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老虎在这家陌生人的院子里惊恐地东躲西藏时,伴随着满城零星的枪声,哭爹叫娘的哀号也开始此起彼伏。他感到阴森森的肃杀之气已经覆盖了这个城市,正在坚硬地朝着每家每户的每一个角落逼近,包括这个宅院里的任何一处。正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的档子,街口处传来了追逐的嚎叫声和叽里咕噜的呼喝声,他慌乱地掏出了藏在怀里的手枪,躲在门楼的残墙后。
这是他第一次把手枪当成武器掏出来,握枪的姿势滑稽可笑,自己都感觉很别扭,等紧张的情绪稍有放松,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用。他不敢再走出这个大门,退到堂屋里,机警地巡视一番,跳到条几上,靠着练武的功底,纵身跃上了房梁。他爬在粗大的房梁上,瘦小的身子被遮掩得严严实实,这时候再想把手枪拿出来琢磨一下,却发现浑身上下都摸不着了!
院子里有人闯进来,很快就响起了翻箱倒柜的声音,老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他只想避过了这些鬼子兵,还得去给伤兵们找些吃食和药,但一阵突起的变故抓住了他的心——女人受惊吓后刺耳的尖叫和吵吵嚷嚷的厮打叫骂陡然响起。这院子里还有女人?他在惊恐中忍不住勾着头朝下看。他看见几个鬼子把一个挣扎着的女子抬进了堂屋,后面追进来一个披头散发不住求告着的老女人。听不明白鬼子在说什么,但鬼子们不怀好意的淫笑和粗野的举动,让他明白了将会发生什么。
鬼子们找来被褥铺在当屋的地上,把哭叫着挣扎的女子控制在上面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就把整个人剥了个精光。老女人的求告让老虎听得心惊肉跳,她说让这些畜生放了她还尚未出阁的闺女,她情愿替闺女受辱。说着战战兢兢地退下自己的裤子,紧紧地护在被吓呆了的闺女身上。当一个脱光的鬼子晃荡着腿扑来时,她竟忽地蹿起,笨拙而狂躁地赤身抱住了这个鬼子。所有的鬼子都开心地大笑起来,他们欣赏着这个半老徐娘的主动,看着这个老女人的肉体被压在了身下,都手舞足蹈地嗷嗷狂叫起来。老女人羞愧地想闭上眼睛,但她又丝毫不敢懈怠自己的警觉,用投怀送抱的无耻来吸引这些鬼子的注意,用凄惶的惨笑来讨好这些鬼子的凌辱,她焦急着把一个挨一个的鬼子都拉到自己的身体上,情愿在这些畜生们的身下颤抖着,只要能保护住女儿的清白。但当鬼子们把她糟践够后,也让她明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她是多么地心碎呀,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兽性膨胀的畜生们,从她身上下来,又扑向闺女的时候,她恐惧得眼睛暴突,发疯般地又踢又咬。鬼子们挤眉弄眼地狞笑着,把她牢牢地绑在了一把罗圈椅子上,开始当着她的面极度夸张地展示自己的兽性。她声嘶力竭的叫骂和闺女嗓音拉直的哭喊,在让人不忍目睹的兽行面前显得无济于事,生不如死。
老虎在房梁上看得真真切切,他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幕,惊骇得浑身打战,连上下牙都在不住地敲击——这是一场噩梦吗?他是多么的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呀!下面不断传来阵阵淫亵粗野的爆笑和声声凄惨森然的哀号,那阵阵与声声都如罪恶而茂密的芒刺,包围着他从头到脚的每一根神经。他开始胆怯地紧闭着眼大张着嘴无声地哭,泪水爬满了脸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虎的感官被刺激麻木了,发泄累了的鬼子们扔下那苍白如死的母女匆匆而去。老虎顾不得羞丑,从房梁上滑了下来,止不住地抽噎着自己束手无策的委屈,手忙脚乱地把绑在罗圈椅子上的老女人解开,又把已经奄奄一息一动不动的闺女遮盖了,勾着头跑到院子里蹲在墙角抱着头哭,他觉得自己欠下这对母女一笔良心债!
