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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警服的姑娘

她和他重逢,有很大偶然性和戏剧性。

那一天,她刚穿上蓝警服不久,在火车站值勤。正是年底,南来北往的旅客倍增!扩建中的火车站,售票室、候车室还没分开,混乱得跟自由市场差不多。

她,举着话筒,整个上午几乎就没放下过。刚维持好秩序,使两个售票窗口前排成了队形,这时,售票窗口却先后从里面关上了!另外两个窗口打开了。售票员们换班吃午饭了。这下,排好的队形又乱了套!人们拥挤、吵嚷、咒骂。那两个该死的售票员!交班也不预先跟她打个招呼!她们坐在一统天下的售票室里,面对被三合板隔离开的一片混乱,眼不见心不烦,似乎与她们毫不相干!而这种混乱,对于一位维持秩序的女警,仿佛是一种嘲弄和亵渎!她端着话筒用沙哑的嗓音对拥挤的人们大声吆喝、训斥,拽着胳膊毫不客气地把那些拥挤得最起劲的人,从售票窗口前的人堆中拖出来。

可是这并不能制止住混乱。人们照样你拥我挤!她被激怒了,纵身跃上窗台,大喝一声:“挤什么!抢孝帽子呀!”

这一声大喝好奏效,嘈杂声顿时平息。售票窗口前的人纷纷扬起头,自下而上地仰望着她。所有的目光中都带有芒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具石雕一般僵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喝喊的那句话,对所有的人都是一种严重的侮辱!她——一个女警,触犯了众怒!这种群众的愤怒以沉默的形式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因其沉默,忍而不发,更加显得咄咄逼人!

气氛格外紧张!

她红着脸跳下来,尽量不露窘态,尽量保持住自己的尊严和从容,端着话筒喊:“排好队!排好队!一个挨一个排好!你!出来!……”声音很高,心却很虚。脸,更红了。一个人走出队列,拦住她说:“刚才的混乱,实际上是你们造成的……”

她站住了,放下话筒,微微眯起眼睛,用冷漠的目光打量对方。对方头戴一顶老大的狗皮帽子,长毛的帽耳朵使他那张叫人看不出年纪的脸显得像汽车轮胎一样窄。唇髭和下巴上的胡茬像鞋刷子,又黑又密。鼻梁上还架了副宽边眼镜,显出点斯斯文文的模样来。

这家伙是谁?意欲何为?想借题发挥趁机煽动群众?……她暗想,每一根神经都下意识地绷紧起来。“你刚才说什么?”她用凌厉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反问,“再说一遍!”“我说,”漆黑的唇髭一动,作出一种微笑,“刚才的混乱,实际上是你们自己造成的……”那是一种虚伪的微笑,在她看来。立刻有好几个人附和他的话:“你们要换窗口,也得预先稳住排头哇!”“什么你们我们的!”她一句话就镇住了那几个附和者,盯着那张“轮胎脸”,一句话一个问号:“这混乱怎么是我们造成的?嗯?我是值勤警察,是维持秩序的,难道还会制造混乱不成?嗯?你刚才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得当众解释清楚!你什么动机?”

她想,她必须捍卫一位警察,尤其自己——一位女警的尊严!她必须把这个“轮胎脸”反问得哑口无言,理屈词穷!她今天得镇住他!否则她明天还怎么能在这里维持秩序!

“我……我不过提个意见……”对方或许是因为被镇住了,口气分明温和了下来,“我……我跟你到值班室去解释吧!”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这样争吵,影响多不好……”

到底软了!这“轮胎脸”!她的语气更强硬了:“走!跟我到值班室!”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像当场擒住一个贼。“唉!算啦算啦!一句话,就算他说得不对,认个错……”有人善意地打圆场。“千万别到值班室去!没你的便宜……”有人小声告诫他。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镇定地弯腰拎起了自己的提包。

一走进值班室,她砰地关上门,极其严厉地喝问:“你是干什么的?拿出工作证来!”

他将书包放在桌子上,瞧着她,令人莫测高深地笑了笑:“其实,不看工作证也罢。”

她一把扯过他的书包:“你不主动交出来,我就有权对你施行检查!”说着,兜底把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在桌面上:笔记本、书——《世界文学》、牙具、工作证——一个、两个、三个!这家伙!哪来的三个工作证?!

