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岁末,那是一个难忘的冬季,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蠢蠢欲动的气息。
庙下乡里的公安特派员找老虎了。沿街的老百姓们很认真地观察着,小孩子们干脆簇拥着公安特派员,天真好奇地缠绕在他的脚前脚后,一直跟到了清真寺。特派员敲开门,问来开门的老虎女儿小花:“你爹嘞?”
小花看看围了那么多人,胆怯地说:“正读书嘞。”说完“咣当”又关上了门,差点碰到特派员的鼻子。
特派员有些生气地赶开身后的孩子,用劲再敲门,老虎出来了。对特派员的来访吃了一惊,马上就装出一副大咧咧的样子,晃着手中的书说:“正看书呢,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理论性文献《回回民族问题》。我最近一直在写回族的民族史诗,有什么事情,请说。”
特派员皱了皱眉头,问:“别说,还真像。你是右派吗?”
老虎显然对“右派”这个词很茫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再次谨慎地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书,叹息了一声说:“你说我算什么派吧!”
特派员说:“我敢说你是什么派?你自己说。放着好好的革命工作不干,你为什么回来了?”
老虎的倔脾气在一瞬间暴露出来,很轻蔑地扫了一眼特派员说:“同志,我是诗人,我是‘回族派’,我认为我现在就是在干更有意义的革命工作!”
特派员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强调说:“我问你是不是右派?”
老虎说:“是不是右派你去洛阳县政府问问不就知道了。”
特派员说出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有几个返乡的右派已经去乡里报到了,隐瞒自己的问题,是要受无产阶级专政的无情打击的。”
老虎重重地点着头说:“哦,那是要我也去给你报到吗?那我明天去给你报到好吧。”
特派员见他同意报到,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黑起脸说:“你现在就跟我去乡政府一趟。”
老虎虚张声势地回敬他:“你的话是不是比党的文献还重要啊!”
特派员语塞了,很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明天就明天吧,别再叫我跑一趟。”
老虎第二天去了乡政府。虽然没有手续可以确定他是右派身份,但是特派员还是让他和右派们一起听了中央的指示精神。特派员说要去洛阳外调他的。他说要去快去。
后来乡里召开大会,要那些地、富、反、坏、右参加集体劳动,乡里也通知他去。他拧着脖子去了,问特派员:“同志,你弄错没有?”
特派员板着脸说:“别装蒜,洛阳县的领导说了,没有对你的结论也可以暂时按右派处理。”
老虎很不高兴地说:“丁长恩参加的是国民党,我参加的是共产党,怎么可以一样对待,难道黑白不分了吗?”
回民队里一下子多了两个坏分子。丁长恩是从监狱里释放回来的国民党军官,自然算是坏分子;老虎也当了坏分子,真是让他百思不解!这时候他才明白,在洛阳县里还有杨平老师为他抱打不平,在这里连句公道话都没有。他暗地里为自己感慨!
更让他惭愧不堪的是自己竟然在感觉上还不如坏分子。坏分子在生产队里还有个户口,有份口粮,可他连户口也没有,赖以生存的口粮一两都没有。老百姓也都不知道他是错在了哪里,猜测着他可能是因为写诗,幸灾乐祸地嘲讽说他是当诗人当成了个坏分子!
尤其是丁长恩,还当面向他炫耀:“反正当兵时候享过福了,能拣条命回来已经不错,知足吧,不就是戴个坏分子的帽子嘛。”
他反唇相讥说:“你是国民党的营长,我是共产党的革命干部,我就不该戴这顶帽子!”
丁长恩讪笑着说:“那现在不都是一样吗?殊途同归,嘿嘿。”
他脸红脖子粗地搓着手还想辩驳,但丁长恩打手势止住了他,说:“有机会去找你学经,现在我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你不用劳动,就回去写诗歌吧。”
这比羞辱还让人尴尬,没有户口,除了不能领一份口粮,他连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的资格都没有,成了黑人呀!