哭着哭着,一个念头冒出来——他要去杀鬼子,不杀个鬼子,脸上的羞愧就无法从心里抹去,从此会永无宁日!他揉着眼站起来,发现堂屋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里面关上。他开始在院子里踅摸着寻找遗失的手枪,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主啊,枪是丢哪儿了?叫我找到吧,我要去亲手杀死那些孽畜们!他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寻枪。此刻,因备受刺激而近乎崩溃的精气神也迫切需要有那把手枪握在手里,去安抚漂浮在愤怒和恐慌中没有着落的心。院子里已经翻找遍了,他意识到也许手枪并没有丢在院子里,可能是丢在堂屋了。他慢慢地靠近了关着的屋门。
老虎怕惊动那备受打击的母女,没有贸然去触碰那门,而是蹑手蹑脚地把脸凑在门缝上朝里面看。不看还罢,当他透过门缝仔细辨别清楚屋里的情景,被那昏暗中的一幕再次惊呆了——衣衫不整的老女人跪在依然赤裸着大半个身子仰躺在地上的闺女身边,用一根擀面杖在闺女平坦的腹部上擀动,那一起一伏的肌肤擀出的是女子一阵一阵的呻吟!
老虎不明白那是在做什么,慌乱地别过了通红的脸,转身朝大门口走去——他决定再去寻找一支枪,在这个经历多日战火的城市里,枪不难找到。
他先谨慎地观察了一番巷子里的动静,然后猫腰溜着墙根,机警地朝巷子口移动。果不其然,在他刚蹲在巷子口左右瞭望的时候,就看见了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间有遗落的枪支。不远处有几个鬼子兵沿街搜索过来,他俯身钻进巷子口的一个石碾盘下,准备等这些鬼子兵走过去后再伺机下手。
老虎担心自己被发现,还担心那些枪会被鬼子兵一并收走,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注意着鬼子兵们的一举一动。他看着那几个鬼子兵在那些尸体边停下,开始争先恐后地动手搜身。其中一个鬼子兵竟拿出匕首去撬死者的嘴,寻找金牙。就在这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一个假死的中国兵情急之下咬住了撬进嘴里的匕首,瞬间跟鬼子兵死死扭作一团打斗起来。一群被惊动的鬼子兵围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端着枪嗷嗷地叫着无从下手。突然间人窝中“轰”的一声巨响,老虎的眼睛被迷住了,头顶的碾盘也山崩地摇般地晃动。再睁开眼,哪里还有让人揪心的缠斗,除了还有一个躺在地上嗷嗷叫着挣扎的鬼子兵,其他的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此刻不出手还等何时?老虎已经顾不上想什么,从碾盘下钻出来就扑了过去,搬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过头顶,咬牙瞪眼地朝鬼子兵的头上猛砸。受伤的鬼子兵就地打着滚儿躲闪,试图抓起枪来搏斗。老虎抢在前面把枪抓在手里,绕着他跳过来跳过去,挥舞着枪托袭击他。鬼子兵恐惧地空着手又抓又挡,绝望地发出求救的尖叫。老虎生怕真会有闻声赶来的鬼子,索性将枪扔到一边,从一具士兵的尸体上拔出匕首握在手中,猛扑上去死死压在鬼子兵的身上,几乎是同时,用了一个锁喉的动作,握着匕首的手朝前一探,一用力回拉,只见那咽喉处唰地喷溅出一股鲜血。又来回拉了几刀,一松手,鬼子的脑袋就挂着身子歪倒在地上。
干掉这个鬼子,他又迅捷地闪身躲回到巷子口。趴在碾盘后喘息着定了定神,再次出来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来,倒显得坦然了。担心其余被炸的鬼子们还有死不干净的,重又过去拾起鲜红的匕首,像日常宰鸡宰羊一样,豪强般地开始挨个揪住鬼子兵的头如法炮制。完了,将匕首擦拭干净插在腰里。他不敢久留,挑拣了一条枪,搜集了些子弹,心满意足地跑了几步,猛然想起该安慰那母女一下,就又折身回了小巷深处。他不知道糟蹋这对母女的鬼子是不是自己宰掉的鬼子,但他想告诉她们——我把那帮畜生都宰了!