她将三个工作证全抓在了手里,低头看去:第一个工作证——记者证!这家伙会是记者?可疑!她不禁朝对方犀利地扫了一眼。对方已经摘下了大狗皮帽子。咦……这张脸怎么竟有点熟?而且并不像轮胎,分明是一张端正的长方脸。

她再看第二个工作证——还是某报社的记者证。

第三个……不禁使她肃然起敬!是一个窄条形的、灰色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她,一个自幼喜爱文学的姑娘,竟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亲手摸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而且有幸,不,侥幸,也不……实在说是叫人难堪地认识了一个作家!她的火气顿时全消,心里对他产生了敬意。一面暗自思忖如何找到这种难堪局面的转机,一面羡慕地打开了那个作协会员证:姓名——李梦学。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注视在他脸上……天哪!多熟悉的一张脸!不是他是谁?!

这时,对方主动开口问道:“小裴,你一点都认不出我了么?”

这声音也是多么熟悉啊!一种南方人说北方话的不纯正的口音。可是自己刚才为什么就没能听出来呢?!是啊!想不到,想不到哇!怎么能够想到呢?离别了五六年,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下又重逢!真可以成为他写小说的素材了!自己竟把他错当成一个坏人!那么蛮横地对待了他!他会作何想法呢?

“小裴,你倒使我想起了奥楚蔑洛夫中士,真的……想不到你当上警察!”

她猛地一转身冲出了值班室……

一个姑娘到了二十九岁,便是到了一种非常严峻的年龄!二十九岁,还算是个“大姑娘”。可一到了三十岁,就该被人称作“老姑娘”了!姑娘前面加个“老”字,这难道还不够严峻吗?何况还有她们那些母亲呢!这些做母亲的呀!女儿一旦接近二十九岁这个严峻的年龄,居然还不曾经常地带回家一个小伙子,她们就会忧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惶惶不可终日。更何况,近来流传,A城的姑娘比小伙子多一半!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对那些二十八九、三十来岁的老姑娘的母亲们,比流行性脑膜炎的威胁性还大!

“娜,赶快打报告,申请调换工作单位吧!”裴娜的母亲这几天一再向女儿提出正告。

女儿到现在还没有对象,甚至连个可以被称作“男朋友”的小伙子都不认识,都是因为女儿穿上了那套蓝警服的不幸!

人们的社会意识变化得多快哟!前几年,A城一般姑娘们找对象的职业标准,还是“蓝警服,白大褂”。那几年,就一般市民的眼光看,穿蓝警服的人的社会地位是占据首席的。他们曾何等显要过!其次,才轮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如今,年轻未婚的男医生身价愈高,更加成为姑娘们主动追求的目标。而相比之下,蓝警服却声誉跌落,很不吃香了!

倘若说一个小伙子穿上全套蓝警服后,起码还会使他的仪表在姑娘们心中增加些许严肃性的话,一个姑娘穿上全套蓝警服后,在一般小伙子心日中却很可能被视为异化了的女性。严肃可绝不是今天一个姑娘能招小伙子喜爱之处!何况蓝警服衬托出的那种严肃,简直就带有严厉、严峻,甚而威严、凛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一个姑娘一旦穿上了它,就好像从此应该和许多属于年轻女性的生活内容绝缘似的!现时,人们不是经常可以在马路上看到这样一些女兵么:烫成各种各样的好看而时髦的发型,从挂在后脑勺上的军帽下故意散露出来。有的分明还描过眉,涂过口红。至于穿高跟鞋的,那更是屡见不鲜了。据说那都是些个“文艺兵”,因此人们对她们也就不加指责。可一个女警,如果那种样子出现在马路上,不遭到侧目冷眼和讥讽嘲笑才怪呢!这不是有点不公平么?

当裴娜半年前第一次穿上全套蓝警服的时候,对着镜子照了老半天,自己对自己感到了一种新奇。仅仅是新奇而已,绝不是自我欣赏。在农村的广阔天地经受了整整十年的风吹日晒、霜袭雪打,她的脸黑得如同一个非洲女郎。眼边、鼻翼、嘴角、额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这样的一张脸有什么值得自我欣赏的呢!

