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机括又有了动静。
姬无夜这位代理韩王从来不在杀伤之利器上吝啬,他不会只装一发弩箭。
又一阵恐怖的响声传来,机括翻动,一排排森然的弩箭再次突出!
这……有完没完啊。
白凤知道此次墨鸦要挡住它们,可没那么容易了。
“哼,我的命不值钱,不过运气还一直不错。”墨鸦丢去箭枝,挺直了身子转向姬无夜,嘴角又露出笑意,那笑意带着些自嘲。
随着他的话声,他们头顶的弩箭锵然调整好方向,箭尖闪耀,蓄势待发!
墨鸦平静的神情难掩痛楚,捂在胸前的左手指缝不住渗出鲜血。
“看来你的运气还是少了那么一点点。”姬无夜仰天大笑。
“你错了,将军。”墨鸦微笑着,态度淡定得出奇。
他如此淡定,是因为这一箭虽重创于他,但也让他突然想通了。
他胸有成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坚持到计划实现的那一刻。
墨鸦的计划实现之前,别人永远猜不到。
“嗯?”姬无夜晓得墨鸦又要玩花样,狐疑道。
“据说,乌鸦是一种能预测死亡的鸟。也许我早就闻到了今天的死亡气息。”墨鸦神秘一笑。
白凤听着这句话,双眉又一次紧锁。
墨鸦的言下之意令他越发恐惧,同时隐隐觉得,似乎自己目前的处境……还会出现转机?
弄玉躺在他怀中,也在听,听得十分仔细。
“所以当年监工督造这座房子的时候,做了点儿手脚。”墨鸦又道。
“什么?”姬无夜又惊又怒。
“就是大殿屋顶最角落里的那块钢板。”墨鸦抬头上望。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顺着他目光望去。
“当时我刚被提拔为护卫统领,很得将军信任。所以才能得到这份美差。”墨鸦接着说。
他显得有一丝伤感。
将军难道真的会“很”信任一个人?
将军对他与别人,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罢了。
“将军,你说,我的运气到底如何?”墨鸦看向姬无夜,继续微笑。
“原来你早有异心!”姬无夜吼道。
他气得咬牙切齿吹胡子,恨不得吃了这一脸微笑的墨鸦。
“将军你又错了。所谓伴君如伴虎,而将军比猛虎更胜一筹。——我给自己预留一条生路,只是防人之心而已!”墨鸦幽声道。
姬无夜之前总是下意识觉得,墨鸦的背叛之心只是今天的事。因此才会对墨鸦的话这么震怒。
他怒极之下,反而哈哈大笑。
他仍然相信墨鸦不如自己,只能接受自己一手安排的命运。
“好!有点小聪明!可惜,这点小聪明还不足以就你们的命!”
姬无夜说着,张开弓来,箭在弦上。
箭尖,再一次瞄准墨鸦。
“就算有这样的生路,你也没命去走!”姬无夜沉声道。
弓弦绷紧,吱吱作响。
墨鸦手按胸前,咳嗽了几声,左手斜斜挥起,轻轻拭去了口角的血迹。
他笑着,笑得如此决绝。
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没有感情的脸上就会忽然充满了奇异的魅力,慑人而迷人。
现在,他的决绝居然与弄玉行刺前的瞬间极其相似。
甚至,更震撼人心。
这是墨鸦笑得最好看的一次。
——一生之中,最多也只能这么笑一次。
墨鸦的眼神神秘难测,其间那种感觉,仿佛只有他才是一切尽在掌握的那个人,而不是威猛自大的姬无夜。
“将军的一箭,确有石破天惊之力。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他悠然而笑。
“那就看是我的箭快,还是你的脚快!”姬无夜冷冷地道。
墨鸦微一蹲身,纵身而起。
他的人也像一支黑色的箭,旋转着直直上飞。
墨鸦的心里别无余念。
既然只能演戏给人看,那就完成今生最精彩的演出!
白凤,等着吧。
假如墨鸦今生注定要以保护你为使命,现在,让我完美地完成它。
我们本来都不该有感情,不该有朋友。
你总是因为自身难以舍弃的感情而心忧无比。
也许你不知道,其实,我和你一样。
……现在觉得,这样更好。
姬无夜瞄准了逐渐飞起的墨鸦,撇嘴一笑,一箭射出!
利箭呼啸着穿透空气。
白凤随着墨鸦的身形,缓缓仰面。
在他很小的时候,墨鸦的轻功已足以飞翔,他却还只能站在地上,望着墨鸦飞起,越飞越高。
他对墨鸦的佩服以及内心深处的争竞之意,都自那时开始。
隔了这么久,此刻,当初的情景恍惚重现。
利箭如影随形追着墨鸦,距离渐近。
墨鸦听着箭的呼啸之声,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飞翔。
“世界上没有一种鸟能够一直飞翔,永远不需要落地。”
墨鸦回过头来,看着姬无夜。
姬无夜瞥见他眼中的得意与嘲讽。
箭的方向,是屋顶的铁板。
箭的力量,无坚不摧。
墨鸦勾着嘴角,在笑。
“中计了!”姬无夜惊觉。
他反应过来得太晚。
射出的箭,本是世上最无可挽回的三种事物之一。
箭在锐声呼啸。
墨鸦用力后仰,避开致命的要害。但锋利的箭尖还是擦过了他左边的胸口。
鲜血,再次飞溅。
墨鸦低声惨呼,仍然仰面向上,双眼盯着箭的去势。
箭尖重重地插进了屋顶的一块铁板。
此箭,已可使石破天惊。
一阵砰然的响亮,铁板震碎。
千千万万块碎片散落开去。
天空的光明,自铁板碎裂的洞口透了进来。
没有什么的速度比光要快。
光明一瞬间就柔和而无往不利地进入了黑暗!
