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之后,偌然提起很久没吃过饺子,用闪着泪花的双眼深深凝视我,表示很想吃我亲手包的。我正经地告诉他,我不太懂做那东西。他碎碎念了一句“前世你还是梓昔的时候明明是个手巧的姑娘”,被我一掌拍飞。
不过总是吃饭,确实也有些腻了。一家人一起包饺子,应该会很有趣。我大致想了想,包饺子的材料无非是面粉、猪肉、韭菜,也不算很难,于是分了任务:偌然和我去买面粉和韭菜,踏雪和寒梅去买猪肉。
出了偌昔阁,我突然想起偌然的脸见不得光,于是道:“你的脸,先蒙起来吧,被王府的人看见……不太好。”
他耸耸肩道:“你不是有个蓝色脸谱么,借我戴出去就好了。”
踏雪在旁边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睛,目光有意无意地放在我脸上。我咳一声,肃然道:“大白天的,你顶着个脸谱出去,是怕别人不肯多看你两眼么。”
他摸摸下巴:“也是。”然后捏一个法诀,变成另一副模样,依旧眸若繁星,面如白玉,也是一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旁边的踏雪从喉咙里发出响亮的一声干呕。
我不由得鄙视他:“你就不能变得平凡一点儿?”
他眨着长长的睫毛笑道:“我帅气一些,你带着我,也会比较自豪。”
长安四处满是摩肩接踵的人。偌然领着我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他看人多,欲牵我的手,免得走散。我干咳一声,肃然道:“又不是几岁的孩童,怎会走散,你休想又占我便宜。”
他顶着哀怨的脸瞧我,被我无视。
从前我总光顾同一间杂货店,几个来回,老大娘也认得我,眯着眼睛笑得慈祥:“梓笙啊,又来买东西了?”
我不由得笑开:“嗯,今天家人想吃饺子,所以来买一些面粉,回去自己做。”
她呵呵呵地笑道:“怎么,和之前那位俊俏公子成了?”
我干咳一声,不自然道:“没、没有,昀骞和我只是主仆关系。”
老大娘细声念叨:“都一起买东西了,居然只是主子啊。”她年过六旬,眼力似乎有些不太好,凑近了才看清楚偌然的模样,和善笑道,“那必定是这位公子了,也是一表人才啊。梓笙,你好福气啊。”
偌然露出洁白的牙齿:“好福气的是我。”说着将我往他怀中带了一带,“娶到娘子,是我三生有幸。”
我的耳朵正好贴在他的胸前,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如同铿锵有力的诺言。抬头看一眼,他敛去了玩世不恭的笑意,看着居然有几分可靠。我缓缓垂头,不动声色地出了他的怀抱,脑中思绪再次杂乱无章。
备好材料,我们去和踏雪、寒梅会合,三人一猫,一起回偌昔阁。竹叶飒飒,枯黄细长的叶子缓缓飘落。路两旁有未点起的灯笼,我突然在想,这一路烛光浮泛,一定会很温暖。
正有些走神,身边的偌然脚步忽然一滞。一个浅蓝色的身影站在偌昔阁前微微仰头眺望,修长挺拔的身躯不输于林间任何一根翠竹。他身边站了一个身形与我相似的女子,一头乌发如瀑布般垂在腰间。
如果不认真看,我定会以为那是我自己。
偌然从容地带我走到他们面前,笑得有礼:“两位到访,所为何事?”
昀骞和苏瑾嫣一起回头,微微一愣。
我这才发现面前的状况有多纠结。偌然变成了另一个男子的模样,在昀骞和苏瑾嫣面前,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昀骞和苏瑾嫣都知道他是神仙,应该一看就能明白。可问题是,昀骞并不知道苏瑾嫣是狐妖,也就是说,她在他眼中,是个凡人,并且是个不认识面前此人的凡人……
我将将梳理完整个状况,苏瑾嫣已反应过来,疑惑的模样装得惟妙惟肖:“这位是?”
我用力清了清嗓子,他伸手揭掉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脸皮,笑得温和:“我是偌然。”
苏瑾嫣张着嘴惊诧道:“你不是……死了么?”装得如此像,真该进梨园去唱戏。我嘿嘿干笑一声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哈。”
江湖规矩,一言难尽的事不会有人逼你解释。我们集体将昀骞瞒过,他没有怀疑。
苏瑾嫣说此番过来是因为想念我。我再次伸手扶住额头,苏姑娘你是觉得我的生活不够乱么?