当时,她心里只想到一点:终于有个职业了。对于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尤其是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姑娘来说,这一点是相当重要的。这意味着,她可以像任何一个有正当职业的姑娘一样,毫无后顾之忧地找对象、谈恋爱、结婚、做妻子、当母亲,安排自己的生活和幸福……

她当时哪能预料到,以后别人给她介绍了三次“朋友”,对方都因为她是个女警察,见过一两次面就吹了。

就在裴娜和李梦学偶然地戏剧性地重逢这天晚上,她一回到家里,母亲又向她唠唠叨叨地提起调换工作的话题来。

“调换工作单位?”她习惯地微微眯起眼睛,朝母亲翘着下巴,“什么理由哇?”

“什么理由?你们领导负责给女警察找对象么?”

“笑语!公安局又不是婚姻介绍所!”女儿一撇嘴,“这种理由,能说出口?”

“你要面子,就别想嫁人!”

“我就是不想嫁人嘛!当老姑娘挺好!老姑娘,老姑娘,三十不算老,四十变成宝,五十再把光棍找……”女儿悠悠然轻晃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她如此答对!还笑!不识好歹的冤家!当母亲的气得鼓鼓的,狠狠地骂道:“明天就不许你回家来!这家可不是尼姑庵!”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块抹布,朝女儿劈面甩过去。

女儿接住抹布,脸上顿现愧怍之色,咬住嘴唇,瞄了妈一眼,勾下头,默默地走进自己屋里去了。

母亲被女儿的话刺伤了心,自己的话也深深刺伤了女儿的心,呆愣许久,喟叹一声,一时替女儿犯愁得老泪垂襟,好难过哇!

要是母亲知道女儿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心里都想些什么,就不忍心对女儿大加责骂了!女儿并非那种看破红尘、缺乏情感的姑娘啊!在农村的整整十年里,女儿曾获得过许多荣誉:优秀良种培育员、模范教师、五好青年、劳动能手、财会标兵……甚至还获得过县长亲自颁发的“宣传晚婚和计划生育先进分子”的奖状。

那几年,这些荣誉和“爱情”两个字是多么矛盾哟!简直不允许同日而语!批孔孟之道批得天翻地覆慨而慷,可孔圣人“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那句话却像“座右铭”,被女儿那样的许多青年情愿不情愿地恪守着。

现在,十年的光阴使少女变成了老姑娘,她错过了谈情说爱的大好年华了!可这能全怪她自己么?

在她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不是没有体验过被小伙子多情的目光经常地偷偷盯视而撩拨得“春心萌动”是什么滋味。她甚至收到过一封“货真价实”的情书,是一个共同培育小麦良种的知识青年连同一块花手绢暗地塞在她衣兜里的。那封情书可把她折磨得好苦哟!像偷了东西没有勇气坦白而又唯恐被揭发似的!

第二天一早,她两眼网着血丝跑到公社党委,亲手把那封情书和那块手绢交给了公社党委书记。她是个不但本公社家喻户晓而且名声在外的“模范人物”,并且很快就要入党了。那位公社书记对她的政治、思想、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关心到无微不至的程度,仿佛是她法律上的监护人。他曾经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过:“小裴呀,你是我们全公社,不,全县青年的样板!竖起你这块样板,各级领导都花费了不少心血呀!因此,和你有关的一切事,包括你的个人问题在内,都要及时向各级领导汇报,征求领导的意见……”不是每一个知识青年都能获得一个公社书记如此关心的!这件猝不及防的求爱事件,她能不当面向这位公社书记“坦白交代”么?

公社书记庄重地听完她的汇报,更加庄重地向她提了诸如此类的一些问题:你们认识多久了?经常接触吗?彼此交谈过些什么?你对他印象如何?你了解他吗?他的家庭出身、父母的政治面貌、社会关系,你都一清二楚吗?等等。

她如实禀告:她与他认识三年多,以前没什么接触,最近一年在一块儿培育良种。彼此交谈的主要是小麦的倒伏问题,有时也谈点文学。她对他印象挺不错。他为人老成持重,品行端正,很有股钻研劲头。模样长得也眉清目秀的,在姑娘们面前常显得比姑娘还羞涩腼腆。也许正因为如此,姑娘们有事没事地偏偏都愿意找个话题和他谈天说地。最后这一点她没有对公社书记讲,一是难为情,羞口;二是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模范人物,在爱情方面不应该向领导讲出这等话,那岂非有点“低级趣味”了么?他的家庭出身好像是工人,至于其他,她却从未问及,一无所知。

公社书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好,很好。你还是非常尊重领导的!……”