能驱除黑暗的,唯有光。
千万条光明柔和地降下,落在墨鸦身上。
墨鸦全身都笼罩在金色的光中。
他溅满血迹的脸疲倦而欣慰。
他缓缓合眼,缓缓地在光明中坠落。
他黑色的衣袂与羽毛轻轻上扬,墨羽与嫣红的血珠飘散,飘散于不再黯淡的空间之中。
白凤眼睁睁看着墨鸦缓缓坠落。
白凤无法接受墨鸦的坠落。
“不要啊!”他不禁撕心裂肺地放声呼喊。
墨鸦微微睁眼,侧过脸看了看白凤。
他已经成功了。
他的计划终于全盘实现。
接下来的事要靠白凤自己。
墨鸦又闭上眼,重重地仰天摔在地上。
木质的地板被他一摔之力砸得一片片破裂,墨鸦与地板的木片木屑,以及满地羽毛和被射穿的鸦尸一并反弹而起,又重重地摔下,发出轰然的巨响!
白凤觉得整个世界也同时轰然崩塌!
墨鸦原本发白的脸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平静的眉梢口角尽是血迹。
白凤再也站立不定,身不由主跪了下来,跪在墨鸦身边。
他看着墨鸦平静的神情,心中激荡,眼眶已满含热泪。
世界被他的泪光淹没,变成了一片虚影,只有墨鸦身上尖锐的黑色与红色,依然分明。
白凤跪在当地,无语凝噎。
弄玉倚在白凤胸前,明净美丽的眼中也闪着盈盈泪花。
弄玉亦有眼泪。
剥除掉精巧的伪装与冷酷的机谋,甚至超群的惊才绝艳,她本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她心中的伤痛与无奈同样的深。
她看着眼前之事一件件发生,无能为力。
她觉得太对不住墨鸦。
墨鸦为白凤做了这么多,她能做什么?
弄玉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住,尽量延长自己的生命。
延长到白凤脱离此地。
弄玉努力地支持着。
——墨鸦应该也在进行同样的支持。
姬无夜看着地上的墨鸦,一时似乎呆住。
墨鸦一只染血的右手微微颤动。
他用力喘息,眼皮用力地想要抬起。
他五指一点点握拳,双眼渐渐睁开。
墨鸦右手上抬,白凤泪眼婆娑地随着他的手抬起了头。
墨鸦伸直了手臂,指尖指向上方。
柔和的光线笼罩着他们。光线进入的所在,就在漆黑的铁板中间明亮。
那种光,是生命与自由的光。
属于飞鸟的光。
白凤仰面朝向那里。
墨鸦与白凤一起上望。
墨鸦挣扎着,一字字对白凤说。
“白凤你看,天空。”
光线的源头,万里层云,无边无际,了无牵挂的风声在其上任意穿行。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白凤仰视的眼里。
也在墨鸦的眼里。
“天空已经在你的头顶。”
白凤含泪看着天空。
这里,是白凤一直追寻的方向。白凤不知曾有多少次梦寐以求,渴望着那青蓝之上真正的自由自在。
当自由终于在望之时,却是以最痛彻心扉的方式降临。
白凤必须永远失去他以往最珍贵的东西。
白凤得以飞翔,向宿命交换的条件是墨鸦的坠落。
永远的坠落!
从今以往,白凤不得不独自面对未知的未来。
——白凤真的能做到吗?
墨鸦躺在他身前,仿佛想将自己的全部力量用话语送予白凤。
“用你最大的力量去飞翔吧!”
白凤的眼中闪着光,是泪水,也是天空的光芒。
他会的。他一定照墨鸦说的去做。
他不会让墨鸦白白付出代价。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与希望中。
——好像忽略了某个“很重要”的人。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预留的生路!”姬无夜狂吼着把弓箭掷下。
他扑到铁栅前,双手抓住铁条,瞪着栅内。
“居然利用我的弓箭射穿铁板!”姬无夜的内心在嗷嗷咆哮。
他两只蒲扇大手捏紧铁栅。在一瞬之间,他看上去反而更像被关在了笼中。
墨鸦疼得紧皱眉毛,手按胸前的伤处挣扎着抬起身,眼中再次露出心满意足的讥诮,尖锐地扎着姬无夜。
“这样的笼子很适合你,将军!”他奋力微笑。
墨鸦虚弱的笑依然邪气十足。他好像什么时候都笑得出。
他还是没有忘记嘲讽一下这个自作自受的对手。
姬无夜极强极威,妄想以此压倒一切。
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聪明。
他此时的强大不会长久,正如“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古训。
天地尚不能久,何况姬无夜。
姬无夜彻底毁灭的那一天不会太远,虽然墨鸦已不可能看见。
“我要活剐了你们!”姬无夜被墨鸦的讥诮刺得快发狂了,吼道。
锵然之声响遍上方,数百枝弩箭对准了白凤。
墨鸦坚定的目光看着白凤,拼尽力量说了最后一句话。
“快走!”
白凤又看了墨鸦一眼,霍然站起。
白凤不想走。
但他不得不走。
毫无犹豫的余地。
他万分舍不得抛下墨鸦,但他若留在这里送命,或者因迟疑而不得脱身,才是真正对墨鸦的辜负。
墨鸦用热血与生命作出交易,白凤必须让交易圆满成功。
这不是残酷,这已经是此刻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结果。
——何况,弄玉说,解药不在这里,在城外。
白凤绝不能让她死。白凤要带她走,要救她。
这是令白凤坚持到此刻的最大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