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沉默了片刻。舞池那边不断传来刺耳的乐声。
他问苏娇娇:“你怎么会见议勇为的呀?”
苏娇娇听出他的语调中暗带嘲讽的意味。
“完全出于人道主义,不然,准得把你关上半个月。"苏娇娇抬了头。她那温柔的下巴在微微颤动,细细的脖子皮肤娇嫩。
“耳朵里嗡嗡直响哩,好像不是被一个姑娘温柔的手打了,而是叫人用劈柴揍了。”
“骑”"用手摸了摸刚才无意中被苏娇娇打着的耳朵,微笑着说。
“可惜我手边没有劈柴。我最恨酒鬼啦…”
“我也是,和人纠缠的酒鬼我简直受不了。”
“算丁吧,你也不比他们强多少,喝醉了,跑到公园里当众出丑。”
“今天高兴,又遇上了几个老同学,难得喝一点儿。"他辩解道。
“难得喝一点儿?可打架却没有必要。”
“那是为了保护一个女同胞!”
“她自己能保护自己。不过,你脸上这么大一个瘤子可不是女同胞}的。”
“说得对,伤得不轻,而且很显眼。不过,丈夫连他妻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件事你不觉得太离奇了吗?”
苏娇娇笑了起来,露出一个甜酒窝。
“我叫苏娇娇,你呢?"“李森。这么晚了,把妻子一个人丢大公园未免太冒险了吧?”
苏娇娇又愉快地笑了起来。
“好吧,那咱们一块儿走吧。”
苏娇娇很清楚,任何男性同她在一起都会感到非常愉快。
他们沿着小径向公园的大门口走去,交谈中,苏娇娇得知李森是上海************的文学编辑,在“南囡艺术节”上,他带来了几部大型工具书参展,不料备受观众青眯,他正准备晚间赶回出版社,请人火速送书到苏州来。
“真巧啊,你不会是胡编的吧?”
苏娇娇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不信?要看证件吗?”
“不不,开开玩笑……”
苏娇娇不忍心伤害一个为自己“挂彩”了的青年男子的自尊。李森身上的诚恳劲儿也使她放心,何况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公园大门口因为意想不到有那么多的人想参加里面的晚会而戒严了,警察组成一道人墙。只让出去的人经过。门外已密密麻麻地聚满了人,有几个年轻人打着响亮的口哨。
“拉着我的手,不然会挤散的。”
李森大声喊道。
人流在周围滚动,不断把他们推来搡去。然而苏娇娇对此毫无感觉,她浑身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李森的手,那只有力而温暖的手。
终于,他们挤出了一群。
“我的天,你别这么使劲地攥着我的手呀!”
苏娇娇气喘吁吁地叫了起来。在路灯下,她的脸蛋儿红通通的,荡漾着青春迷人的魅力。
“怕你丢了。”
李森松开了她的手。“看你说的!”
苏娇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即猛然将手抽了出来,咯咯地嗅出了声音。
由沈阳开往上海的127次旅客快车正点到达北站,车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停靠在一号站台。
不多的旅客拥挤地通过出站口,然后进入一个空荡荡的广场,向四面八方散去。
五月的夜风很湿润也很凉爽,夹带一点儿鲜花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宜人的馨香。
“怎么办啊?”
苏娇娇一筹莫展地望着冷冷清清的广场。
东南艺术学院在上海的北侧,离车站有五六站地。
“我送你回去。”
“你不是还要赶回出版社吗?”
“这么晚了,明天吧。”
“真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咱们不是丈夫和妻子吗?”
“你真坏!”
苏娇娇羞红了脸,用拳头向李森擂去。
“不说了,不说了……"李森一边躲闪着,一边笑道。
苏娇娇显得很快活,一路上对李森唠叨叨地说个没完,那可爱的模样活脱脱像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来到了静穆的鲁迅公园门前,那尊落成不久的鲁迅青铜像孤独地站立着。苏娇娇停了下来,凝视了片刻,然后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
“您好,尊敬的鲁迅先生!您可让我们吃了不苦头。那时候,我们憋不住总想跑出去玩,可是老师非得让我们读您那枯燥的《呐喊》。为什么非读不可的书总是显得那么枯燥无味呢?上中学的时候,总盼着快点儿毕业。可是真到毕业了,却又害怕起来:以后有多少要操心的事儿啊,得安排自己的前程,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的生活。在中学多快活啊,无忧无虑……”
李森推了推她的肩膀。“好啦,时间不早了,鲁迅先生也该睡觉了。”
“思想者是不眠的。”
苏娇娇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便轻快地阿前走去。
“你啊——”
“怎么啦?”
“不明白?”
“不明白。”
李森站住了,凝望苏娇娇的面庞,嗓眸里闪着奇异的光彩。
“既天真又调皮,既娇憨又泼辣,简直是天使的化身。"苏娇娇笑了起来,迷人的脸上又添了许多的妩媚。
“有这么严重吗?"苏娇娇学着李森在苏州等车时在那家咖啡屋的话,歪着脑袋问道。
“有,相当严重。”
李森却一脸诚恳。
“过去,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找了整整二十八年了,心都长起了青苔。”
“什么样的人?”