三天后,公社党委的意见由电话里传达给大队书记,又由大队书记捧着记录亲口郑重地转告给她:那个小伙子的一个姑父有某种海外关系……

五天后,小伙子被调到离此地最远的一个生产大队去了。不消说,这是领导对她采取的保护性措施。她却为此,当天晚上用被子蒙住头,咬住被角,无声地淌了许多许多眼泪,接连几天,她像丢了魂似的,神不守舍,常常盯住个东西发呆。

她永远也忘不了小伙子彬彬有礼地向她告别时那种哀怨的目光,以及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祝你幸福!”那四个字里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恰恰相反,老成持重的小伙子说那句话时,依依不舍,一片痴情地瞅着她,真挚极了。

她猜得出他完全明白为什么被突然调走。他却不恨她。只有真正的爱才不会反目成仇。她由此发现了他心灵中有着非常美好的东西。她被感动了,忽然怜悯起他来,也怜悯起自己来,她真想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对他大声说出封锁在喉的那句话:“我爱你!”或者跪在他面前,请求他的宽恕。然而她当时却什么也没说,一扭身飞快地跑了。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力在这种场合、在他面前流泪。

他,就是李梦学。

那件事之后,认识她的小伙子们像暗中订立了同盟——都对她敬而远之了。

从那时起,她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然而他的名字,却刻在了她的心上。她没有再爱过别人,也没有再被别人爱过。生活和年龄的增长,使她常常回想起这件事。每当回想起来,心中便涌起淡淡的感伤和深深的内疚,还有,悔恨。

可是今天,她和他竟又戏剧性地重逢了。

悲剧?喜剧?

不,都不是。

只能说是讽刺剧。

被无情讽刺的是她,而不是他。

他把自己称作什么来着?奥楚蔑洛夫中士!这个外国人的名字好像在哪本小说中读到过。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是契诃夫!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变色龙》。奥楚蔑洛夹——一个愚蠢的、自高自大的、装模作样的警官!……

是啊,他一定结婚了,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也许,还有一个可爱的男孩或女孩。他自己,是作家,同时是两家报社的特约记者。生活上美满幸福,事业上春风得意。他怎么能不嘲讽她呢?他有理由嘲讽她。无论是因为从前那件事,还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

她默默地流出了同情自己的眼泪。

如果我不是一个女警,怎么会在火车站碰到他?怎么会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冲突?怎么会被他嘲作“奥楚蔑洛夫中士”?怎么会……

她从床头柜上抓起自己的蓝警帽,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泄怨地撕扯着,撕扯着。

国徽的别针将她的手指扎出了血。她注视着国徽,不忍再撕扯警帽了。

蓝警帽上毕竟带有国徽啊!

与此同时,李梦学正坐在老治安民警李宝全家里。李宝全是他的亲叔叔,他们刚吃罢晚饭。

老民警呷了一口茶,问:“吃饭前,你好像有什么事要对我讲?”

李梦学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回我当年插过队的农村去深入生活。”

“嗯?”老警察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侄子看了一阵,问,“深入生活?我们这条战线就是排除在生活之外的么?”

侄子赶紧解释:“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到我们公安系统,是拿着你们作协的介绍信来的!介绍信上可清清楚楚地写着‘深入生活’四个字呀!写一篇反映我们公安战线的小说,这是作协交给你的重点创作任务,你不是这么对我说的么?”

“是……不过……我没想到会碰上她呀?”

“谁?”

“裴娜。”

老警察不禁又“嗯”了一声,第二次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侄子看起来,“怎么,你和她原来认识?”

“在一块插过队。”

“那不更好了么!过去一块儿插过队的知青战友,如今当上了女警,这不就是现成的创作素材么?”

“唉!叔,你不知道,一言难尽呀!……”于是,侄子把自己过去和她那段感伤的初恋,把在火车站和她发生的那场“遭遇战”,有来龙有去脉地讲给老警察听。其实,他今天既不买票,也不退票,而是在火车站体验生活。“第一次重逢就这么不愉快,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加上过去那件事儿……多别扭!”侄子讲完以后,顾虑重重地说。

“原来是这样……”老警察又呷了一口茶之后问,“你到现在,还没找对象,是不是这几年一直忘不掉她呀?”

侄子低下头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可也是到现在还没……”

侄子倏地抬起头,看了叔叔一眼,不相信地问:“真的?”

老警察严肃地回答:“我还能骗你?”