老虎闷着头开始了一个男人的日子。家里少了一份口粮,那等于是多了一张嘴,紧紧巴巴的日子肯定像是毒日头,见天都要火辣辣地晒在他的脊背上!每顿饭他都躲闪着孩子们的眼睛,吃得很少,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感觉,才让他在自责中有些许的安慰。
他已经很少有心情写诗歌了,开始把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为这个家找食物的活动中,他羞愧地说自己是在学鸡刨食。
夏季里,他很猖狂地到生产队收割过的麦地里去捡拾遗落的麦穗;秋季里更是忙乎,到收获过的红薯地里再深挖细刨,到豆子地里一蹲半天捡豆粒,到棉花地里摘没有摘净的花骨朵,总之都是为了肚子。为了更加有保障,他干脆把寨墙下一条窄长的荒地开垦出来,用荆棘做成篱笆,种起自己的小田园。生产队和大队里多次阻止他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行为,但都在他一番演讲面前而大打折扣,最终不了了之。
老虎站在大队的院子里,一盏马灯挂在墙上,除了照亮了他和大队干部的脸庞,面前黑压压的都是老百姓。他说:“想当年打鬼子的时候,我把咱全村的人都忘了,一个人就跑着上了前线,割鬼子的脖子就像宰羊;后来打国民党,我又把全村的人都忘了,还是自己一个人,又当八路又当地下党,解放洛阳的军事地图就是我从敌人的刺刀尖下送出去的。谁知混到今天,我竟让咱全村的人给忘了,分地独独地忘了我这个人!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富农的残渣余孽都可以分到革命的果实,我一个革命者却不明不白的没有分到地。就算我回来晚了,还不是多当了十年干部。我是革命者呀!请问在座的干部们,你们打过老日吗?打过老蒋吗?剿匪反霸过吗?我一刀一刀地杀过鬼子,我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当地下党送情报,我一枪把顽固地主的脑瓜壳子打开了花,你们知道吗——”
有干部提醒老虎:“谁球叫你来表功的,说说你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情,群众不同意,你得接受群众意见,好好检讨!”
老虎如常习惯提着个玻璃瓶当水壶,走到哪里喝到哪里,这是当干部养成的派头。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惹来黑暗中的群众一阵哄笑。他说:“想当年我在小李村群众大会上讲话,没有人敢笑一声。”
群众又是一阵哄笑,有群众说:“放着恁美气的干部不当,你咋回来了?”
老虎说:“还不是出心要为俺回族写一部史诗,我是举意了,才回来不干了,这都是前定。为主的看着俺的一举一动嘞!”
群众不笑了,再笑恐怕就有亵渎教门的嫌疑了,这个大队有小半是回民。
干部们都不耐烦了,催他:“检讨两句算了,等着散会呢,还想把一灯油熬干呀!”
老虎说:“没有粮食的红军靠野菜、树皮、草根打下了革命江山,打下江山可不是为了让群众也去吃这些。群众都有细米白面吃了,我就不能捡一些掉在地里收不回来的填填肚子,没有粮食吃,谁不知道会饿死人?难道还真要让我饿死给你们看?”
一盏灯的油真熬尽了,灯苗忽闪忽闪地渐渐灭去,一个场院都黑暗起来。有干部大声说:“今天有关马老虎的批斗会就算结束了,群众都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满院子的群众像是都害怕老虎也会像这盏灯一样被灭掉,乱纷纷答应着朝外走。
虽然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悠闲地乱转,但再也没有了以前趾高气扬的姿态,学会了鸡刨食的老虎,在人们的视线里也没有了可值得好奇的地方。
老虎的话题在人们的视野中渐渐地变淡,可在秀和他的生活中逐渐变成了一种探究和回忆。这种探究和回忆无法回避,因为和老虎当下面临的尴尬十分关紧。
秀在忙碌了一天后,会很认真地跟他探讨诗歌的问题。秀很温存地面对着他,好像身上的疲惫就消失了。秀说:“今天的顺口溜给我念念吧。”
老虎纠正说:“诗歌。”
秀笑笑说:“哦,诗歌诗歌,别人写的才是顺口溜。”
老虎强调:“能写出来的都是诗歌。”
秀点着头说:“就听诗歌。”
于是老虎满意地拿出自己经常带在身边的学生作业本,用手指头肚在舌头上沾湿,一本正经地一页一页翻开新写的诗句,煞有介事地念起来。他的诗歌实际上是许多无师自通的人常写的那种东西,无非是模仿着当时流行的著名诗人的风格,胡乱弄出些四不像的语句拼凑起来。老虎念起自己的诗歌就激动,高高的颧骨上泛着红晕,声音有时候还会发颤,甚至胳膊也会挥舞起来。秀的眼神常常会在他的朗诵中闪闪发光,诗歌写得好不好无关紧要,她也听不出好坏,重要的是这诗歌的作者就是坐在他面前的男人,一个斯文白净,会皱着眉头思考的人!
