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本已经水到渠成。
孙老八很愿意带着他这个海里凡上路,因为即使风餐露宿的回回,少做了礼拜,心里也不安宁。马明道阿訇也觉得安心,跟着孙老八总是比跟着别人或者独自一个出门要牢靠得多——因为老虎的哥哥马长山已经娶了孙家的姑娘当媳妇,还多了一份亲戚情分。
那一年老虎整十六岁,母亲将父亲的两件旧袍子又缝补了一下,打了个包袱斜系在他背上,由着他跟在孙老八的后面兴致勃勃出了寨门。
头一天走了六十里路,老虎倒是挺轻松的,一路上脚步很活泼。睡了一夜,小腿肚子酸胀。第二天上路,他忍着趔趄没有敢说,可还是被孙老八看出来了。孙老八压着步子鼓励他说:“这还是走官道,过了洛阳城,翻山越岭也是家常饭,慢慢腿脚走开了,比兔子不差。”
老虎心头兴冲冲地,知道以后还有两个月的路要走,有父亲带他来庙下时候走过的一路风光吸引着,步子就稳当多了。他腼腆着脸说:“您都走几年了,俺还没走一趟嘞。”
孙老八笑了,说:“那你得好好走呀,真腿软了咱还有大车嘞。”
老虎摆着头撇开话题问孙老八:“八大,路上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吗?有紫红色的苜蓿草吗?有满树红丢丢的樱桃林吗?有美煞人的罂粟花吗?”
孙老八笑他:“你说的都是一个季节吗?”
老虎搔着后脑勺也笑了,是啊,他们一家从遥远的甘肃一路走到这个叫庙下的小镇,哪里是走了一个月两个月,那是一年多呀!连他们离开时告辞的那个高大的清真寺究竟是什么模样,也是影影忽忽地记不住了,只记得父亲扯着他从那里走出来的时候,站着回望了一阵,清真寺那高高的圆形绿色穹顶上举着一个弯弯如钩的月亮。
这一天,风和日丽,一干人走得轻松自在。虎虎生威的孙老八把夹袄的扣子都解开了,肩头搭着一个崭新的钱褡子,紧束的腰里左右各斜插一把大镜面的盒子枪,人显得分外抢眼。七八个头戴礼拜帽的回回汉子,簇拥着两挂大车。老虎紧随慢赶一路小跑,即使腿肚子在跑腾中直犯哆嗦,也是兴致颇高——天黑便要到洛阳城了。
中午,他们在一个土坡下的背风处支锅烧饭,孙老八坐在一边擦枪,老虎没有什么事情做,独自跑到坡顶上张望一番,激动地跑下来对大家伙说:“前面就是洛阳城吗?我看见了一座大石桥!”
大家伙起哄着说:“前面是洛阳城吗?他说前面是洛阳城,他的腿比咱们的腿长,已经到了洛阳了!”
孙老八眯着眼看着天上的日头说:“还远着呢。”
老虎说:“你不是说看见大桥就到洛阳城了吗?”
孙老八说:“大桥不是大石桥,大桥大得很嘞,从南跑到北,你撒开腿跑也要跑一会。”
老虎说:“比咱西河的桥还长吗?”
孙老八觉得很难给他说明白,讪笑着道:“你再去看看那桥比咱西河的长不长吧。”说着站起来去到一棵更远的大树下,靠着树干等已经有了热气的饭熟。
老虎又固执地跑到坡顶,再看那桥,马上就失去了兴致,那石桥分明还没有西河的桥长。他扫兴地坐在坡顶,无聊地看着不断从身边走过的行人,有背包的,有挑担子的,有推车的,也有骑驴的。渐渐地,他开始饶有兴趣地欣赏起那些推着独轮车的脚力。脚力们扭腰调胯的姿势像是舞蹈,艰难和狰狞的车轴声在他们滑稽的扭动中高高低低,蜿蜒曲折。老虎听着刺耳的车轴声为他们揪心,真想去帮着推上一把,可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上手,傻愣愣地看那脚力终于左拐右拐地到了坡顶。脚力们都会在坡顶长喘一阵,然后掉转身把车把架在肩头下坡。车轴接连不断的嘶鸣和尖叫像是把人的神经放在锯子下面一下一下地拉,肌肉和心一阵儿一阵儿地收缩放松。他们依然要扭腰调胯,车轴的尖叫声推动着他们,腰胯的扭动更加夸张和紧凑,一直到抵抗的脚步划到坡底,脚在土路上蹭出的一溜土尘才肯消散。
老虎关注着一辆一辆的车子,担心自家装满货物的大车该咋上这面大坡呢?