侄子脸红了,又低下头去。叔侄俩各有心事地沉默起来。

一会儿,侄子又讷讷地说:“五六年了,各走各的生活道路,谁也不了解谁了!”

“那,就需要重新了解嘛!”老警察加重语气说,“这也算是深入生活的一方面内容么!深入生活,还不是为了解生活中的人?不过,我这做叔叔的倒是要当面问你一句,你对我们穿蓝警服的,究竟有没有什么偏见?因为天安门事件,你可是被关押了整整一年!这个感情上的弯子,不是那么好转变的!”

“没,没有!叔,我发誓!那笔账应该算在‘四人帮’身上,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嗯!那就好!”老警察点了点头,“你能说出这话,我这做叔叔的,真心诚意地感谢你!代表我们这条战线上的所有人感谢你……”

第二天上午,裴娜没有去火车站值勤。接近中午时分,她身着便装,在公安分局找到了自己的外勤组长李宝全。

“你为什么没去火车站值勤?”李宝全打量着她那身便装,诧异地问。

她默默地从兜里掏出预先写好的调转报告,郑重其事地用双手呈递给李宝全。

李宝全接过去一看,顿时发起火来:“乱弹琴,目无组织纪律!擅离值勤岗位!你太放任自流了!你给我立刻换上警服!立刻到火车站去!”

她却不动声色,竟在椅子上坐下了。心中专执一念——调转!暗想:任你暴跳如雷,也别想改变我的已定之规!你发火,我不火。反正警服我是决不再往身上穿的!

就在这时,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外勤组长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下属一眼,抓起了电话听筒:“喂,是我……火车站?好,好!我马上赶到!……”

裴娜从他突变的脸色和严峻的语气中,猜测到火车站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惴惴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

李宝全啪地挂上电话,匆匆戴上警帽,大步朝门外走去。他已经推开了门,又回过头,对不知所措的裴娜喝道:“你!还不快跟我走!”

几个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身穿警服,冒充值勤警察,以盘查可疑旅客为名,诈骗了好几个旅客的手提包……

当他们赶到火车站时,只见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双手拍着腿,呼天抢地:“这可怎么得了哇!那提包里,有车票,有粮票,有为我老伴住院借的几百元钱呀!”一个小女孩在那老太太身边哇哇大哭。

另外几个受了骗的旅客,立刻将他们围住了。那一张张焦急万分的脸,那一句句恳求的话,说明每个人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了。

外勤组长愧疚地说:“大娘,原谅我们不在现场,没有保护……”

“我不原谅!我不原谅!我看出了那几个家伙不对头,我想喊你们,可你们当时在哪儿!在哪呀?”老太太放声大哭。老太太的哭声和那小女孩的哭声,令人心碎。

李宝全,一个几十年忠于职守的老警察,伫立在老太太祖孙面前,缓慢地摘下了警帽,双唇哆嗦着吐出了几个字:“大娘,您老狠狠地打我吧!……”

老太太见老警察满眼含泪,双手捂着脸,痛哭得更加令人同情。

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的裴娜,心灵被震撼了!她几乎想跪在那老太太面前,乞求宽恕。许多目光都在注视她,猜测她这个穿便装的姑娘的身份。在那些目光的注视下,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对人民对职责的犯罪感。……

这天晚上,裴娜来到了自己的外勤组长家。她一进门,恰和坐在沙发上的李梦学打了个照面。两人都迅速避开了目光,彼此连头都没点一下,仿佛根本不认识。

外勤组长见她仍未穿警服,没让座,就开口说:“小裴,我可以尊重你个人的愿望,向上级反映你要求调转的情况。不过,你应该有思想准备,要公开作一次深刻的检查,要准备接受处分!……”

“组长,我是来撤回我的调转申请的。”她打断了他的话,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交给他,“这里面是我的检查。我准备接受最严厉的处分。”

老外勤组长出乎意料地怔了一下,注视她许久,才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她的检查,当场看起来。看过之后,他的脸色渐渐和缓了。“小裴,”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坐下,坐下。你应该明白,警察,不单纯是一种社会职业。警帽上为什么要饰有国徽?就是要时时刻刻提醒我们,我们是‘国家’这个词的具体的、人格化的体现!我们既是人民的公仆,又是人民的卫士啊!我们的职责是神圣的啊!……”

她,低垂下了头。

两个月之后,那几个冒充值勤民警在火车站作案的歹徒被全部捉拿归案了。

第二天,裴娜接受了老外勤组长交给她的一项特殊任务,要她将提拿歹徒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给李梦学听。

她按照他的提议来到了公园里。两个人一边漫步,一边交谈。不少游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注到他们身上。一个年轻的女警和一个体面的小伙子,并肩而行,居然在公园里“谈情说爱”,在A城人们的眼光中,是件新奇事儿。

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了。

游人们投注到她身上的目光,使她感到有点不自在。她一面心里暗暗埋怨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种地方,一面觉得这地方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他问:“那一次火车站案件的发生,就成为你思想转变的基础了么?”