秀不止一次地在听完诗歌后问老虎:“你在外面真的就没有个相好的女人?”
老虎说:“你这是说什么呀?没有。”
秀带着不愉快的表情撇撇嘴说:“俺不信,外面的女人都瞎眼了,你还是穿四个兜的干部!”
老虎挥挥手,很不情愿地告诉她:“外面到处都是四个兜的干部,你以为就我一个呀,许多老革命还都没有结婚呢。”
秀很自卑地叹息一声说:“城里的女人都是读书识字的人,俺呢,就会围着锅台转。”
老虎说:“我不是回来了嘛!”
秀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你人回来了,怎么不把户口也开回来?户口不开回来,心不是还留在城里嘛!”
老虎也很为户口的事犯急,他不能总当个黑人吧?他对秀说:“要去把我的户口开回来,马上去。”说是这样说,但他始终没有成行。有几次,秀看着他出了寨门,但在天黑后人又回来了,根本就没有去到洛阳。
秀小心地埋怨他说:“你呀,人都回来了,留个尾巴拴在城里,还有啥想头!”
老虎倔强地说:“我什么都不想留在那里,好了吧。”
秀放低了声音说:“那户口是天大的事,你得想想咱的日子!”
老虎却起了高腔,说:“日子日子,又是日子,日子不是天天都在过着嘛,你这是逼着我再回到城里去吗?”他有些烦躁和厌恶秀不知道体会男人的无奈和难处。
秀再也不敢多说了,暗暗地咬着牙拼命地忙碌起来。她喂了几只羊,每天都挎个篮子去放羊,谁都知道秀在手脚不干净地从地里往家捞摸,她的草篮子里如常都没有空过。秀的行为让老虎感到汗颜,也感到安慰,毕竟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弥补自己给这个家带来的亏空。
大跃进开始了,大炼钢铁的红红火火和吃食堂饭的集体生活,让人们不再顾惜地里的庄稼收成,大堆的粮食不是被扔在地里,就是为了应付生产进度的检查被掩埋在土里。所有的群众都眼睛发亮地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马上就该进入共产主义了,那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啊!
秀却像个冷静的夜神,带着孩子们在夜色中一趟一趟地往地里钻,贪婪地一篮子一篮子朝家里弄。老虎担心她这样的行为,秀说:“一家人都能吃食堂,你咋办,孩子们正长身子,敢叫孩子们勒着裤带养你呀。”
秀用修缮清真寺剩下的砖把家里的床四周垒起来,外面抹上泥,弄回来的粮食在后院晒干扬净,全都装进去。半夜睡在粮食堆上,秀得意地对老虎说:“咱也不比谁少一口吃的,还比他们底儿厚。”
老虎自言自语地说:“为主的会惩罚咱吗?”
秀把头枕在老虎的肩上说:“咱不是为了求活命嘛,为主的也想让咱活呀,你说是不是。”
老虎说:“是吧,为主的慈悯咱。”
秀很娇柔地说:“俺还敢要个孩子,信不信?”
老虎脑子里闪现了一下素素,迟疑着说:“还会吗?”
后来秀去放羊,竟真把一个孩子生在了草窝里。