在所有上坡下坡的赶路人中,最抢眼的是几个虎雄雄的男子汉,那几个汉子像是在悠闲地看风景,眼睛支睖睖地审视那一趟一趟几乎擦着他们的眼皮走过的车。不但不出手相助,还大声地讥笑、挖苦那些痛苦的拉车人。
坡下停了一辆车,赶车的把式扯着嗓子叫:“卖坡嘞——来买坡的了。”这群人呼啸着向坡下跑去,车把式索性把鞭子往车上一插,轻省地背着手往坡上走。那几个先前还悠闲的汉子扑到车前,像是要抓起那架车一般,齐齐地咆哮着催促前面奋蹄的牲口,一起用力朝坡顶冲。老虎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卖坡人,惊奇他们赚钱的门路,坡下却传来了喊他去吃饭的声音。
老虎看见已经有人端起了碗,忙顺坡道往下跑。就在他跑到坡跟儿的时候,眼睛很不经意的一瞥,陡然竟有了几分兴奋。他看到了一个熟人,是他上学时教国文课的女老师,齐耳短发下露出一点雪白的脖颈,身上穿着藏青色的棉袍,坐在一辆正要上坡的高轱辘洋车上。女老师很别扭地仰摆着,像是竭力想在摇摆的车上端坐起身子。当那车子从老虎放慢脚步的身边走过,羞怯的他惊了一跳——老师的脚踝竟是被绑着,胳膊也背在身后。高轱辘洋车颠簸着朝坡上爬,老虎的眼睛盯着车上的一丛黑发在剧烈地摔动。也就是这个时候,老虎的耳朵里听到了老师尖厉的呼叫,“老虎——老虎——”,是老师的叫声。也就是一瞬间的反应,不祥的征兆使老虎以少见的敏捷和勇气飞跑着追上去拽住了车把。
女老师叫杨平,激动得脸颊绯红,眼巴巴地看着单薄的老虎,竭力扭动着被困住的身子往车的一侧挣扎。老虎看到了绝望和渴望的撕扯,他奋力朝着远处叫喊:“八大——八大,孙老八——孙老八——”
车边的几个男人围上来,有一只手已经抓住了老虎的肩胛。他拽紧车把,扭动着身子和抓着自己的那双手抗争,求救地朝自家人那里张望。孙老八和所有的人显然都被惊动了,已经诧异地站了起来。老虎声嘶力竭地高喊:“快来,快来呀!”他索性把车把紧紧地抱住。好像是听见孙老八暴呵了一声,他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片白色的礼拜帽在太阳下闪着光,快速地移动过来。
原本走车行人的官道一下子停滞了,前后的人都朝两边撤,马上凸现出一个剑拔弩张的阵势——护着洋车的几个人都亮出了枪,清一色的黑毡帽在头皮上跳;孙老八这边脚步沉重地一点一点靠近,一片雪白的礼拜帽就像慢慢游动着的一团凝重的云彩。
洋车上的女子脸色蜡白,陌生的面孔让孙老八眉头皱了皱,收住脚步,但没有退缩,他认定车上的女子肯定跟自己有某种关系。
孙老八运着底气问道:“朋友,不论是挑臊还是绑票,今儿个怕是弄错人了吧?”
对方一个领头儿的接茬说:“别过来,这是咱自卫团抓的共产党。”
孙老八微微一笑说:“婆娘们还能当共产党?”
对方说:“婆娘还识文断字当教书先生嘞,啥不会干!”