她反问:“你们作家,为什么总把一个人的转变设想得那么难呢?好像愈难,才愈近情理,才愈可信似的……”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哪儿的话!我从来没这样认为过!”他笑了一下说,“让我像听故事一样开始听你讲吧!”

于是,她开始娓娓地对他讲起来:她对那几个在火车站作案的歹徒恨彻肌骨,发誓非要亲自抓获他们不可!她对近期发生在全市各个区域的案件都进行了分析,最后判断,那几个在火车站作案的歹徒,肯定就是一伙流氓集团的首犯。他们的犯罪行为之一,是拦路抢劫和强奸妇女。她掌握了他们经常作案的地点。每天深夜,她都穿一件在夜里最显眼的白色便装,独自徘徊在歹徒出没的地方。她明白自己是在孤身诱捕一伙胆大包天的家伙。起初几天,她不免害怕。后来就不怕了,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支配着她:捕获他们,绳之以法。第五天的夜里,她和他们遭遇了。他们一个个手里亮出刀子,逼迫她跟他们走。在那一刹那,她想喊,也想跑。如果她逃走,还是来得及的。但她立刻想起了那个被骗去了提包的老太太。她顿时恐惧全消,镇定了下来,假意畏惧而顺从地跟他们走了一段路,趁他们不备,冷不防抽出手枪,大喊道:“都给我站住!”她当时的样子,像电影里的江湖女侠!他们看见她有枪,其中四个拔腿就跑,剩下的一个吓呆了。她双手握枪,直指他的面门,凛然地喝道:“你跑,我就打死你!”她就这样用枪把他押到了公安局。从那个歹徒口中,知晓了其他四个家伙的下落……

他问:“如果你没有枪,也许不会那么勇敢吧?”

这回轮到她不无得意地笑了一下:“那枪是假的!我自己用木头刻的,涂上墨,跟真的一样!还事先安了纸炮,可以打响。”

他冷冷地问:“如果你碰到的是一伙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呢?”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用极轻微的声音回答:“那我就只好跟他们拼了!”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坦率地说:“对你这次福尔摩斯式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我一点也不赞赏!真的!”

“我料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的。我也因此受到了批评。不过,我是怀着一种将功折罪的轻松心情接受批评的。你能理解么?”

他理解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又站起来,向别处走去。

六月里的一天,裴娜穿着一件连衣裙,这是件藕荷色的连衣裙,领口、袖口、裙边都有白丝线刺绣的花边。她虽然喜欢,却很犹豫,怕自己穿上太“俏”了。

她算是高个子姑娘,连衣裙衬托出她的曲线美,体态婀娜,亭亭玉立,非但不显得过分“俏”,反而使她增添了一种典雅的绰约风韵。自从当上女警后,除了警服,她几乎就没再换穿过别样的什么衣裳。现在穿上这件连衣裙,就像她第一次穿上警服,也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新奇。她比以前略胖了些,皮肤也恢复了天生的白嫩。昨晚,她用洗发膏洗了两遍头发,而后认真地在额前卡上了几个卷发器。她站在镜子前,左右扭转身子,照着,照着,居然真有点“自我欣赏”起来了。妈的脸在镜子里出现,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裴娜转身冲妈一笑:“妈,你看我……还可以吗?”当妈的,凭自己在这方面的特殊敏感,从女儿那双异常明亮的炯炯闪光的眸子里似乎得到了什么启示,退后一步,端详着女儿,像端详贴在墙上的一张年画似的,嘴角逐渐浮现一抹喜悦的笑意,连声说:“好看!好看!连衣裙好看,我女儿也好看!娜,你要不是整天穿着那套蓝警服呀,我才不信没有好小伙子追求我女儿呢……”

“妈!你又来了!”女儿沉下了脸。

“好,好,妈不说这个了!”当妈的不愿影响女儿今天难得的好兴致。忙改口说,“瞧你那鞋,和这连衣裙配吗?换上妈给你买的那双白色的,半高跟的!”