不来也来了,反正买的食材颇多,加两个人也没问题。偌然觉得和面很无聊,于是提出分组,看看谁的手艺比较好。苏瑾嫣敛去平日大家闺秀的模样,挑眉道:“比就比,你们的做砸了,可别想蹭我们的来吃。”
我拿着擀面杆敲敲桌子:“本姑娘包饺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她的擀面杖灵活地旋在手指间:“哈,就怕你太弱,我赢得没意思。”
事实证明,两组人的对决,其实根本就是我和苏瑾嫣两个人的对决。偌然只会吃,对这东西一窍不通;昀骞就更不用说了,他拿着面粉纠结了半天,全然不懂它们是怎么变成饺子皮的。我和苏瑾嫣颐指气使地命令他们做这个做那个,只有踏雪十分淡定地在旁边咬着筷子,抱着寒梅悠然地晒着太阳。
等饺子下锅,我的手都酸透了,偌然自然地过来帮我揉肩膀捶背。昀骞的脸上沾了许多面粉,我顺手替他擦了擦,他幽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瞧我,旁边的偌然重重咳一声。
我连忙收手,假装什么都没做过。
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出来。第一轮每人碗里分了五个。我碗中有三个丑的,一看就知道是我做的;另外两个比较小,皮却厚一些,是苏瑾嫣做的。这样一来,不相上下。
吃过之后,我和苏瑾嫣看偌然和昀骞下棋。他们双方都不动声色,眉目间却针锋相对。偌然下棋喜欢争小利,力求一子不丢;昀骞却大气许多,只注重整体局势,第一局胜了偌然半子。
须知偌然是个神仙,活了四位数的年份,却输给了一个年仅二二的青年——他被惹毛了。然而下棋本身就是一件不可骄不可躁的事,他越急,只会输得越多。到最后他被杀得片甲不留,对面的昀骞捏着一颗黑子,神情带着半分傲气半分淡漠,含笑看我。偌然的脸色难看得几乎要将棋盘给掀了,我慢悠悠叹口气,安抚地拍拍他的头。他把嘴一扁,扑过来搂住我,死活不撒手,再次被我一掌拍飞。
夜幕低垂,昀骞和苏瑾嫣总算愿意回府。踏雪和寒梅出去散步。我坐在桌边,看着油灯烛火摇曳,揉揉太阳穴,疲惫得很。
偌然鬼鬼祟祟地关上门,一挥衣袖在偌昔阁外加了一道仙障,然后阴笑着朝我走来,手有意无意地摸上衣襟。
我本能退后一步:“你想干吗?”
他嘿嘿嘿地继续走近,手缓缓扯开衣襟。
我伸手抓住自己的衣裳:“你你你、你到底想干嘛!”
他依旧嘿嘿嘿地逼近。我往后退,跌在竹榻上,随手摸到他的扇子,毫不犹豫地往他脑袋上敲去,正好戳到他的眼睛。他吃痛地退后一步,从怀中掏出夙柳仙君的那封信笺:“我、是想和你一起看信而已,疼死我了,你谋杀亲夫!”
我道:“谁叫你这么偷偷摸摸地,看个信而已,干吗要加仙障啊。”说着将他搀到我身边坐下。他的眼圈都红了,捂着眼睛楚楚可怜。我拍他一掌:“别装了,赶紧看信吧。”
他郁闷地念叨了一句,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
夙柳的字简直是狂草之中的狂草,龙飞凤舞得我看都看不懂,只好戳一戳偌然的腰,让他解释。他草草扫了两眼,脸色有些沉重:“他说,叫我们小心寒梅。昨夜他亲眼看见寒梅和一只蛇妖搏斗,取了它的内丹。”
我吃惊道:“怎么会呢,寒梅脖子上还绑着捆仙索呢。”
偌然皱眉将信笺点燃,肃然道:“夙柳不会骗我们,得找个机会细细查清楚。”
我愣着点点头,心中总有股寒意升起。当初在王府里,我以为寒梅被我的话语点化,愿意为踏雪而放下一切仇恨,没想到我想得太简单了。倘若寒梅真的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吃着妖精的内丹,它现下的修为到了什么程度?
信笺缓缓烧尽,剩下一缕青烟。我道:“信里只写了这么点东西么?”我记得里面可是洋洋洒洒的一大篇。他耸耸肩道:“剩下的大约都是些祝我们百年好合的话,你要听?”
我抿唇看着他,他神情十分真挚。我低了头,轻轻“哦”一声。
夜晚我躺在房间的床上,看着上面的天青色罗幛,静静发呆。夙柳的字迹潦草如狂风过落叶,有一句我却看懂了。
他说:墨迟,不要深陷,你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