“没有什么模式,她在我心中一直是清晰的模糊。我只祈望有一天能遇到她,对她说,“你终于来啦,我等你等得好苦。”
“她会接受吗?”
“会”
“哦?你不认为你期望太高了吗?”
苏娇娇挑衅似地说。
“不,我相信我的眼睛。"
深夜时刻显得格外空旷的大街上,孤零零的交通信号灯仿佛由于寂寞而在自己嬉戏,一会儿亮起红灯,一会儿又亮起绿灯。
一辆桔黄色的上海轿车畅行无阻地向前奔驰,自南向北。
“娇娇……”
苏娇娇慌乱地躲过李森灼热的目光,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祈求——不不,别说,什么也别说!
可是,李森已双手扳过她的肩膀,用充满了自信的口吻说道:“看来,娇娇,我爱上你了!”
这种在苏娇娇看来无疑于蔑视的自信,这种带着一丝笑的口吻,像一盆凉水将苏娇娇的心凝固了。
她一下子变得冷漠起来。
“不,这是胡来,李森。”
“为什么?”
李森的双手用丁点劲。
苏娇娇漠然地一动也不动,像一尊塑像。
“是胡来。你大概和别的女孩子也说过相同的话。”
“是的,我说过,但她们都没你强。”
李森出奇地坦率。
“还有人比我强,你会找到比我更强的。”
“不会的!娇娇,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没有,一点也没有。"“娇娇,我怎么说呢?”
李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将苏娇娇拥人怀中,不顾苏娇娇的反抗,强行吻了她一下。
“不,这是胡来!李森,你走吧!”
苏娇娇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一种委屈和失望的混合情绪冲击着她。
“娇娇,你怎么啦?我这是真心的。,,李森脸上的诚恳是那么浓厚,使人无法射穿它们,进入副心里。
“是吗?"苏娇娇突然冷笑了起来。
“真的,我是真心的!”
李森差不多要对天起誓了。
“是吗?真心地和我认识?”
“那还肘说吗?娇娇,在苏州发生的事你忘了?”
“然后,真心地陪我聊天?”
“不是吗?”
“真心地说“爱我”吻我,最后到一个下等的旅馆开个房间,是吧?这就是所谓的真心?是吧!”
李森目瞪口呆玩着塑着苏娇娇,她已泪流满面。
“不是这样的,娇娇!”
“是,都是!每一个男人和我甜言蜜语之后,都露出了他们固有的欲望——那种肮脏的令人作呕的欲望……可是你不知道,我们女性对于精神的追求有多大,渴望精神的交流!想成为一个真正被爱的女人!”
“哦,我懂了,娇娇,你不是现代派女性!”
“从来不是。”
“你的外表和内心是多么不和谐啊!”
李森掏出大手绢,为苏娇娇擦干了泪水,端详着她,仿佛又一次认识她。
“还有时问吗?娇娇!”
“问时问吧。”
两个人都缄默不语。默默地在大街上走着,看两个人的影子被路灯光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短缩得几乎没有。他们严肃而陌生,仿佛刚刚进行了一次重要的会谈。刚才他们确实进行了一次重要的谈话。
快到东南艺术学院了,苏娇娇被一块石头或是树根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她坐到一个台阶上,痛苦地捂住脚腕。
“瞧,就这么倒霉!"苏娇娇带着哭声叫道。
“只要学校里一有活动,我的脚腕一定扭伤,好像故意和我为难似的!”
李森很高兴有机会重新争取她的信赖。
“没关系,马上活动一下。"“怎么活动?”
“瞧,就这样。”
李森示范起来,又胡诌道:“我们学校组织过战地救护学习,我还是名列前茅的哩!”
苏娇娇扶若李森的肩膀,用力活动了一会儿,最后苏娇娇“啊唷”叫唤了一下。
“怎么洋?”
李森关切地搀扶住苏娇娇。
“还能怎么样?”
苏娇娇摸了摸脚腕,它肿得像面包似的。
“好,真正的‘战地救护操’,越练越肿了,还说什么‘名列前茅呢!”
苏娇娇咧着嘴苦笑道。
起初,她只愿意李森轻轻地搀扶住她,她踮着一只脚一瘸一拐走得还挺带劲儿,后来瘸得越来越厉害了,再加上疲乏,乏,她便只能将身体的重心移向李森,几乎由他抱着她向前行走。
在东南艺术学院古色古香的大门前’苏娇娇轻轻地拽了一下李森的衣袖。
灯差不多都已熄灭,学校笼罩在一片即将破晓的黎明前的昏暗中。
“谢谢你,李森。”
苏娇娇山衷地感激道。
“希望你忘掉我的鲁莽。”
“嗯。”
“能行吗?”
“行。”
苏娇娇向大门口跳了几步,停住了,回过头来。
“你干吗站着?走吧。”
说完,苏娇娇又向大门口跳了几步,她的裙子下摆轻轻地摆动着。
李森没有挽留她,此时此刻,他觉得暗示在公开提出再次会面的请求是无谓的。他默默地目送她走去,内心深处感到越来越沉重的失落。
苏娇娇走到大门口又站住了。她略微低下头来,轻轻地但十分清晰地说:“北区,8011信箱,记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