经妈提醒,裴娜立即翻箱倒柜,找出那双白皮子的半高跟凉鞋穿上。照照镜子,身段又显得苗条了不少。“娜!客人来了!”妈忽然在外屋叫她。这家伙早也不来,迟也不来,偏偏这当口来了!她最后照了一次镜子,稳了稳神,走出内室,对客人文雅地莞尔一笑:“你,来了。”“来了。”他从沙发上站起,点点头。他分明也修饰了一番仪表,短袖衫雪白,裤线笔直,皮鞋闪亮。

她瞅着他心里不免暗暗好笑,意识到此番修饰是为了她。她不禁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心中不无一个姑娘的自得。

谁能想到呢,他和她,经历了那段感伤的初恋,经过了五六年的分离,经过了那场戏剧性的重逢,经过了彼此间的重新了解,他们又在一起了,在她的家里。

她笑着说:“你请坐吧!”他这才又落座了。

妈刚才正在换新床单时他进来的。这时妈匆匆换好了床单,走过来边沏茶边问:“今年多大了?”

“三十二。”

“在哪个单位工作呀?”

“作协。”

“皮鞋厂?”

小伙子脸红起来。

妈真是!问的些什么呀!她连忙替他解释道:“人家是位作家,写书的。”

“噢!瞧你那双手,不像个做鞋的嘛!”妈笑眯眯地端详着客人,又扭头瞅瞅女儿,“我们娜,反正总有一天要调换到别的单位去的!放心,她当不了几天女警察的!”

“妈!”女儿的脸也红了,生气地跺了下脚。

妈忽然聪明起来,说:“你们聊着,我到隔壁去裁个衣样!”说罢,抽身就走。

妈一走,她便也在沙发上坐下了。她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动得快起来。她很希望有个第三者存在,又生怕这会儿闯进来个第三者。她巴不得妈在隔壁邻居家多裁几个衣样才好!他们的目光彼此闪避了好几次,终于都不能自持地碰到一块了。

“你喝茶吧!”她把妈沏好的那杯茶朝他跟前推了推。

他呷了口茶,不转眼地注视起她来,盯得她那颗心跳得更慌了。“没想到……”

“什么?”

“你穿上连衣裙这么漂亮!”他对她大加赞美。

她不自然地一笑,脸红得什么似的,向一旁转过身去,不知答对什么话好。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瞅着她。

这家伙!怎么这会儿变成哑巴了!她身为主人,只好故意寻找话题,打破沉默:“我想问你……”

“问什么?”

“奥楚蔑洛夫中士,那是个什么人物呀?”

“这……”他显得有点狼狈起来。他以为她没读过契诃夫那篇小说,发挥自己的口才,信口胡诌,肆意篡改原作,说那外国中士警官的全称是奥楚蔑洛夫卡雅,是一位机智勇敢、屡建奇功而且美丽动人的女警。

她紧咬下唇,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他也笑了。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今天下午就走了。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去高县深入生活。”

“你,就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是的。不过,我想……我们应该在一起好好谈一谈……”他正视着她,她也大胆地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裴娜走进屋里,换上了全套警服:蓝裙子、白上衣、白警帽。“真抱歉得很。老王班长今天生病了,新来一位同志对那里的情况不熟,我想,我应该带带她。我不能不去,现在就得去。”

“唔!……”小伙子有点发愣。

“我们一块儿走!”

当他们并肩走到院门口时,裴娜妈恰恰裁完了衣样,一脚从邻居家迈出来,见女儿又换上了全套警服,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你们这是……”

“妈,我去值勤。”

“大娘,再见!”

他们走出去了。

裴娜妈长长叹了口气:“唉,准是又吹了……”

两个年轻人走出小巷,走到马路上,一路无言。

该分手了,他们站住,互相欲言又止地望着。他首先向她伸出手:“再见!”“再见!”两只手在一起握了好一会儿。他抽出手,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一张纸条留在她手心里,那是他趁她洗脸时写的。她打开一看,上写着“你穿着警服同样漂亮!”几个清秀的大字,此外还有他的通信地址。惊喜的笑容立刻浮现在她的脸上。她深情地抬头望去,小伙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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