孙老八猛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不屑地朝对方撇撇嘴,说道:“她哪是当教书先生,俺家的亲戚俺能不知道,她是疯张着不想缠脚。”
对方反驳说:“你闲扯啥?她就是共产党,俺这是公差,有啥到洛阳说。”
孙老八的手也摸到了枪把,两边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僵持在那里。就见那群卖坡人中的一个壮汉笑呵呵地跑过来,横在两拨人中间,朝两下里拱着手说:“两边爷们儿都是俺的熟人,谁还没有个先好朋友呀,有啥好好说,千万别在俺的饭碗里耍家伙什。”
显然这壮汉是有些分量的,他的出现使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孙老八问道:“张三哥,这朋友是——”
张三两下里介绍说:“这位是张老总,跟俺是本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张老总,这位是孙掌柜,道上行走的,买卖大,招牌也大,一路几千里,都是响当当。”
孙老八把摸着枪的手抽回来,双手善意地摊开在面前示意。那张老总也抱拳还礼,刚刚还是横眉竖目的紧张气氛顿时松弛了几分。
孙老八先开口:“张兄能说个子丑寅卯吗?这是俺亲戚。”
张老总捻了捻山羊胡子,傲慢地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晃了晃,磕磕巴巴说:“县党部抓的,咱就是奉命押解到洛阳城,交给委员长天水行营西北劳动营洛阳大队,也就是‘洛阳劳动营’。”
孙老八深瞟了一眼杨平,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她是俺自家人,肯定跟八路一星半点儿都不沾边,能抬抬手吗?”说着伸出手去拉张老总的手,张老总防范着后撤了一步,孙老八强硬地紧跟着上跨一步,强拉住了,把手探在张老总的袖筒子里握出一个数。
张三也乘机圆场说:“两位爷,没有俺,你们是狼见狗——两怕,有了俺,就拉拉手吧。”
张老总意识到孙老八并不想硬来,擤擤鼻子说:“这是要俺的命嘞!”
孙老八软里带硬地说:“命是啥,比情分还大?不值一颗枪子。咱已经是头碰头了,不留个情分,谁敢转身走半步呀!”
张三大咧咧地说:“活人能叫尿憋死,兵荒马乱的,舌头长在咱嘴里,编个瞎话不就成全两下的情分了。”
张老总显然是犹豫不定着。一阵小风吹起了孙老八的衣襟,两把斜插着的盒子枪黑亮黑亮。他叹息了一声,自己先软软地蹲下了,有一袋烟工夫,忽然站起来很奸猾地对身后的手下说:
“兄弟们,共产党派人跟咱要人嘞,人家不薄气,要枪子儿给枪子儿,要票子给票子,都看着挑拣吧。”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有震撼的“隆隆”声从天上传来,所有人都恐惧地仰头看,是飞得很低的两架黄飞机呼啸着压来。还没有等人反应过来,一阵雷鸣闪电般的枪炮声响起,官道上眨眼间就狼烟四起,血肉横飞,哭爹叫娘声响成一片。眼看着一辆才爬到坡顶的车子又顺坡溜下,似一匹脱缰的野马。张三硬着头皮就蹿了上去,仗着蛮力使巧劲,从侧面猛推了车身一把,车打着滚翻下坡跟的沟里。坡路上来不及跑开的人才松了口气!
醒过神来的人们像炸窝的黄蜂四散着躲藏,幸亏那飞机是一掠而过,眨眼间就飞不见了。孙老八也被惊呆了,见过土匪强盗、散兵游勇,经见过这铺天盖地下炮弹的阵势?回过神来,连忙大呼小叫着去点自己的人头,见都囫囵着一个不少,吊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算放下。
慌了手脚的张老总急乎乎地对孙老八说:“孙掌柜,我把个死人尸首交给你了,就按你说的,快打发兄弟们回去交差吧。”
开始有人呼天抢地地抢救在官道上或躺或坐的死伤者。心有余悸的张三催促说:“此地不可久留呀!”
孙老八一步抢到洋车前,看杨平毫发未损,掏出一沓票子塞给张老总,谁也不想再讨价还价,开始慌着各自散去。
老虎一直看着事情的整个过程,心里也一直在忐忑不安着。见孙老八给张老总掏票子,他忙将绑着杨平的绳子解开,搀扶着杨平就朝坡上奔。
孙家的大车也匆匆忙忙地翻过了这面坡,刚走出不远,竟见车上的货物燃起火苗来。一车的药材、茶叶和绸缎,是去西地做买卖的本钱啊!分明是那老日的飞机打中这车货留下的火种,当时急着离开那是非地,坡顶风大的张扬,竟惹出了祸!路边也没有水流,大家慌忙去扑火抢东西。救着烧着,一车货物已经被糟蹋了七成。
孙老八的心情糟透了,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杨平显然是惊魂未定,抻着被弄乱的衣衫,过来安慰他,说:“多谢八哥搭救,俺是庙下完小的教师,俺叫杨平,都怨俺让您赶上了这趟灾!”
孙老八还不习惯这样面对一个女人,审视了一下杨平,咬牙骂了一句:“这杂碎日子呀!”
杨平说:“不瞒八哥,俺就是共产党,你知道了还敢救俺是真仗义,到洛阳城就还你为俺破费的钱。”
孙老八听了,也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叫人从抢出来的绸子上撕下一块,让杨平蒙在头上当盖头,打扮成穆斯林女子的样子,继续往洛阳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