,想说句亲近而尖刻的话,却没有说。全村人差不多都看望过了,才“正想”去看她,她心中略感有些委屈。

进得屋来,她又发现,屋里不知何时粉刷过了,四壁刷得那么白,还刷出了墙围,这在村里倒是没时兴过的呢!顶棚也糊上了花棚纸。屋里贴上喜字,摆放几件新家具,炕上再换领新席,够格当新房了!他根本不把秀花的负心当成一件事,莫非他……她的心境不知为何很惆怅起来。

他站在她面前,依旧微笑着,不再主动开口说话,光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望着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她的目光也有点不自然地落在了他身上——他已经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了,不再是当年她送他走时那个任性而自卑的小青年了。

“你站着光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客!”她被他望得有些局促,脸也红了起来。

“春娟姐,你比从前年轻多了!也……好看多了……”他端正地隔着方桌坐在她对面,又说,“听我父亲告诉我,你离婚了。我真替你高兴,没想到你终于下了这决心!”

她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说:“政府一再强调,农村的政策不变,咱罗村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好起来了,我的脑筋怎么就会那么死,还恋着砖瓦厂那份挣不了几个现钱的临时工作?我如今一个人顶门过日子呢,我才不信我会过得不及人家好……”

对她的话,他赞同地点了一下头。

她还想要继续说下去,对他说说自己将来的种种致富打算,可忽然想到,她来看他,不是为了对他说自己的事的。于是她扭转了话题,试探地问:“秀花的事,你一准早知道了?”

“知道。”他平静地回答她,“复员前,我就收到了她的信。我没提干,让她太失望了。”“你就一点都不恼恨?”“恼倒是恼过的。不过还谈不上恨。她目光这么短浅,我还觉着就这一条,她配不上我了哩!过去的事了,我心中也再没她的位置,不想谈她。”

他竟如此回答。不谈“她”,她一时倒觉着无话和他谈了。她又低下了头。

他则开始反问她了。

“咱罗村目前有几家万元户?”

“万元户?才几年的光景呀!哪那么容易就出万元户?还几家呢!日子比从前过得舒心了,人们就称心如意得实足了呀!”

“咱村都搞了哪些副业?”

“这一二年刚搞起个头,也就是养点鸡鸭呗!我还养了三十多只鸡呢!”

“咱村的后山上,怎么还是我走时一样光秃秃的?”

“原来筹划着要包给人们栽果树的。可哪一家也不愿承包。咱村可没出一个敢说自己会摆弄果树的能人!”

“咱村前那塘里怎么没长苇子呢?咱村从前不是家家户户都会编苇席么?”

“这……”

“咱们罗村的人,可真是容易心满意足得很呢!”他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同时,脸上呈现出了一种带有讥嘲成分的微笑。她从未见他这么笑过。她觉得他心中还有一句话未对她说出来——今后看我罗成林的!

她感到对他倒是分明地有点陌生起来了,很想进一步理解他如今成了怎样的一个男子,于是又问:“别人入伍,两年就复员了。你怎么六年才复员?”

“部队需要么,我是党员,得服从部队的需要。”

他入党了!可他竟说得这么轻淡,丝毫没有在她面前显摆的意思。虽然如今许多人对入不入党这件事儿不再看重,但她心里还是由衷地为他高兴。说明他在部队干得不错!

“可你超期服役四年,也还是没能提上干,你一点都不觉得懊恼?”她替他不平。

“是我自愿的。提干,还是复员,任我选择。不过部队号召农村兵复员,回到农村发挥作用。我想我是党员,应该带头。”他说得还是那么轻淡。她想,她的确是得重新认识这个已成为男子汉的小兄弟了。尽管他不过只比她小一岁,她在今天之前,还习惯于视他为一个小兄弟哩!往后是再也不能那样看待他了!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我……得走了,地里还有活呢!”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可是脚步却并未挪动,很希望他能挽留她,再跟她交谈点什么。

他可是并未说挽留她的话,也随着她站了起来,准备送她出门的样子。

她不得不去牵女儿的手。女儿偎靠着她,扭动了一下身子,不想走。女儿仰着脸儿,拿眼瞪着他——女儿的目的还没达到呢!

“噢……我忘了!”他明白了孩子为何扫兴,转身走进里屋去了。他一走进里屋,始终播放着的好听的音乐声就中断了。一会儿,他从屋里捧出一个盒子来,上面放着一本书。

他双手将盒子递给她,说:“这里面放着一台小录音机,平时可以听广播,装上磁带可以听音乐。”

“借我听?”

“送你的。”

“不……”她退后一步,慌忙说,“这得多少钱啊!我怎么能收下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赶紧拉起孩子的手,就要朝外走。

他挡住了她的去路:“我是诚心诚意送你的。我父亲每次给我写信都提到你……再说它不贵,才二百多元钱。”

“可你当了这么多年大头兵,哪来的钱?”

“我用稿费买的!你瞧,盒上这本书,就是我出的第一本诗集。”

“诗集?”她身不由己地走近他,拿起那诗集,疑惑地打开,见扉页上写着“送给春娟”四个字。再看封面,果然印着他的名字。

“你……真的成了诗人了?”她对他肃然起敬。

他笑了:“过去算个‘战士诗人’吧,今后,我要当一个‘农民诗人’啦。还有两本集子,都在出版社发稿了……”语调依旧轻轻淡淡。他又说:“其实我也不想当什么诗人。如今生活有奔头了,不写诗,才对不起生活呢!”

……

她捧着盒子,走出他家的小院后,心中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愉快。想到他在诗集的扉页上写的是“送给春娟”而不是“送给春娟姐”,她心中不仅愉快,甚而感到甜蜜了。她高兴她在他眼中不再是“姐”,而是一个叫“春娟”的女人,一个年轻的、也不难看的女人了。他不是当着她的面说她变得好看了么?对这一点,她近来也多少有了些自信。这自信是从村人们注意到她时的目光中获得的。

“妈,叔叔是送给我的,还是送给你的呀?”女儿跟在她身边,用极严肃的语调问。她笑了,没回答。

从村路上走过,她发现罗老五蹲在一棵树下,面前的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上面像县城里卖花样儿的似的,排列着不少什么纸张,吸引着几个孩子围在四周看。她走近,才发现,塑料布上排列的,全是罗成林的各式各样的奖状。她纳罕地问:“大伯,你这是做什么呀?”“成林这小子,保存得不好,都反潮了,我替他在这晒晒哩!”她差一点扑哧笑出声。她知道,一会儿,到了晌午,从地里回来的村人们就会三五结伴地打这条村路上过。那时被吸引的,当然不会是这几个孩子了。她也想象得出,罗老五的面孔将会板成一副什么样的神态……

罗成林,却带上农具,到地里劳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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