当老虎小跑着还没进到那所院子,再次听到了女人尖利的呼叫声。他惊了一跳,难道还有鬼子在这个院子里祸害人吗?连想也没想就端着枪闯进大门里。眼前的一幕很使他意外,他看见那上房的门框上竟然挂着老女人。他不由分说地抢上前去,想一看究竟,这才发现老女人的身下,披头散发的女儿紧紧地抱着她悬空的双腿,矗在那儿死命地扛着。
老虎知道这是上吊了,死没死呢?他不敢多犹豫,过去接着老女人的腿就朝上顶起来。精疲力竭的女子瘫倒在地上,但只是在地上滚了一下,就又吃力地爬了起来,跟老虎合力去顶。老女人掉下来了,三个人齐齐地倒伏在一起。
女子哭着埋怨老虎说:“您去哪里了啊,您怎么现在才来,没有听到俺喊叫吗?娘啊娘,您醒醒啊——”女子没头没脑地数落着老虎,浑身都是惊悚的颤抖。
老虎不敢松懈,把脸色乌青的老女人身子摆正,赶忙去掐她的人中。女子紧抓着老女人的手摇晃着,呜呜地哭诉:“娘啊,您不能撇下闺女去死呀,您去了,叫素素以后怎么活呀——”老虎听着女子的哭诉,知道了她叫素素。也许是素素哭得过于地悲恸,也许是老虎费尽心机的施救,老女人嗓子眼儿里倒气似的呼噜一阵后,竟慢慢地睁开眼来。老虎又去弄来水喂老女人喝下,她脸上的青紫色才渐渐消去。素素把母亲搂在怀里,一对母女相拥着哭哭啼啼珍惜得不得了!
老虎为了安慰她们,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壮举告诉这对母女,他说:“我把那几个鬼子兵一个不剩地都宰了,尸首在街口那儿挺着嘞。”说着,如释重负地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从腰间抽出来,握在手上给这对母女看。这对母女惊异地止住了哭,没有表示谢意和谅解,狐疑着审视了他一阵,好像一下子又跌进了刚刚经历过的痛苦中,反而抱头痛哭起来。
老虎很尴尬地绕过这对母女,到房梁下去找那把手枪,还真看见丢失的手枪沾满灰尘掉在条几上凌乱的杂物之间。他捡起手枪,用手擦拭干净,依旧揣在怀里。转身走到门口,脸朝外坐在门墩上,不知道该怎样向这对母女告别。——他想走了,跟着孙老八到了洛阳城,在清真寺里跟着王阿訇,上战场又跟着金耀堂,打仗跟着当兵的,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内心空荡荡地孤单和无助。他想在这家找到些吃的,趁乱赶快给那几个伤兵送过去,然后再去清真寺一趟,看能否找到回回战时服务队的下落。
在那母女哭声转弱的时候,他侧着身子小声问:“有吃的没有?”话出口就意识到了作为一个穆斯林的难为情,自己并没有指望这对母女有回应,欠起身子想走,却听见身后的素素说:
“肚子里没食儿了,还不停停脚。”
他站下了,红着脸说:“不是俺吃,俺是回回。”
一脸泪痕的素素瞥了一眼他头上的礼拜帽说:“知道。”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小碎步子进了厦房里,不大时候端出一个馍筐子,里面放着几个金黄的玉米面窝头。素素耷拉着眼皮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地往前一送,说:“吃吧,闹不死。”
老虎解释说:“真不是俺吃!”
素素翻了他一眼,说:“俺知道您在教的忌讳,俺姑姑家也是回回。不愿当面吃,你就躲起来。”
老虎急了,辩白道:“俺连您井里的水都不会尝。”
说是这样说,但他还是很愿意把窝头装走。他的手在迟疑后快速地抓起窝头往怀里塞,嘴里絮叨着说:“为主的,那儿还有好几个伤兵嘞,我得赶紧拿去叫他们吃。”
拿完窝头朝院外走,他听见自己的肚子还真在咕咕地叫。但跑出门后他又折回来了,很不放心地把手枪递给素素说:“我是想把这枪送给老师的,先给你用吧,万一再遇到那些畜生,就开枪打死他们。”
素素小心地接过了枪,在手里摸索着哗啦了两声,竟像是会使枪的样子。老虎很惭愧地转身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